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这里却清静得如与世隔绝一般。

小区里也没见到几个人影,抬眼望向一栋栋楼房,起码有一半左右的楼房是没有开灯的。

不是没人住,那就是家里还没回来人。

乔琬琬熟轻熟路的推开没上锁的单元门,一口气爬到三楼,敲响一面已经有些生锈的铁门。

“周奶奶,周爷爷,开开门呀,我是乔琬琬——”

始终无人应答。

为什么这里也没有人。

乔琬琬心里着急,越敲越大声,周家的没开,倒是隔壁的门开了。

正文 8.Chapter 08

一个穿着随意的男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幼童,不耐烦的吼道:“你敲个屁,不怕扰民啊。”

乔文翰抓过女儿敲个不停的手,不好意思的跟对方说:“抱歉,打扰你们休息了,冒昧问一下,你知道这户人去哪了吗?”

男人虽然有些窝火,但看到乔文翰态度还不错,也放软了语气,看了看周家的铁门,说道:“昨晚有警察来过,老头儿老太太在警察走后都哭了,把我都给吓醒了,然后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看那样子拿着行李,应该是要出远门。”

警察!?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警察来找两个老人?

连乔文翰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多嘴又问了句:“警察来做什么?”

男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说:“这我哪知道,你们是谁啊?”

乔文翰见问不出什么来,也不多叨扰,“我们是老人家儿子的邻居,谢谢你了。”

男人打量了两人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关上了门。

乔琬琬把对话都听在耳朵里,觉得之前不安并没有因来的这一趟而缓解,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恐慌感。

“爸爸,怎么办啊,他们一家人都不见了”乔琬琬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哭红了眼。

乔文翰把她拉起来,轻声安抚:“别担心,咱先回家,出来久了你妈该担心了,这事儿我去打听打听。”

乔琬琬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自己的力量的确有限,点点头,牵着乔文翰的手,回了家。

******

然而两天过去了,周宸殊一家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唯一变化的,就是他的手机从无法接通的状态变成了关机。

她把平日里和周宸殊关系好的同学问了个遍,都是一个答案——

他没有跟我联系过。

乔琬琬急得夜不能寐,饭也吃不下,许彤和乔文翰看在眼里,两人都认为女儿对周宸殊的事反应有点过激。

可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说多了反而适得其反,只能日后再详细问问。

中考成绩也正式公布了,乔琬琬记得周宸殊的考号,帮他查了成绩。

全市第一。

听许彤说,一中对这个高材生已经势在必得,还打算免去他三年所有的费用,作为重点培养的对象。

她和周宸殊都如愿以偿考上了一中的重点班,又可以做三年的同班同学。

可是她却找不到人了。

她现在甚至觉得,周宸殊要是不回来了,自己去念这个重点班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人比得上周宸殊这十多年在她人生轨迹中留下的印记。

到了第三天,乔琬琬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打算登录游戏看看,周宸殊会不会在线。

游戏登录的过程中,随手点开百度的界面,在新闻推送那一栏,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

周光。

乔琬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不自觉的坐直身子,点回之前滚动的页面。

看见标题那一刻,犹如晴天霹雳——

中国某边防科研基地在实验中发生爆炸,两名科学家牺牲。

而配图上的两张黑白照片,右边那个就是自己见过几次的周光!

那张与周宸殊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她不可能会认错。

手不住的发颤,她不敢置信的点进去看正文,每个字都读得通透,唯恐看错:“xxxx年6月20日,我国某边防科研基地,由于实验过程中的失误,发生爆炸,损失惨重,其中两名参与的实验的科学家当场死亡,数名工作人员受伤,对此向牺牲的两位烈士表示沉重的悼念,感谢您们为中国的科学事业做出的伟大贡献”

后面配上了爆炸现场的照片。

有张太血腥的画面被打伤了马赛克,可乔琬琬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就是周光的遗体。

他手上的那块表,戴了好多年,从未摘下过。

今天已经是26号,周宸殊离开的那天是23号,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天。

警察来过,老人痛哭,周宸殊一大早被接走。

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乔琬琬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甚至不相信,拼命的刷新页面。

她宁愿是自己在做梦,宁愿是网页bug。

可不管怎么刷新,都是一切如常,并无半分改变。

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让她感到恐惧。

更让她觉得难以接受的是,这个离开的人,离自己是这样的近,他小时候还抱过自己,还送过自己小玩具,他是周宸殊的至亲。

她知道周宸殊和周光不算亲近,可和他认识多年,她知道,周宸殊心中还是崇拜自己父亲的。

她记得周宸殊第一次提起周光的样子,他虽然撇着嘴,语气不知所谓,可眼神露出的神采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清澈明亮。

“我爸?他是个科学家,业界泰斗,可却不是个好父亲。”

周光是他的骄傲啊。

就算心有埋怨,可那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乔琬琬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根本无用,最后趴在桌上哀嚎出声,动静不小,引起了客厅里乔文翰和许彤的注意。

两人跑进来,见女儿哭得浑身发抖,皆是不知所云。

直到看见了网页上的新闻,两人都是一愣,脸色发白。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

乔琬琬再见到周宸殊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周光被评为了烈士,涉及国家机密,爆炸的具体过程并没有人知道,他的遗体火化之后由家属带回宁市的烈士陵园安葬。

这件事在宁市引起了一定的关注。

报纸,电视台,广播,都在报道这件事。

宁市政府本想出面为周光办了一场追悼会,被周光的家人委婉的拒绝了,家属的意思打算让周光就这样安静的沉眠于人世,不想再过多引起市民的关注。

但碍于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周家还是打算下葬那天,在烈士陵园办一场私人的告别仪式,算是礼仪。

乔琬琬接到了许多同学的电话,全是打听这件事的,她是一个局外人,却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自在。

“周宸殊的爸爸是不是那个牺牲的科学家?”

“他怎么样了,有跟你联系吗?”

“周宸殊还会不会念书啊,听我爸说国家给的抚恤金也多不到哪去”

“”

太多太多,有真心的,比如宋念青和沈未然,但大多数人都是好奇,抱着看戏心态来过问的。

她感到烦,也替周宸殊觉得委屈。

真想回呛一句:关你们屁事。

但细想终是忍了下来,后来索性拔了家里的电话线。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周家向乔家发了告别仪式的邀请,定在周六上午。

乔琬琬在这期间不断的周宸殊打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隔壁周家的门始终敲不开。

她不知道里面是真的没有人,还是里面的人不想开。

她甚至很难想象周宸殊现在的样子。

十多年来,他表现得太过成熟,虽然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可俨然已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万事自己拿主意。

她也不敢去想,光是想,心就抽着疼,她不忍也不愿,可却什么也做不了。

******

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周六。

连天气都在应景一般,褪去了前几天的百里暖阳,天色阴沉的可怕,还飘着零星的小雨,分明是白天,却灰暗得如同即将入夜一般。

乔文翰停好车后,将买好的一束白菊递给乔琬琬,让她拿着,一会儿放在周光的墓碑前。

乔琬琬捧着一束花,几乎是一路连走带跑来到了山顶。

她喘着粗气,四处搜寻那抹高瘦的身影。

找到了。

那是周宸殊,可又不像他。

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衣,胸口别着一朵白花,黑眼圈深得像是好几天都没有入眠过,胡渣颜色也变深了不少,站在两位老人家的身后,招呼着前来悼念的宾客。

这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似乎老了好几岁,整个人憔悴不堪。

他虽然站得笔直,乔琬琬却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乔琬琬倒抽一口冷气,努力压制住想要冲过去抱住他的冲动。

她站在原地等着乔文翰和许彤跟上来,随后一起朝人群处走过去。

“周老,周老太太,宸殊,节哀顺变。”乔文翰走上前,跟两位老人表示慰问,脸色也不大好看。

周爷爷记得乔家一家人,平日没少听小孙子提起,尤其是乔琬琬,性格精灵古怪,他和老太婆都喜欢得紧。

“谢谢你们,有心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周老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哪怕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法接受的。

两个老年人眼睛都熬得通红,乔琬琬见着心里更不是滋味。

和两个老人家打过招呼之后,看向周宸殊,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来了什么人,只是机械的鞠躬道谢。

周奶奶见乔琬琬就这样杵在孙子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着:“小宸,发什么愣,琬琬来了,怎么不跟人说话?”

正文 9.Chapter 09

周宸殊回过神来,看着乔琬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来了,好久不见。”

乔琬琬一时词穷,憋半天憋出一句:“是啊,好久不见”

两人陷入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最后还是乔文翰主动出声叫她:“琬琬,去把花献给你周叔叔。”

“好。”

乔琬琬转过身,跟在其他献花人的身后,一步步靠近周光的墓碑。

照片上的周光还是小时候她见到的样子,意气风发,他一直不怎么爱笑,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学究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最后一次见到周光是一年前的春节,那时候他的黑发白了一大半,问他,他说是用脑过度,睡眠饮食不规律导致的,不碍事。

周宸殊当时还在一旁嘀咕了一句:“一把老骨头了还学人年轻人熬夜”

被周光听到,赏了他一个爆栗,笑骂着:“没大没小,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回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乔琬琬红了眼,将手中的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不忍多看,一个人往前走去。

这气氛太压抑了,她这个局外都快受不了了,不难想象周宸殊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熬过这段日子的。

走到不远处的一个亭子坐下,乔琬琬看着山下的一座座黑色墓碑。

这些都是烈士们的灵魂,神圣却悲凉。

她想起了乔文翰小时候教自己念的《易水歌》里面的一句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周光为他毕生最热爱的事业而牺牲,她不懂,这算不算得上是死得其所,只知道,他的确是,一去不复还。

“山风凉,小心感冒。”

话音刚落,一件带着熟悉气味的西装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

是周宸殊。

他坐在乔琬琬的旁边,眼睛失神的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周,你”乔琬琬想问的是,你还好吗。

他怎么会好。

白痴问题。

想伸手拍拍他的头,就像平日他安慰自己一样,可是担心这样会让他误会,自己是在同情,在可怜。

犹豫之间,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乔妹,借我靠一下吧。”周宸殊低哑的声音传到她耳边。

“啊,靠什么”乔琬琬话还没说话,也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手,就感觉自己的肩上多了一点重量。

周宸殊躬起腰,把头埋在乔琬琬瘦小的肩膀上。

没过多久,乔琬琬觉得自己的肩膀在略微的抖动,还听到一阵一阵轻若蚊蝇的呜咽。

他在哭。

七岁那年,父母不在身边,高烧不退在学校差点晕倒的时候他没有哭。

十岁那年,周光因为工作,过年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坐车去市郊的时候没有哭。

十三岁那年,他拿到初中奥赛冠军,给周光打电话无人接听的时候,他没有哭。

他经历过太多在乔琬琬看来,十分难以接受的心灵崩溃的瞬间,可他都无谓的撑过去,一声不吭。

好像这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时间久了,周宸殊在乔琬琬眼中成了一个打不垮的超级英雄。

可这个英雄,现在却在自己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这个震撼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一场火山爆发,一场海啸。

她忘了,周宸殊并不是无坚不摧的钢铁,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有七情六欲,只是他太会隐藏,很少表露。

“别动,也别看我”周宸殊伸手环住了她的腰,不敢肆意的哭出声,压抑着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