台前音乐已经响起来了,模特侯场,依次登台。后台还是一片兵荒马乱,最后的几秒钟,苏敏终于把阿尔诺拾掇停当,最后又看到裤子上有一点皱,来不及脱了再穿,直接拿起熨斗来喷了点蒸汽,不小心把他的腿给烫了一下。

被烫的人没说疼,苏敏倒叫了一声,赶紧问他:“要紧吗?”

阿尔诺低头看看她,还没来的及回答,就轮到他上台了。

十五套衣服很快就走完了,苏敏心里很清楚,台下坐的都是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阿尔诺穿的那一身是临时来凑数的。她站在后台等矢田和拉芙热叫她出去,怀着那种等待被枪毙的心情。

结果却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什么评语都没有,只有矢田问了一句:“Emilie,经过今天的事情,你觉得自己学到什么没有?”

“唔。”苏敏点点头,拼命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

“那很好,就算失败了也没白来,”矢田低头在评分表上写字,然后默无表情地说,“你出去吧。”

她走出考场,叶思明和沃利都还在外面等着,但任凭他们问什么,她都好像没听见似的,径直回到工作间,推开储藏室的门,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有不少人进来看她,带着好奇或者同情问她怎么了,她一概不答,只是静静的坐着。

直到阿尔诺凑到她跟前,脸上抹了粉底,描了眉毛,还涂了点眼影,远看不错,近看怪的要死。她一下子没忍住,笑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赶紧去卸了吧,你还真是不能化妆。”她推了他一把。

“你这人过河拆桥拆的也太快了吧,刚才怎么求我来着的,现在说实话啦!”阿尔诺看她笑了也嚷嚷起来,找了几张纸巾满脸的擦。

苏敏叫他别动,接过纸巾来帮他。擦了一会儿,她不笑了,很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阿尔诺。”

“别谢了,受不起,”阿尔诺冷笑道,“你不嘲笑我,我已经满足了。”

“真的,谢谢你,不光为今天的事,真的…”她语无伦次的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阿尔诺伸手抱住她,那个拥抱带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困极了的时候,突然找到一张泛着阳光香味软床。她转身,埋头进他的怀抱,畅快的哭,任由眼泪把所有辛苦和委屈冲走。

“真挺疼的。”仿佛许久之后,阿尔诺突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苏敏不懂他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

“让熨斗烫的那一下啊,”阿尔诺解释道,“真挺疼的,到现在还疼,肯定都起泡了,你要不要看?”

苏敏还没哭完,就带着眼泪笑起来:“当然疼啦,蒸汽哎,我知道那有多疼,又不是没被烫过。”

第一次被熨斗烫到十几岁来着?好像是十三岁。更早一些,还被缝纫机针扎破手,流了许多血。她静静回忆着,突然觉得过去几个小时当中发生的事情都已不再重要,经历过了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其实她已经没有遗憾了。

48

我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时代。

——Coco Chanel

一周之后,考试成绩公布了,简妮毫无悬念的得了最高分,拿到了D-sign巴黎总校的奖学金。

许多人为苏敏鸣不平,要她向学校申诉,找曹小兵来当面对质,甚至调考试前一晚的监控录像出来看。这案子说穿了其实很好破,但就算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苏敏什么都没做,所有一切的因果报应、是非对错,她都无意再去追究。她自以为输的很服气,就像矢田对她说的——不管作品出了什么问题,那只能是她自己的责任,只要她从中学到了什么,就算失败了,也没白来。

苏敏不去找学校评理,反倒有人主动找她谈,而且是一个她根本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就是Spade J。

算起来她回归Look Book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人气甚至比从前更盛,不过几个礼拜时间,Emilie S.就又回到了Look Book的Leader行列,粉丝数量很快过万,许多人送她爱心,用各种各样的语言给她留言。她交了许多朋友,世界各地的都有,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她很性感。她就快二十四岁了,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用“性感”这个词形容过她,一般都是说她秀气、文雅或者别致。但就是从那个春末开始,有些东西开始在她身体里沉淀,如烟草、眼泪和酒精,复杂而略带黑暗,让她整个人犹如经历了一次奇异的跃升。

这般情形如果放在从前,Spade J是一定不会错过的,肯定会想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来调侃她,或者持着某种从来没听说过的观点发一大通议论,叫苏敏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贬她还是褒她。但这一次,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却很久都没出现过,有时候她睡的晚,看见他的名字在MSN联系人列表里亮起来,却始终没主动跟她讲过话。她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不是太意外,网络上的朋友毕竟还是虚无缥缈的,今天还热络非常,明天可能就谁都不认得谁了。

直到经历了那一场考试之后,苏敏把自己的MSN状态改成了“未知死,焉知生”。

几天之后的深夜,Spade J突然发了一句话过来,对她说:“你把我的话记反了。”

苏敏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活着,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偏不凑巧撞上她心情很差,虽说愿赌服输,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但她心里并非没有委屈。

“这话是孔子说的,又不是你发明的,我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她回答。

很久,Spade J没再说话,一定是听出了她语气生硬。

“我考试失败了。”最后,还是苏敏先开口了。

“为什么会失败?”Spade J问,也不怎么客气。

“原因很多,”苏敏想了想,似乎把自己放到了最低,“最根本的一个是因为我不够好。”

“不是你不够好。”他说的那么肯定,肯定的就连苏敏都觉得有些荒唐。

“为什么?”她问。

回答天雷滚滚:“因为我很棒,我指点过的人不可能不够好。”

“你什么时候‘指点’过我?”苏敏觉得好笑。

Spade J并未直接回答,又倚老卖老地问了问那次考试的情况,以及她下一步的打算。苏敏简单的说了,冷静客观的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关于回忆,每说一次,她都会想起矢田玛丽安最后说的话,越加深刻的觉得自己并不是输的两手空空了。关于未来,她却还是迷茫的,这种迷茫甚至比两年前大学毕业时更甚。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了,考试结束之后,苏敏那一届在D-sign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已接近尾声了,同班的学生找工作的找工作,准备出国的准备出国。沃利眼看着就要回广东当他的少东家了,叶思明则拿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offer,她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绘本小说,有家美国动画电影公司看了那本书,给她一个工作的机会,做concept & character design,工作地在加州,条件开的很优厚,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时装设计,去画动画片。

和他们相比,苏敏仍旧前途未卜,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妈妈听说她在考试中的遭遇,居然一改从前的态度,放出话来让她尽管去申请法国最好的设计学校,哪怕没有奖学金,别的暂且不说,每年一万多欧元的学费,家里还供得起。惊讶之余,苏敏不是没有感动,嘴上却只是笑着说,那个梦想已经旧了,过去了,现在只想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找工作。话虽是这么说,但将来究竟会怎么样,下一步往哪里走下去,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她与Spade J聊了许多。两年前,正是Spade J鼓励她走上这样一条一直想要走,却从来没想过真的会涉足的路。现在,这条路上风景她都已看过,所有的滋味,酸甜苦辣,她也都一一品尝过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这历时两年的历险和奇遇也画上了句点,她没有获得成功,没有了不起的成绩,没钱,也没名气,看起来仍旧是那个刚刚大学毕业、什么都不懂的莽撞姑娘,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的变了。她不禁觉得好奇,Spade J又会给她怎样的建议呢?

第二天,她收到Spade J的一封信,其中附着一份资料,仿佛是关于一个比赛的。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她无心恋战,没看清楚就关了。她有些失望,看来这答案还是得靠她自己去找。

又混了两个礼拜,叶思明有些担心她这种状态,总觉得一不留神她就有可能干出点奇怪的事情来,就好像把头发剃光,或者突然跑去危险的地方旅行。幸好阿尔诺时常来看着她,帮她拍照,跟着她去逛中古店和轻纺市场,或者陪她去游戏厅,在跳舞机上跳到大汗淋漓浑身虚脱为止。

一个偶然的机会,苏敏遇到教个性艺术观的老师,那个法国老头儿本来就很喜欢她,闲谈中又提起考试的事情。她本不想听,觉得无外乎就是那些对她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的老生常谈,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老头儿告诉她,考试结束当晚,所有参加评分的老师被迫留到深夜,就是因为对她的成绩未能达成一致。拉芙热坚持公事公办,但矢田始终不同意,一众评审也分成了两派。

“最后人选斟酌了很久,”老头儿对她说,“矢田为你据理力争,说你是她教过的最有才华的学生。”

苏敏静静听着,很是意外,她总是以为矢田是讨厌她的,而拉芙热一向对她不错,现实却恰恰相反。与老头儿道别之后,她径直就去了D-sign的学院办公室找矢田,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只觉得自己总还欠着老太太一声发自内心的谢谢。

不巧的是矢田不在,学院秘书叫住她,交给她一只半透明的文件夹,说是矢田留给她的。苏敏完全想不出可能是什么东西,一出门就打开来看——文件夹里装的是一份赛程介绍,由美国时装设计师协会和连锁百货零售Steard’s一同发起的一场设计比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苏敏看着那个Logo,觉得有些眼熟,一开始并未在意,直到回到家,她突然想起Spade J发给她的那封信,找出来一看,果然是同一个比赛。她点进电邮件里附着的那个链接,起初只是随便看看,很快就被那些已经提交的作品吸引。她觉得其中有一些真的做的很好,但如果由她来做,没准儿可以做的更好。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些欣赏,又有些妒忌,同时还混杂着越来越多按耐不住的冲动在里面。

她开始仔细的读参赛规则——参赛者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小组,不限国籍,但年龄必须在二十六周岁以下,还得是经由主办方认证的时装设计学院的在册学生,下面列着不多的十来个校名,D-sign也在其中。提交作品的最后期限是六月初的一天,要求将设计稿、工艺表以及实物成品邮寄到位于纽约的评审办公室。最终的获胜者将得到二十五万美元的奖金和Steard’s百货公司的销售合约。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平常不怎么样,但临到当时脑子总是转的很快的。此时已是五月中旬,到月底就正式毕业了,如果真的要参加就得赶在那之前,而且国际快递还至少需要留出一周时间,也就是说,最多只剩下一个多礼拜的时间完成全部的设计和制作,靠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可能做的完。

她跟叶思明和沃利提了一下这个看似不现实的计划,却没料到立刻就得到了他们的热烈响应。这两个人就快各奔东西了,今后的工作一个是做生意,另一个是画画,这次比赛很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用到在D-sign学到的东西了。三个人说干就干,一同定下了设计稿,坯衣样板由苏敏手工制作,叶思明负责印花的设计,找朋友转成菲林片。沃利特地飞了一趟东莞,选到合适的面料,在自家工厂印花,然后再带回上海,三个人一起裁剪车缝,完成最后的工序。

寄出作品之前,他们还要拿到至少一个老师的推荐信。苏敏自然第一个想到矢田,希望趁这个机会当面说一声谢谢,去学校一问,才知道矢田早已经开始休假,去南美旅游了。秘书又交给她一个文件袋,说矢田走之前留下的,里面装的竟然正是她需要的推荐信。信封背面贴着一张报事贴,上面写着:永远别藏着自己,祝好运。

至此,作品和所有参赛资料全都准备停当,通过UPS寄往美国。忙完了这一场,就像是放完了新年的最后一把焰火,苏敏不得不承认,真的该结束了。那天刚好就是六一儿童节,苏敏和叶思明一起请了一帮朋友过来吃饭。晚饭之后,人渐渐散了,叶思明哭了一小场,气氛变得有些伤感。苏敏还没尽兴,拉了阿尔诺上了楼顶天台,两个人蹲在那儿玩了很久的冷焰火。

49

梅雨季过去,夏天来了。

苏敏每天在店里帮忙,日子过得忙碌而简单。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梦想中的生活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的,或许没有什么光华,也不追名逐利,只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晚上十点多,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声,说着美式口音的英文,确认了她的姓名之后,对她说Congratulations,祝贺她进入了一个什么时尚创业比赛的决赛名单。

苏敏的第一反应是打错电话了,然后又觉得一定是谁在跟她开玩笑吧,愣了很久才想起来一个月前她还真参加了这么一个比赛。当晚,她就在MSN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叶思明和沃利,这两人也很是意外,他们参加这场比赛原本就是一时兴起,报名的时候根本没注意获奖了会怎么样,一个多月过去,差不多都忘了这回事了,没想到却入选了。再细看条款,才知道入选决赛的设计师将被邀请去纽约,向评审委员会当面提交商业计划,最终的获胜者将得到二十五万美元的创业基金和Steard’s百货公司的销售合约。三个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几天之后,所有办签证所需的材料由D-sign上海分校转寄到他们手里,才渐渐接受事实,这好事儿还真就落在他们头上了。

当时的苏敏仍旧是半个无业游民,叶思明到美国刚刚两个礼拜,房子什么的都已经安顿好了,还没开始上班,住的又是一个位于洛杉矶东北部人口不过十几万的小镇,一到晚上什么都关了,正百无聊赖闲的发慌。沃利和她们刚好相反,成天不是在工厂救火,就是跟他爹妈出去应酬谈生意,偶尔得闲还得去上课,学着做预算、核算成本、看财务报表,正巴不得找个借口逃出去,过几天不一样的日子散散心。所以,不管最后能不能得奖,这纽约他们是去定了。

三个人拍脑袋想了个品牌名——MDI,Maison D’Inspiration,然后靠电邮往来你一点我一点地凑了个商业计划书出来。两周之后,签证搞定,沃利和苏敏在上海汇合,搭东航班机穿越北极圈直飞纽约。三个人在纽约机场汇合,见面自是一番小激动。

那场比赛的评审委员会办公室设在百老汇大道和西三十九街交界处,离赫赫有名的布莱恩特公园很近。所有参加决赛的小组到齐之后,主办方组织了一天的参观活动,还有电视台和网络媒体随行采访。参观地点有Alexander Wang的工作室,以及布利克街上那一家连着一家的Marc Jacobs,也有各地都看得到的最最普通的A&F和Foever21。

相比那些仰慕许久的设计师品牌,反倒是后者更让苏敏感触良多。她有些佩服这些把营销做到极致的牌子,把时装做的像快速消费品,而这种快销式的时装品牌似乎天生就注定是非常赚钱的,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开店,卖着白菜价的衣服,账台时刻排着长队。就好像Foever21,T台上出什么,他家就卖什么,从设计到出厂三个礼拜就能上架,质量什么都在其次,关键是便宜,什么样的风格都有,伦敦的摇滚,巴黎女性化的优雅,纽约柔化了的grunge,把混搭发挥到极致,同时还带那么点小妖,最合年轻女孩子的胃口。还有那个奇怪的A&F,大尺度的半裸广告,店铺永远灯光昏暗,背景音乐超大声,每二十分钟不要命的喷香水,身边时不时走过短裙短的屁股都要露出来了的长着雀斑的女店员,要得就是这种夜店里买衣服的体验,小年轻一进去就激动的要死。

对苏敏来说,这一天的参观不吝为一场颠覆之旅。曾几何时,她眼睛里只有High Fashion之流,似乎全世界人民都应该只爱戴那些极致之作,所有服装业的商人都应该以Chanel、Balmain为楷模。但现实根本不是这样,务实的美国人并不计较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在他们身上赚去多少美元,他们关心的是如何让自己手里“美特斯邦威”们赚钱。

参观间隙,苏敏和其他小组的人攀谈,发现参加比赛的大多是美国人,入选决赛的几乎清一色是Parsons设计学校的学生。而且,人家的准备远比他们充分,制作精美的商业计划书、各色模拟展示应有尽有,两下里一比较,他们来得实在是太随便了。

虽然并不是志在必得,但就算是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了,苏敏试图利用剩下的两天时间尽量弥补。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琢磨了很久,却始终想不到什么出彩的点子,半夜三更的爬起来上网,恰好又遇到Spade J。苏敏把计划书发给他看,让他帮着想办法。

Spade J粗粗看了一遍,很快提出几个问题,尤其是融资和财务那部分:“百分之七十的营运费用花在市场营销和广告上面,而且其中花钱最多的是时装秀和路演,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小型企业这样的运营模式非常冒险?你怎么保证销售额能达到预计的水平?”

这番话在苏敏看来有些不中听,而且未免太绝对了,现成就有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就是KEE。两年前方书齐第一次去巴黎的时候,在秀场上的投入甚至远远超过百分之七十这个比例,后来不也成功了吗?她本想以此为例反驳Spade J的观点,但过去那些事总让她觉得有些难过。那个时候,她也曾觉得方书齐做事的方式太过冒进,而现在,她自己也鬼使神差的做了选了一条相似的路。难道事情真的跟凯瑟琳对她说过的那样,当有一天她也面对过那样的选择,就会理解他做出的那些决定。

想到这些,苏敏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甩开那些念头,只让Spade J帮忙想想怎么才能在剩下的两天时间里让他们的商业计划看起来不那么单薄。

Spade J也不再过多纠结那些问题,片刻之后回复道:现在再改弦易章未免太迟了,计划书做得再漂亮也是模拟的,给他们看点儿真格的,在气势上压倒Parsons那帮人。

气势?这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儿怎么整出气势来啊?苏敏睡意全无,琢磨了很久,突然想到一个人——半隐退状态的前度名模,梅玫。

她叫醒沃利和叶思明,说打算请梅玫来拍一段视频,刚开始那两位还觉得这事儿肯定成不了,一是时间上来不及,二是没人,即使梅玫真的答应了,导演、拍摄、剪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再细一商量,叶思明才想到她动画电影公司的朋友,现成的摄像和剪辑都有。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分头联络。叶思明找了她那个圈子里做独立电影的朋友帮忙,苏敏打电话给梅玫。这妞儿还是像从前一样为人仗义,一口答应。新泽西州立大学和曼哈顿之间只隔一条Holland Tunnel,她当天下午就进城了,跟苏敏约好在华盛顿广场碰头。

苏敏他们到的时候,梅玫已经在喷泉边上等着了,脸上没化妆,头发在脑后梳了个髻,身上是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正坐树阴底下看一本摇滚乐手Keith Richards的回忆录,看起来就跟那一带出没的NYU的学生们一般无二。两人大半年没见,趁着开拍前的空当聊了几句,梅玫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不可避免的说到彼此都认识的人——方书齐。

她一边闭着眼睛让化妆师沿着睫毛画眼线,一边对苏敏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跟他到底为什么分手?可千万别是为了我那桩破事儿。”

“你想哪儿去了,”苏敏笑起来,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解释,“我不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相处不来。”

她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却没想到梅玫这样回答:“他算是什么圈子?不也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老是怨做模特太辛苦,他就拿他在圣马丁念书时的事情刺激我。说他十二岁去的英国,在消费不高的曼彻斯特长大,父母都是小职员,供他在伦敦念设计学校已经很吃力了,所以他课余要去餐馆端盘子,fine dining和casual dining都做过,靠小时薪水和小费付房租和生活费,平时每天只睡四个钟头,功课忙起来两三天没觉睡…”

梅玫回忆里的方书齐和苏敏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半晌才打断梅玫说:“这些事他从没跟我说过,可能还是应了那句话吧,我不过是他那出戏里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小角色,主角的前世今生和我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关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梅玫突然问,好像苏敏说的是一句再荒唐不过的话。

苏敏不懂她什么意思,其中的原委也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

梅玫不等她开口,就紧接着又问:“你还记得前年秋天,他叫我去工作室走的那场秀吗?”

“嗯。”苏敏点头,那时她刚刚得到那份PA的工作,也是第一次见到凯瑟琳王。

“那场秀之后,方书齐请我吃饭算是谢我,一顿饭的功夫他几次提到你,总是笑,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你啦,他不承认,但我当时就看出来,他真的是碰到了他喜欢的人了…”

梅玫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苏敏就像是突然踏空了一步,心跳都乱了,赶紧找了个借口把话题岔开。她以为已经能坦然应对,其实却远远没有那样的功力。幸好所有准备工作依然就绪,她们没功夫再说下去。

50

因为预算有限,除了抓来帮忙的梅玫,苏敏他们并没有请别的模特,就连她自己也得亲自上阵。场地当然也不是事先租好的,几乎就是抢时间,到地方就拿着手持摄像机开拍,遇到警察或者保安来赶人了就马上撤。

苏敏觉得有些对不起梅玫,开玩笑说:“我们这草台班子实在委屈了你这等超模。”

梅玫却不以为然的笑答:“这算是不错的了,去年DKNY也就这待遇。”

就这样从下午四点一直拍到到日落,视频交到叶思明的朋友的手上,七个钟头之后,他们就拿到了剪辑好的片子。苏敏把片子发给Spade J看,他还是老样子,表示在时间和预算都如此有限的前提下,算是拍的还不错。虽然听起来的确是赞扬的话,态度却极其保留。

苏敏有些不高兴,坦白说:“眼看就要决赛,就算要改也来不及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偏要这样打击我?”

Spade J纠正她:“不是打击你,只是不想看你太失望。”

“你就这么肯定我们不会赢?”苏敏不服气。

Spade J回答:“让人失望的不仅仅是失败,有的机会来的太大太早,其实并不真的属于你。”

他话里意思,苏敏一时捉摸不透,按照原来的计划把视频传到几个主要的视频网站,又放了几张和梅玫的合照在lookbook.nu上。结果十分喜人,不过一天功夫,点击已过十万,等到轮到他们向评委会提交商业计划的那天,这段视频已经排在好几个网站的热门点播榜上了。

苏敏是三个人里英文最好的,presentation当然还是由她来做。叶思明和沃利基本不用开口,却搞得比她还紧张。走进那间大会议室,沃利就撞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靠窗坐着一排六七个评委,其中一个穿藏蓝色西装的老头儿挺和气的笑起来,对他说了声:“当心,孩子,放轻松。”

苏敏看了那老头儿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可惜离的远看不清他衣服上别的名牌,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也没时间瞎琢磨,整理了一下思路,清清嗓子开始做她的presentation。

果然如她所料,他们的商业计划准备得的确不够充分,特别是涉及融资和财务的部分,几次三番的受到评委的质疑。有些问题是他们的疏漏,但也有一些是评委存心加压,只为看他们如何反应。苏敏对此尚能应付,而且Spade J也早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了。叶思明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陌生人一多更加紧张,从头到尾站在一边干着急,一句话都说不出。相比之下,沃利毕竟在生意场上混了一遭,多少也能算是个场面上的人,无奈英文不好,想说也说不清楚。

就这样任凭苏敏一个孤军奋战,直到说到品牌营销那部分,他们才一扫颓势。所有评委对他们拍摄那个小短片及其在网路上引起的反响都表示赞赏,听说整个片子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更是十分惊讶。虽然这只是个打擦边球的小花招,但效果却是极好的。

前后不过一周时间,短暂的纽约之旅接近尾声。比赛结果公布了,大奖最终被一组Parsons的学生捧走,苏敏他们拿到一个不知所谓的最佳营销奖。

原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却没想到临走前一天,苏敏又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Steard’s百货公司的马格纳斯·伦蒂,约她在第五大道普利策喷泉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有些事情要跟她谈。

苏敏不明就里的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个伦蒂正是评审委员会里那个面熟的老头儿,而且她也终于想起来从前在哪儿见过他了——去年三月,在巴黎,KEE第一次发布会之前,戴维梁塞给她一个Steard’s的买手让她帮忙带一下,而那个买手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这位伦蒂先生。

几年不见,伦蒂已然高升,名片上头衔听起来却有些非主流,不是常见的CEO、CFO,而是Chief Marketing & Wholesale Officer(首席市场营销及批发官)——所谓CMWO是也。他先和苏敏随便聊了几句那场刚刚结束的比赛,很快切入正题:“你可能已经知道了,Steart’s有超过八百家百货商店遍布全美和世界其他一些城市,我们正在考虑把你的设计放在这八百家商店里。”

苏敏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惊喜和失望,所以这番话并没让她大喜过望,只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她点点头回答:“数字很惊人,但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什么准备都没有,短时期内还不可能接下这么大的订单。不过,要是你说的是三年或者五年内的计划,我可以和我的合伙人讨论一下。”

伦蒂笑道:“我见过许多年轻设计师,绝大多数听到开头这几句话就乐昏头了,有的还甚至从椅子上滑下来,你这样的反应相当少见。”

“我曾经也跟他们一样,但后来我懂了一个道理,有的机会来的太大太早,其实并不真的属于你。”苏敏答得很低调,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从Spade J.那里学来的。

伦蒂点了点头,正色道:“事实上,我们今天还不能跟你做生意。Steart’s的目标顾客家庭年收入在七万五千到二十万美元之间,我们喜欢你设计的作品,但是我们买不起,我看了一下你们商业计划里的零售价格,一件外套基本都在一千美金上下。你说你设计的衣服是给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的年轻人穿的,我不知道在中国有多少年轻人买得起你的衣服,但可以确定全美国没有几个。你能不能改用价格不太昂贵的面料?并且上生产线批量制造?有许多和我们签订独家销售协议的设计师都在中国南方做他们的衣服,如果一件上衣的价格可以控制在两百美元以内,我想我们之间的生意就能做成。”

苏敏对这番话的第一反应是十分反感的,她不喜欢人家跟她讲价。不过,既然要做生意,谈钱总是难免的。她一次次地提醒自己,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不可能所有人都对她另眼相看。

伦蒂看出了她的心思,继续开导:“在美国,一个设计师只要跟一间连锁百货公司建立了合作关系,比如梅西、Saks或者Nordstrom,那么就意味着你能在全美国五十个州的连锁商场里买到他或她设计的衣服,一个品牌在五年内就达到二三千万美元市值的现象并不少见。”

苏敏笑了笑,并不认真地问:“就像Kate Spade和Alexander Wang?”心里却想,市值是忽悠不到我的,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润。

“对,就像Kate Spade和Alexander Wang,”伦蒂爽朗的笑,“你很有才华,也有机会和他们一样举世闻名,问题是你想不想。中国的市场更大,我们正准备把同样的经营模式带去那里,这也正是我今天找你谈的原因,你来自中国,你很年轻,这些都恰好是我们想要特征。”

听到这里,苏敏不禁觉得有些讽刺,凯瑟琳王也曾觉得她符合轩雅的标准。她淡然地笑,把难题抛回给伦蒂:“但中国完全不一样,买货制的百货公司在我们那儿不吃香,Lane Craford做过一次尝试,结果失败了。”

“Lane Craford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就像你说的,有些机会并不是不好,只是来的太早了。”伦蒂很轻巧的把难题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