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晖见蒋鹰面露纠结,再接再厉道:“侯爷是天潢贵胄,比谁都懂得权势有多重要。我们之所以被囚禁在此,还不是因为太上皇败了。那些宫女太监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咱们,还不是因为宫中有人想见我们落魄,假如侯爷手中的权势能压过宫中的那些魑魅魍魉,我和殿下便不再是别人的鱼肉。”

蒋鹰紧蹙着眉头,水汪汪的桃花眸看向宁晖,许久,轻声道:“你说的,我都懂。”

宁晖笑了笑:“既然侯爷都懂,我也不多说了,但出了这里后呢,侯爷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您自小被太后保护得太好,又深得太上皇的宠爱……此时境遇已是大不相同,身边的人能信任就信任,不能信任也不要对别人太坏。君子可防,睚眦必报的小人最是难防……虽说太后会帮你打点,可侯爷也到了长些心眼的年纪……”

蒋鹰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酸酸涨涨。他十分想好好地对宁晖说说,自己并非她说的那般简单,宫中复杂,太上皇也不是自己亲舅舅,太后从不会把自己当成弱不禁风的女子来养。可对上宁晖那双担忧的眼眸,一时间只觉得难受,又有一种莫名的窃喜。

蒋鹰侧了侧微红的眼眸,有心说两句硬气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转了方向:“我都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宁晖正欲回话,可院中却响起了脚步声。她看向蒋鹰,却见蒋鹰的手猛地一僵,虽他装作若无其事,可宁晖还是能看出蒋鹰似乎知道来人是谁。

宁晖闭了闭眼,柔声道:“侯爷自己保重些……明明心善得不行,以后嘴巴不要那么坏了,免得把人都得罪了,身边就再无可用之人了。”

蒋鹰有心再说些什么,没等想清楚,已有人入了房门,他抬了抬眼眸,瞥了眼来人,本趴在榻上的他,突然坐直了身形,脊背挺拔,冷声道:“怎么是你。”

林奕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末将奉太后懿旨,请侯爷回京。”

蒋鹰冷哼:“烦你,换个人来。”

林奕旭丝毫不恼,眼中似乎还露出兴奋之色,对后面的人挥手道:“给本校尉绑了!”

蒋鹰吊起了一双桃花眼,指着林奕旭喝道:“你敢!”

林奕旭懒得和蒋鹰吵架,单手一挥,身后的六个人一起涌了上去,将宁晖粗鲁地扒拉开,七手八脚地将挣扎不休的蒋鹰压在了榻上。

宁晖挤不进去,忙道:“林大人有事好商量,侯爷没说不和你们回去。”

林奕旭看宁晖一眼,笑道:“沈公子放心,本将乃奉命行事,不会公报私仇。”

宁晖心里咯噔一声,虽不知这个林大人是谁,想来也是太后的母家,从林奕远和蒋鹰的关系就能看出来,蒋鹰和林家人关系不好,这话说得摆明就是公报私仇。宁晖有心上前解救蒋鹰,不想却被林奕旭伸手拽住了手腕。

林奕旭轻笑了一声:“沈公子身娇肉贵,那些都是粗人,莫要误伤了你才好。”

宁晖挣脱不开林奕旭的钳制:“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放手。”

“混账!活腻歪了!……放开她!”蒋鹰剧烈挣扎,无奈不是六个人的对手,转眼间已被众人绑成了粽子。当他看见林奕旭抓住了宁晖的手腕,顿时勃然大怒。

林奕旭却不撒手,咧嘴一笑,眼中溢满了得意:“绑你怎么了!早看你小子不顺眼了!没大没小的!连个表哥都不叫!本校尉今日是奉旨绑你!”

蒋鹰挣扎半晌,睁不开六人钳制:“你对我不敬,见了皇祖母,有你好看!”

林奕旭看也不看蒋鹰,依然抓住宁晖的手腕,对众人喝道:“绑结实了!有什么事轮不到你们负责!”

众人听到此话,再也没有顾忌,直接将像虫子一般蠕动的蒋鹰压个结实。蒋鹰涨红着脸,怒声喝道:“你们几个!给本侯洗干净等着!等本侯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林奕旭俯下身去,与蒋鹰对视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呦,小表弟生气了?看这会儿都能说出句子了,也不结巴了?沈公子恐怕还不知为何我这个表弟会少言寡语吧?”

蒋鹰瞋目裂眦:“林奕旭!找死!”

林奕旭丝毫不惧蒋鹰的愤怒:“我这表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笨。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开口却是个结巴,懂事后为了不在人前自曝其短,便半句话半句话地蹦跶,难得沈公子将就他那么久。”

蒋鹰怒到极致,因这一番话却莫名地心虚和恐惧,不敢再看宁晖,有心说几句辩解的话,无奈林奕旭说的又是事实。唯有恶狠狠地瞪着林奕旭,一双桃花眸快要瞪出来了。

沈宁晖知道蒋鹰性格内向,平日里少言寡语,却不知还有这等缘故。不过,宁晖总算是知道蒋鹰为何不喜欢林奕旭了,这人都不能用讨厌来形容了,同着众人故意曝人家的短处,简直算是可恶至极了。

宁晖愤然甩开了林奕旭的手:“林校尉此话差矣,侯爷为人宽和大度,最是好相处,哪如将军所说。反倒是某些人故意揭人伤疤,倒是落了下乘。”

林奕旭未到加冠之年,唇红齿白,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武将,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此时他那与蒋鹰相似的眼眸微微一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宁晖:“看不出来,沈公子倒是生了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也是……我这表弟,虽说一事无成,可好在有一副好相貌,最会惹人怜爱……”

宁晖愤然:“林校尉不要以己度人。勇毅侯乃御封的侯爷,你们如此无礼,便是太后不追究,皇上知道又当如何?”

林奕旭哼道:“远弟对你推崇备至,我本以为你并非攀附权贵之人,如今看来你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林贼!放开她!”蒋鹰见不得林奕旭为难宁晖,心里难受得不行,又深恨自己的无能无力。

林奕旭闻言挑了挑眉:“好家伙!不叫表哥我也不怪你,这林贼都叫上了!唉唉,侯爷休怒,只要你跟咱们回去,谁会为难太傅家的公子?”

蒋鹰从未像今日这般,感觉自己的力量弱小,这种压制和来自林奕旭的俯视,对于平日高高在上的他来说,简直是一种不能磨灭的屈辱:“放开她!本侯得自由,先剁了你!”

林奕旭听到此话,终是发现自己玩过头了,忙歪着头,赔笑道:“侯爷何必同咱们一般见识,兄弟几个都是奉命行事,姑奶奶想您想得都病了,上面可是下令了,咱们几个无论如何都要请您回去,你若不回去我们回去了,也没有好果子不是。”

林奕旭话毕,那几个人也觉得有些过了,虽还是压住蒋鹰,可手劲也轻了不少。蒋鹰不肯再看林奕旭,只眼巴巴地望向宁晖。

宁晖缓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蒋鹰的头:“太后有恙,侯爷还是回去的好。我和殿下这里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殿下。”

蒋鹰抬眸看了宁晖许久,桃花眸似乎有水色闪动着:“我接你们出去。”

宁晖抿唇而笑,揉了揉蒋鹰的乱发,轻车熟路地哄道:“我自是相信侯爷的。”

林奕旭被两个人酸得倒牙,吸了口气道:“抬走!”

蒋鹰不再挣扎,一双桃花眸却巴巴地盯着宁晖,当蒋鹰被抬到院中时,萧璟年一路狂奔了进来,林奕旭带头对萧璟年随意地行了礼,可抬着蒋鹰的人却没有放手,只象征性地弯了弯腰。

萧璟年看也不看众人,直接走向被捆绑的蒋鹰,长出了一口气,许久,才平复了呼吸。蒋鹰望向萧璟年,如往日那般打招呼:“表哥。”

霎时,萧璟年红了眼眶,他垂着眼眸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能回去挺好,回去就好……以后要听话些,莫要惹皇祖母生气……”

“嗯。”蒋鹰闷闷地应了一声。

萧璟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便看向林奕旭:“侯爷年幼顽劣,却也不是不顾大局之人,你们如此不敬于他,将我皇家置于何地?”

林奕旭笑道:“殿下莫要恼怒,实在是太后懿旨下了多少次,侯爷都我行我素,太后如今病倒宫中,这才惹怒了皇上,让末将将侯爷绑缚回去。”

萧璟年听林奕远故意加重了“绑缚”二字,便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他上前两步,如宁晖那般,揉了揉蒋鹰的长发:“委屈委屈吧……”

蒋鹰抿了抿唇,才别扭道:“你们好好的。”

萧璟年笑着点头:“放心好了,万事有我。”

蒋鹰又道:“等我来接你们。”

萧璟年点头,轻声道:“好。”

蒋鹰想了想又不放心地看了宁晖一眼,对萧璟年道:“你别欺负她。”

萧璟年抿唇笑了笑,也看了宁晖一眼:“放心。”

林奕旭实在受不了这宛若生死离别般的肉麻,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山路难行,属下还要回去复命,您看……”

萧璟年深吸了一口气,轻挥了挥手:“去吧。”

林奕旭忙咧嘴一笑,朝身后的属下挥一挥手:“走了!”

蒋鹰回眸望向宁晖,只等着她再同自己道别,却见她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莫名地,蒋鹰心如刀绞,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生怕多看一眼,便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蒋鹰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任人抬着离去。

宁晖满心的不舍,忍不住地落着泪:“林大人路上好好照顾侯爷。”

“皇上可没有囚禁沈公子的意思,你竟是不跟着一起走?”林奕旭倒是看见了蒋鹰最后的眼神,笑了两声,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宁晖,凑过头来,极小声道,“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有的,西山行宫是个什么地方,想必沈公子心里比林某要清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宁晖侧目看了心怀恶意的林奕旭一眼,他的声音看似很小,可站在一旁的萧璟年却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萧璟年虽没有回头,可宁晖却看出来他听到林奕旭的话后,整个身体已绷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多谢林大人关心,宁晖曾答应过祖父会一直护护在殿下左右,便是不曾答应祖父,我也不会在此时离开。林大人贵人事忙,便不要耽搁了。”

“当真是个冠冕堂皇的好理由,林某佩服。”林奕旭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对萧璟年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宁晖见他离去,长舒了一口气。林奕旭与林奕远是嫡亲的堂兄弟,单见他对自己的态度并无异样,便知道林家把宁珏和自家的情况藏得很严实,宁晖虽是不喜林奕旭的态度,可对林家的做法,还是很满意的。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院落,萧璟年回眸看向宁晖:“你为何不走?”

萧璟年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可整个人不自觉外漏的情绪带着多少惶恐与不确定,让宁晖的心都微微拧着疼,她伸手拽住了萧璟年藏在袖中握成拳的手,歪着头含笑望向萧璟年。

萧璟年避开了宁晖的手,侧开眼眸,不肯或是不敢与宁晖对视,极小声地说道:“那林奕旭是禁军校尉……皇上既能将他派来,想来禁军已尽在掌握了。若此时你走了,我绝不会怪你……”

宁晖微微颔首,终是明白萧璟年这深重的恐惧来自哪里了。大梁历代皇帝有直隶军三支,锦衣卫,御林军,禁军。

锦衣卫乃是太祖在位时设立的拱卫司,后改换成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这支不大的队伍,本是皇家做仪仗用的,当年所有的锦衣卫,都是陪着太祖打了天下的权臣功勋的二代直系子弟,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人家。

这是太祖皇帝有意为当初的太子栽培权力圈与亲军,后来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太祖逐渐地加强了大梁的控制,特令锦衣卫掌管刑狱,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下设镇抚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可直达上听,锦衣卫人数虽不算多,却权力极大。

御林卫为隶属皇帝本人的护卫军,掌管皇宫大内卫防与京城守卫之用。大多是各地选上来的良民,或是当年各地征战有功者所推荐的子弟,这支队伍有五千多人,分左军右军,一般只有皇上本人才能调动。

禁军兵马两万五千人,装备精良为大梁朝之最,是军种最齐全的守备军,驻扎在京城三百里处,若京城有何突发状况,两万五千人轻装简行,能在四个时辰内直达京城。这支队伍,只有皇帝手中的虎符能调动。

宁晖三人在八月后被送锦衣卫送至西山行宫,年前换成了五百人的御林军,此时林奕旭却带着禁军人马领皇命而来,可见三支军队已牢牢地掌控在新皇手中,虽然外面无甚消息传来,可如此一来,已能明确地说明,太上皇大势已去,复辟已无半分希望。

宁晖明白萧璟年所思所想,自然也明白了他方才不自外露的情绪,有担忧、恐惧、紧张以及心底最深处的绝望。她伸出双手拉起了萧璟年攥成拳的手,一点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笑望着他。

许久许久,萧璟年才睁开凤眸,那双本该微挑,神采飞扬的凤眸,已失去了平日的光泽和神采。

宁晖柔声道:“宁晖做错了什么?殿下要赶宁晖走?”

萧璟年睁开双眸便对上了宁晖毫无阴霾的笑脸,在这一瞬间,萧璟年只觉平时所见颜色,都不如这一抹浅笑夺目,能打动他的心。他慢慢地红了眼:“我说的不是气话,若你真走,我真的不会怪你……”

宁晖道:“殿下还不明白吗?我沈家根本没的选择,我没有太后那样的外祖母,也没有撑起门楣的兄弟。我祖父能官居一品,但我沈家人口凋零,虽供养族人,却只有祖父一人在朝居高位。此时,若是殿下赶我走,我根本就无处可去。”

萧璟年想收回宁晖握住的手,却不舍太用力:“鹰弟不会放任你不管的,在京城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你。”

宁晖笑着摇头:“我祖父极力阻止太上皇御驾亲征,未果。他年纪已大,本可不必跟随御驾,可得知圣意已决,执意跟随。太上皇要将宁珏接入宫中教养,是感念了祖父的忠心。试问这样的君臣关系,皇上又怎能不忌惮。我若跟随侯爷回京,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让新皇对他猜忌更甚,我根本没有选择,只能跟着殿下。

“殿下好,我们沈家便会好,不管今后如何,圈禁一生也好,一杯毒酒也好,沈家既作了选择,便会甘之如饴,绝无怨言。”

萧璟年许久许久都发不出声音来:“傻瓜!你若走出去,哪怕没有荣华富贵,却最少不用担忧性命……你祖父桃李满天下,便是不为人情世故,那些人为了脸面,也不会为难你!新皇的大皇子比我还要大两岁,废太子已是最好的际遇……你真以为不会有一尺白绫或是一杯毒酒?”

“生亦何欢,死亦何求?殿下不必为我忧心如焚,你且当我为了沈家好了,我出去了也只能做个背主偷生的小人,可若将来一日殿下荣登大宝,我沈家的富贵荣华谁人可及?”

萧璟年紧紧抿着唇:“你本是女子,便是离开又能如何!谁会非议一个女子背主偷生?你又不需仕途之路,谁又能看不起你?”

宁晖哂然一笑:“殿下不必再劝,你便当我生性懒惰也好,不力争上游也好,总之我是不会走的。西山行宫处处美景如画,殿下又是这般疏朗俊逸,若能在此处与殿下在西山行宫相伴到老,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萧璟年虽知宁晖说这些话,不过为自己解开心结,可听在耳里还是略有些不自在,他微微红了耳根,垂了垂眼眸,压下心中翻动的情绪:“你别犯傻,沈家三代为官,人脉颇广,不会有人会为难一个女子……太子太傅乃当朝一品,沈家不需要从龙之功来点缀门楣了,若今日你不走,将来你祖父得知,也会骂你愚笨……不识时务。”

宁晖攥住了萧璟年的手,笑着甩了甩:“殿下何必将话说得那么违心,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要我走?是不是真的不需要我的照顾?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殿下不要太高看了我沈家。太子太傅官位是到顶了,可爵位呢?太祖与高祖是如何吝啬这些,殿下比我这外臣清楚多了。这京城当官的,除了当年的从龙之功,自高祖之后便不曾分封过什么爵位给外人。我沈家如今便想要这从龙之功,也休想要那功勋爵位,以保子孙后代富贵延年。”

萧璟年怎会不知道,太上皇失了三军,除非有更大的契机和奇迹,否则今生复辟无望。想来不久,京城便会颁布废太子的旨意,京城的人不会让自己立即死,待到这阵风头过后,恐怕自己便要猝死西山了。

宁晖心思剔透最该清楚这些,可她将宁愿将自己说得这般贪婪都要留下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为了多陪自己些时日。她不说这些,萧璟年又何尝舍得她走,便是太舍不得了,才更不愿意让她陪自己在西山蹉跎……甚至说不得要陪着一起死。

宁晖见萧璟年不语,不禁蹙眉,重重地拽了拽萧璟年的手:“殿下若再逼我走,我便死给你看!”

“胡说什么!”萧璟年骤然回神,望向宁晖倔强的模样,心中涌起了重重的无力感,以及压抑不住的窃喜,许久许久,萧璟年微敛起了眼眸,轻声道:“罢罢,想留下便留下吧……若本宫与父皇有翻身之日,定许你沈家丹书铁券,功勋爵位。”

宁晖歪头咧嘴一笑:“好!丹书铁券会不会不结实?不若换成金券,放得住也不会腐朽……好吧好吧,瞪什么眼,铁就铁。”

萧璟年有心再瞪两眼,可见宁晖皱起了眉头撅起了嘴,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看你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丹书铁券还能埋没了你沈家不成……”

宁晖辩道:“谁不喜欢金券,只是没人敢提罢了,我这忠言倒是逆了殿下的耳朵……”

萧璟年感觉宁晖攥住自己的手要松开了,想都不想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若无其事道:“殿下若是不褒奖你的忠言,好像对不起你一般。哪,听好了,若本宫有继位的一日,许沈家誓书金券。”

宁晖笑了起来,倒是没有执意收回自己的手:“宁晖谢殿下隆恩。”

萧璟年见宁晖笑得开心,心中的沉重也微散了些。他攥了攥宁晖的手,复又放开,望向行宫大门方向,觉得禁军集合的喧闹声,也不再那么刺耳了……

第四章 两相欢

五月中旬的天气,西山才算真正地春回大地。漫山遍野的绿,笼罩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各色的春花开得绚烂活泼。溪水潺潺,偶有鱼儿逆着水流游过,一切显得如此地美好又富有生机。

萧璟年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惬意地眯着眼,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溪水。宁晖拉着一个做工不甚整齐的纸鸢,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跑来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年朝不远处的宁晖挥了挥手。宁晖不得不放下纸鸢,十分郁闷地走回了萧璟年的身边。

两人的外围,有五六十个御林军架起四五个火堆,烤着刚打回来的麋鹿和獐子。

宁晖喘着粗气跑到萧璟年身边:“好像飞不起来……”

萧璟年慢慢坐起身来,含笑凝视着宁晖,将一方手绢递了过去,温声道:“我说帮你做,你却不肯。”

宁晖接过手绢,擦了擦额头,瘪了瘪嘴:“我跑之前你也不说,现在却又来幸灾乐祸。真是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萧璟年低低地笑出了声,好脾气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的纸鸢骨架长短都不齐整,怎么可能飞得起来?洗个碗都学了半个月的笨蛋,却非要学着人家做纸鸢。”

宁晖听闻此言,无限憋屈:“我是按照你找来的书做的,做的时候问了你多少次,你哪次都说对,现在飞不起来反而说我笨蛋,人家放纸鸢都是两个人放的!哪有一个人放纸鸢的事!”

萧璟年笑道:“我说帮你做,你偏偏不肯,明知道放不起来,我还要陪着你瞎跑不成?”

宁晖瞪了会儿萧璟年,斥道:“殿下没有同情心又没有义气,说得好像我无理取闹一样!咱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殿下不说跑动跑动,反而躺在这里挺尸,白白地浪费了这大好的春光。”

萧璟年面对沈宁晖的坏脾气,一点都不以为然,只含笑看着她。蒋鹰离开没多久,宫中便送来了四个太监和一个宫女,宁晖再也不用做家务与琐事,便有大把的时间折腾些新鲜玩意儿。她天生手拙,学东西很慢,便是拿着蒋鹰的雕刻刀,也学不会简单的雕刻。因和萧璟年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原形毕露,这般急脾气和坏脾气,想来才是不端着的宁晖。

宁晖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萧璟年很多的时候要帮她收拾烂摊子,也开始接触这些新鲜的东西。往日,在宫中时,这些都是奇技淫巧的东西,皇子是万万做不得的,唯独蒋鹰那样独树一帜又万分受宠的人,才敢不分场合和地点地随时拿个雕刻刀来玩。

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管雕刻还是木工,萧璟年现在都能做一些出来,虽然宁晖时不时因为嫉妒而发脾气,萧璟年不但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在其中找到乐趣,无聊时甚至会故意引宁晖生气。

宁晖感觉萧璟年最近的眼神越发地奇怪,总是让她能不自觉地内疚和心虚:“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吗?”

萧璟年将毯子摊开放到身边,让宁晖坐下:“你见过历朝历代有哪个太子既爱民如子又有同情心又讲义气?”

宁晖语塞,气呼呼地坐了下来。萧璟年含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既是没有,你也不要对我要求太高了。”

沈宁晖撇了撇嘴:“郑统领什么时候才能允我和他们一同打猎?”

“沈大公子有点自知之明好吗?说得好听一点,你是太傅家的孙公子,说难听点你现在是一个阶下囚。你去跑马打猎,郑统领得多累心,万一你跑了,他们找谁哭去?”萧璟年在水里洗了洗手帕,轻声道,“你莫要想这些,该是朝好的地方想想,若不是鹰弟求太后送了几个人过来,只怕现在咱们还得在院子里洗衣服呢。”

“你这么大的人质戳在这儿,我朝哪儿跑啊?要跑早跑了,还会等到现在吗?”宁晖瘪了瘪嘴,“洗衣做饭最少还有点事做,现在整天无所事事的,我又什么都学不会,倒是显得废柴一般,好没用处。”

萧璟年听见宁晖的话,忍不住想笑,他勾了勾嘴角,无比愉悦地说道:“沈大公子莫要同那些目光短浅的奴才一般见识了,他们怎会知道沈大公子心仪本殿已久,一心相随,至死不渝……否则也不会将沈公子看得这般牢实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对你心仪已久了!什么生死相随……你胡说八道!”宁晖霎时红了脸,近日萧璟年似乎想开了一般,比往日开朗了不少,平日里也温和得像个面团,不见有脾气,但像今日这般地出言调侃还是第一次。

萧璟年挑了挑眉头,凤眸中俱是笑意,温温和和地开口道:“莫不是本殿会错了意不成?沈大公子不是要陪本殿在西山一辈子吗?为此,本殿都不挑剔你了,你看不进书去,算是文不成。学东西奇慢,针线自不必提,算是手笨。脾气奇坏,动不动就迁怒于人。且比本殿还大了一岁……噢,是九个月,你这般的条件,怎能入了本殿的眼,还不是看你的一往情深,这才让本殿留了心……”

“胡说!”宁晖涨红着脸,指着萧璟年,“胡说胡说!我根本就没那意思!殿下莫以为持着身份,我便不敢打你!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一事无成!谁说要陪你一辈子!你胡说!”

“本殿是不是胡说,沈大公子心中最有数,前些时日,不知是谁许了一辈子,不过短短几日的工夫,便已不作数了……”萧璟年不看宁晖,望向花树,声音越来越低,“我本以为你是真心的,不曾想,原来那日你不过是安慰我罢了……竟又是我的一厢情愿了……无事,你若不肯承认,我也不会怪你。”

宁晖又窘迫又着急,往日蒋鹰在时,两人因蒋鹰年纪最小,怕作出不好的表率,总要顾忌一二,萧璟年更是个稳重又合格的兄长。自他走后,两人仿佛都拆去了伪装,虽然两人都将废太子的事压在了心头,可越是如此,彼此之间相处却越显轻松。每一日两人都对朝中之事、宫外之事闭口不谈,尽量让彼此都过得欢快些,没事便做些手工,打打闹闹,偶尔开个小玩笑。

“我哪有!我哪有不承认!我是说过一辈子,可是……那不是那个意思啊!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现在又来故意曲解!”

萧璟年回眸,望着宁晖:“没事,不用安慰我了,我……受得住。”

宁晖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声地咆哮着,你受得住什么!你受得住什么!明明就没有什么!好像怎么你了一样!六月飘雪了好不好!

可一旦对上萧璟年暗淡的眼神,宁晖就说不出绝情的话来,不知是否是幻觉,宁晖总感觉萧璟年的目光中露出淡淡的哀怨。不管宁晖内心如何抓狂,可也生怕伤害了萧璟年的自尊,两个人周围又没有别的人,这样的事,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也许是非常重要的。此时,宁晖都怀疑,自己那一日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然他怎会误会成这样。

宁晖挠着头,吭哧了半天:“殿下,莫要胡思乱想……我答应的事肯定做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便是殿下被废,一辈子被囚禁在西山,我都会陪着殿下。我虽不是男子,信守承诺忠君之事,沈家可是有家规的,若我临阵脱逃的话,祖父肯定……哎哎,总归我不会临阵脱逃,也不会欺骗殿下的,说到做到,就这样!”

萧璟年注视了宁晖许久,只感觉宁晖的脸越来越红,可眼神却是极为坦荡,他的内心只觉得春光和煦,花开锦绣,但面上却丝毫不显。

许久许久,宁晖觉得自己的手心都要冒汗了,可萧璟年还是沉默不语,一双凤眸注视着自己,越显幽深。

“殿下……殿下,不信我吗?”

萧璟年眼角微扬,嘴角轻勾,露出一抹浅笑。清澈如水的凤眸倒映着身后满树的桃花,让宁晖产生如坠花海的错觉,只觉得这一笑,将所有的湖光春色都比了下来,又觉得整个春日都不及这一笑,宁晖觉得自己整个都是木的,恨不得永远沉溺在这样的笑容里。

“好,本殿许你太子妃之位,今生今世,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噢……”

萧璟年见宁晖尚未回神,已是自动自发地应了承诺,不禁再次轻笑了一声。只觉得这样的春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当真是春色无限,妙不可言。

萧璟年伸手拉住了宁晖的手,仔细地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拉着还在呆滞中的宁晖躺在了自己身边:“宁晖……”

“嗯?……”宁晖骤然回神,有些心虚地问道,“殿下,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