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诚子见蒋鹰一直拨弄着鱼不语,谄媚道:“可不是吗!现在京城里的人谁提起侯爷来不艳羡得很,咱家侯爷不但年少有为,更是天子宠臣,多少世家夫人都想着让侯爷做女婿。”

蒋鹰听闻此言,侧目看向宁晖,却见宁晖并无异常,只是抱着双腿坐在火堆旁,不知在想着什么。蒋鹰有些失望,便继续细细又笨拙地拨弄着烤鱼。

片刻后,宁晖道:“是啊,这都腊月了,过了年蒋鹰也已十七了,若再不议亲当真晚了。”

“唉,侯爷总是还好,总不愁没个好人家,公子该多想想自己才是,您比侯爷和殿下都大。都这个岁数了,再在西山待两年……不过,您也不必回漠北去,若能出去,太后和侯爷不会亏待您的。到时实在不行,便找个寒门学子……咳咳!吃鱼吃鱼!”小诚子话未说完,便感觉一道寒光刺来,这才想起来这不是平日里只有自己和宁晖,身旁还坐个活阎王。

宁晖若有所思地点头:“寒门学子也未必好,不发达还好,若有一日飞黄腾达,抛弃糟糠妻的比比皆是,倒不如嫁到寒门小户去,妻唱夫随的多好。”

“不该是夫唱妻随吗?”小诚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却见蒋鹰又瞪了自己一眼,忙缩了缩头,不敢再言。

蒋鹰将去了刺的鱼端到了宁晖的眼前:“吃吧。”

宁晖跑了一上午,滴水未进也饿了,便也不曾客气,狼吞虎咽了起来。蒋鹰拿起了另一条开始挑刺,将腰间的水葫芦递了过去:“给你。”

宁晖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猛灌了起来,侧目看向低眉顺眼的蒋鹰,只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倒是讨喜多了。恍惚间,宁晖像是回到了才来西山的那会儿,三个人平淡地相处,却又不得不相依相伴,每日为吃食奔波,那段时日算是一段十分宁静又美好的生活了。

蒋鹰轻声道:“甜吗?樱桃酿的。”

宁晖懒洋洋地回道:“还成。”

蒋鹰道:“挑剔。”

冬日午后的阳光,虽不耀眼却很温暖。宁晖吃了三条鱼,酒足饭饱,整个人被温暖的阳光晒得懒洋洋的,片刻后,半梦半醒地靠在了木墩上。

蒋鹰瞪了小诚子一眼,小诚子忙退到了远处。蒋鹰旁若无人地看了看周围,目不斜视地伸手将宁晖的头揽到了自己膝盖上。鹰有些紧张地等了片刻,发现宁晖只动了动,换了舒服的姿势便再次睡了起来。

蒋鹰这才轻轻放松了身体,呼吸也放缓了不少。他的嘴角不自主地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这样的触碰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而然地熟稔,自然而然地靠近,仿佛一瞬间填满了这些年的惦记与想念。

蒋鹰轻轻地伸出手指来,犹如儿时那般,玩着她的长发。当他的手指划过宁晖的发簪时,见她戴着个做工十分粗糙的木簪,不动声色地拆下了自己发髻上的白玉莲花簪,换去木簪,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日渐西斜,明明过了一个多时辰,蒋鹰从未感觉时间过得是这样地快,小诚子跑来添添柴火,便会无声无息地自动消失。傍晚的风也逐渐变得寒冷了起来,蒋鹰见宁晖动了动,笨拙地用狐裘将宁晖裹得严严实实的,宁晖不动了,他的眉眼再次舒展开来。远处传来了御林军集合的呼喝声,一遍又一遍。

宁晖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睁开朦胧双眼,因眼睛被压迫了许久,一时间并不能看清周围的人和物,只觉身边的气息很是陌生,宁晖几乎是下意识地警惕地坐直了身形,朝后退了退。

蒋鹰被宁晖的动作惊了一下:“噩梦吗?”

宁晖听到蒋鹰的声音,有些木的脑袋想起中午的事:“不是,我睡迷糊了,什么时辰了?”

蒋鹰道:“申时,再睡会儿?”

宁晖伸了伸懒腰:“我睡了那么久吗?不睡了,脸都变形了,眼睛都看不见,难受死了。”

蒋鹰板着脸:“挑剔。”

宁晖扑哧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我都没说你膝盖硬,已经够不挑剔了。跟着我耽搁了一中午,你还没说今天来西山干什么,随我回行宫吗?”

蒋鹰坐在原地未动:“不了,我回京。”

宁晖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噢,那你现在要走了吗?”

蒋鹰瞥了宁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先走。”

远处御林军又开始催促,小诚子从暗处牵着宁晖的马,走了出来:“侯爷,刘大人来了两次了,公子该回去了。”

宁晖点了点头:“那我回去了,你不一起走吗?”

蒋鹰不禁蹙起了眉头,不耐道:“快走,废话多。”

宁晖挑了挑眉,狠狠地点了点蒋鹰的额头,指责道:“你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活该你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

蒋鹰抬眸看了眼宁晖,没有说话,再次垂下眼眸去,长长的睫毛遮盖了他所有的思绪。宁晖不知为何,被轻轻的一眼看得有些心虚,气弱了不少:“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同我一起回去,让郑峰找几个人护送你。”

蒋鹰再次抬眸,眉角柔和了下来:“你想让人都知道,本侯来此地?”

宁晖皱眉道:“事多,算了,我回去了,不管你了。”

蒋鹰轻点了点头,宁晖翻身上马,又看了沉默不语的蒋鹰一眼,心中突然很是不舍。这次离别,再见不知又要几年不能,也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什么光景。宁晖很不喜欢心中突生的伤感,也不喜欢这样离别的场面:“你……自己保重。”

蒋鹰眉眼微挑,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抹了然:“舍不得,不要回去了。”

宁晖瞪了蒋鹰一眼,恨恨道:“油腔滑调!我走了!”

蒋鹰坐在原地没动,斥道:“口是心非,说三遍走,却不走。”

宁晖被蒋鹰狠狠噎了一下,绷不住面子,策马转身离去,直至老远还在回头。蒋鹰坐在原处只对回头的宁晖轻挥了挥手,十分地风轻云淡。

宁晖打马慢悠悠地晃着,侧目看向身后的小诚子:“你家侯爷来西山干吗?”

小诚子惊奇地看了宁晖一眼:“奴才都不知道他要来,怎么敢问他来干吗?公子那么想知道,当时怎么不问问他?”

宁晖侧目想了片刻:“我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

“既是不说,定是不能说的事。”小诚子靠了过去,压低声音道,“都尉府的锦衣卫干的事,有几件能宣之于口的,恐怕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密令,又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宁晖恍然大悟:“噢——”

蒋鹰坐在原地,待到再也看不到宁晖,才对身后空无一片的树林道:“出来,扶本侯起来。”

两道身影快速地从树林中跃了出来,将蒋鹰从木桩上扶了起来,在腿上连点了几下。蒋鹰闷哼了一声,片刻后才感觉麻木到没有知觉的双腿有了轻微的刺痛。他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望着西山行宫的方向,许久许久,才缓慢地转身,瘸着腿朝马匹走去。

夕阳西下,林中寂静一片,处处弥漫着曲终人散的落寞……

第九章 两不同

今年的风雪不算大,虽然漫山遍野都已染白,却不曾有一连数日的强烈暴风雪。自同郑峰喝了一顿酒后,萧璟年的心情着实好了两日。可也就两日后,西山的防备被郑峰重新布置了,变得森严了起来。有果苑院外驻扎了三队人,日夜轮换地把守着。萧璟年因郑峰的要求已不能随意外出,便是去书楼拿书,也是由御林军副统领刘坪代劳。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日,萧璟年便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了,至于问题出在哪里,一时又察觉不出来。萧璟年的起居最近由翠微打理,小诚子每日天不亮就跟着宁晖去演武场了,萧璟年在院中看上一天书也见不到宁晖一次。便是见了,宁晖也是身后跟着一群人,匆匆地拿件东西便走了,两人几乎说不上什么话。

转眼已是腊月底,萧璟年和宁晖已经有一个来月不曾好好说过话了,以前这种日子对萧璟年来说,两三日已是极限了。可这些时日宁晖也并无异常,只是突然间忙碌了起来,萧璟年又不好显得自己无理取闹,种种的种种,都让萧璟年的好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

萧璟年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八,不管起得多早,依然不曾碰见宁晖,所有的耐心也都用尽了。这日一早,翠微终于将新年的衣袍和棉靴赶制了出来,便拿来给萧璟年试穿。虽说西山行宫不比宫中,但这几年萧璟年的吃穿用度已与宫中无二,皇上几次亲自过问了萧璟年的日常,下面的人便是有心怠慢也要斟酌几分。

萧璟年过了年便十七了,身材修长而挺拔,因常年圈禁的缘故,早已没了少年的跳脱,自然也少了青涩,身上那种稳重和温文尔雅,让人莫名地想亲近和信任。

翠微偷看了眼紧蹙眉头的萧璟年,不自主地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细细地比对后,留下了标记,伺候萧璟年换了衣服后,拿起新袍坐在门边上改了起来。

萧璟年却站在了原地,看着翠微的一举一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终是心有所感。在请客那日后,自己只穿了一次宁晖亲手做的棉袍与棉靴,在第二日便不曾见过了,自己次日问起,翠微只说被宁晖拿去改了,可至今却再未见过。

这些时日虽也有几件新袍,可针线细密绣花精致,一眼便可看出是出自宫中绣娘之手。萧璟年想至此,快步朝自己的寝房走去,在柜子、箱子里看了一圈,却并未看见那日穿的衣袍和棉靴。

萧璟年心里烦躁至极,踱步朝书房走,却在半途又折了回来。往日虽是自己缠着宁晖比较多一些,但是宁晖只要有些空闲便会陪在自己身边,哪怕自己看书,她只坐在一旁,也是不会离开的。若自己稍微有点不舒服或是心情不好,宁晖必然是第一个知道,嘘寒问暖,她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笑起来。两人看似都是自己哄着宁晖,何尝不是宁晖也在安慰着自己。

正午的日头暖意融融的,院中红梅开得正艳,寒风中有种怡人心脾的香甜。萧璟年站在这样的日头下,心里一点点地结出了冰碴。他心中闪过种种念头,却没有一个是自己满意的。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恐慌与惧怕,逐渐蔓延到全身,便是初到西山行宫时也不曾有过如此浓重的不安。

几年的囚禁生活,两人一直朝夕不离,萧璟年的风轻云淡仿佛已看透了一切般,还不是因为笃定不管如何,自己都还有宁晖,便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是,萧璟年深知宁晖眼中的自己还是自己。是不是太子,是不是上皇的儿子,会不会被流放,被鸩杀,都没有关系,最坏能坏到哪里,反正宁晖都会一直陪在身边,不会离开。

每每夜深人静时,一想到宁晖只为自己肯如此,萧璟年的心便一阵阵地暖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可以失去所有,却不能失去宁晖,此时萧璟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宁晖怎么了。若真有事,他宁愿宁晖来质问,来无理取闹,甚至可以狠狠地打上自己几下,可却受不了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冷落着。

萧璟年无法接受心中所想,拿着书卷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着,他健步如飞地走回了翠微身边,凝视着她正在修改的新袍,心中已溢满了暴躁与狂怒,莫名的无止境恐惧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

翠微并未感觉到萧璟年的情绪,她抬眸朝站在身旁的萧璟年浅浅一笑,再次垂下了眼眸,慢慢红了脸颊。

翠微六岁入宫,在雍熙宫中跟随杜嬷嬷长到十三岁,后来调入了含章宫当差,四年有余。三年前,勇毅侯送进西山行宫的五个人,看似是皇上的手笔,可五个人却都是雍熙宫明里暗里调教出来的。

小诚子本是太后留给蒋鹰将来用的,也被派了过来。翠微来之前,还以为在行宫里会如何受苦,可当她知道自己被派来伺候太子,却又觉得这是难得的机遇。翠微在宫中经历了太上皇与皇上两朝君王,又得了杜嬷嬷的亲自教导,知道不少内情,自然看得比较通透一些,单看太后用心挑出来的这五个人,便知道太后并没有废太子的意思。

翠微虽忠心太后,可内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今年已双十了,还有两三日便过年了,转眼便是二十一,伺候皇上的宫女能做姑姑的甚少,若不能被宠幸或是信任,那么过了双十年华便会调往冷僻的宫殿。

以翠微的年纪想跟着贵妃或是皇后也做不了心腹,熬个一等宫女都不大可能。本以为年纪再大一些,便会被太后送去安国公府伺候勇毅侯,翠微却宁愿留在宫中,也不愿意去安国公府伺候勇毅侯。

勇毅侯自小性格暴躁不喜言语,却又喜怒无常,平日在宫里一个不满意便对宫女太监非打即骂。四岁开始,每年在安国公府住上半年,短短半年的时间,常常打杀安国公府的奴才,回去公府哪次不是沾着血腥回宫。

翠微心里非常惧怕勇毅侯,便是他莫名其妙地勾一勾唇角,翠微都要哆嗦半天,生怕自己做错了事。何况,勇毅侯是满帝京都避之不及的纨绔子,这滔天的富贵不过是因太后依然健在,若太后不在了,这样的目中无人又阴沉的性格,焉能守住这锦绣富贵。

翠微能被派来贴身伺候太子,心中不无庆幸万分,总感觉是上天赐给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第一眼看见太子时,翠微便惊为天人,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竟能长得这样地好看又让人舒服,她做梦都在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如果这世上真有十全十美的人的话,那么太子当算一个。他长相好,没有脾气,不端架子,说话永远都是温温和和,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是如此专注,让人自惭形秽又不自主地想靠近。便是沈公子脾气不好,说话做事多又逾越,太子却从不会计较。有时自己办砸了差事,太子得知后,不但不怪罪,甚至会帮着自己隐瞒众人。

翠微虽是还会定时给宫中传信,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照顾太子上,一心想着将来便是给太子做个侍妾,也好过在宫中孤老终身,或是去安国公当个教养姑姑。

翠微嘴角含笑坐在阳光下,却感觉出萧璟年的目光越发地冷冽,她慢慢站起身行了礼,望着萧璟年,温声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萧璟年侧了侧眼眸,狭长的眼眸隐晦难辨:“宁晖做给本宫的衣服怎么不见了,所有的地方本宫都找遍了,怎么不见了?”

翠微垂了垂眼眸,轻声道:“沈公子见殿下穿上不是很合适,又觉得自己做得不是很好,便扔了。”

“扔哪里了?!”萧璟年紧蹙着眉头,“那个颜色本宫很喜欢,你去把衣服找出来,本宫现在就要穿。”

翠微抿唇一笑:“殿下若喜欢,那匹布料还有一些新的,奴婢改好这件衣服,给殿下做件新的。”

萧璟年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声道:“谁要你做的!那衣服连水都没有下,自然也是新的,本宫现在就要穿那件!把那双鞋也找出来,本宫这会儿要穿。”

翠微垂了垂眼眸,面有难色地说道:“那衣服和棉靴都烧了……”

“什么?!烧了!?”萧璟年脸色黑沉黑沉的,凤眸溢出一抹冰冷,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烧本宫的衣物!”

翠微急急忙忙地跪下身来,极小声地辩解道:“殿下息怒,那日公子进屋找殿下,不小心踢到了火盆,衣服和棉靴烧了好几个洞。沈公子看没法补,怕您看见了生气,便直接扔在了火盆里……”

萧璟年指着翠微,高声喝道:“胡说!宁晖舍得烧掉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本宫躺在床上时,衣袍还好好的!那时宁晖还没有回来过,怎么进屋了?你们这群欺上瞒下的东西!宁晖人呢?怎么这许久都不见人影!”

翠微垂着头,小声道:“公子最近卯时初便去演武场,上午练武下午射箭,亥时才回来。”

“胡说!你到底隐瞒些什么?本宫多少次等到天亮,也不曾见她回来过!上次去了校场,却是扑了空,什么在校场,不知又和谁出外狩猎去了才是!她这么拼命做甚,难不成还想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不成!”萧璟年气怒至极,狠狠地将书卷摔在了翠微的身上,转身朝门外走去。

今日天气很好,宁晖起了个大早,出去跑了一圈,在校场里与郑峰不期而遇。这个时节,郑峰该是最忙的时候,不说京城如何,光是安排五百人过年的事宜也够忙碌了。宁晖虽不觉得这会是一场巧遇,但也不会故意去拆穿。

演武厅内,炭火烧得极暖,宁晖站在十米开外,瞄准靶心,连射三箭,慢慢地放松了臂膀,站直了身形,将长弓递给了郑峰。郑峰接过长弓,笑了两声,扔给了副将,随手拿起桌上那把银色的长弓,取箭拉开,连射三箭,这才将弓箭放回了原处。宁晖目光带有疑色,单手去拿那银色的长弓,却并未拿得起来。

郑峰大笑了起来:“赤金重达百斤,是我祖父传下的宝贝,若非我的兄弟全部都弃武从文,这等的宝贝又怎会落到我的手里。”

小诚子背着靶子跑了过来,却迟迟不肯拿出来,面有难色地看了看宁晖:“公子年岁尚小,缺了些臂力,以后再练便是。”

宁晖不信自己脱靶,从小诚子身后硬拽出了靶子。靶上六支箭都正中靶心,只是宁晖带有标记的三支箭却被那三支箭钉在靶子上。宁晖脸上没有丝毫郁色,抿唇笑道:“大人当真好手段,钉在上面,可比射穿了还难。”

“我那两个混小子都走的读书科举的路数,幼子年岁尚小,我很久不曾见过箭术如此精准的孩子了,一时技痒罢了。”郑峰挥退了副将,伸手想拍拍宁晖的肩膀,却不知又想到什么,尴尬地弹了弹了衣袍上莫须有的灰尘,“练武讲究持之以恒,你的马步扎得极稳当,也有十年多功力,箭法在你的年纪已算很不错了。京城这群子弟里,便是自小习武的勇毅侯也不一定有你这般的稳当。”

宁晖侧了侧眼眸,笑道:“往日里同勇毅侯在一起,倒不觉得他会武,马术也极为一般,不曾想大人居然如此抬举他。”

郑峰坐到一旁,端起茶盏道:“他可非传闻中那样的人,你莫因此小看了他,京城多少子弟栽在了那些传闻里。你五岁开蒙习武,至今也有十多年了。他虽晚了一些,却也八岁跟着林将军练武,在京城子弟里,他那一手骑射功夫也算是佼佼了。”

宁晖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虽才见了蒋鹰不久,可他一直给宁晖最深的印象,还是那个喜欢藏食物的白包子,倒是不好评价他的武艺:“大人今日怎么如此有空?”

郑峰若无其事地轻声道:“上月初皇上再次训斥了大皇子,皇后将正得宠的福贵人杖责了一顿,不想福贵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郑峰顿了顿,才想起宁晖虽作男子装扮,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一时间下面的话不知该怎么说了。

“若统领大人对此小事便如此避讳,那以后还有什么可以对宁晖说的。”宁晖停了停,继续道,“福贵人失了龙子,岂肯善罢甘休。”

“倒是我迂腐了,我说你听着就好,如何行事还要看宫里的意思。”郑峰抿了一口茶水,“皇上最小的皇子也有八岁了,福贵人有孕本是天大的喜事,不曾想却是这样的结果,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皇上每日下朝便去福贵人处,一日日地陪着她,许是福贵人说了什么,皇上越发地看皇后和大皇子不顺眼了,这个月已训斥大皇子三次了。”

宁晖点了点头:“如此看来皇上对皇后忌讳甚多,一个月训斥三次却无责罚,想来也是恼恨到了极点,苦无办法。”

郑峰轻笑了一声:“福贵人却在前日死了。”

“死了?”宁晖虽知道皇后娘家势力极大,又有两位皇子傍身,是不惧皇上的,却想不到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嫔妃。皇上半途上位,全凭王家周旋,几乎所有的朝臣都知道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皇上虽不满,却没有办法反抗王家,否则也不会将萧璟年关押在西山近四年,迟迟不废他的太子之位。

郑峰点了点头:“福贵人前日一早被溺死在太液池里,伺候的人都说她是不小心滑进去的,救上来时已经没有气了。”

宁晖若有所思:“福贵人失了孩子,身上又受了杖责,不好好养伤去太液池做甚?这般不遮不掩地杀人,还是皇上的宠妃,将皇上置于何地?王皇后也太过了些……皇上岂肯善罢甘休?”

郑峰抿唇一笑:“皇上得知此事,早朝都不管了,抱住福贵人的尸身整整痛哭了一日。夜里提着剑便去了乾坤宫,说是要杀了那个毒妇……后来众人争夺中,皇上伤了自己的胳膊,听说失了不少血,现在正养在含章宫里,不许人将福贵人下葬。”

宁晖道:“闹得这样地厉害,太后便不管了吗?”

郑峰优哉游哉地放下了茶盅:“太后娘娘十月份偶感风寒一直不好,已许久不出自己的宫门了。”

宁晖侧目想了片刻,却抿唇笑了起来:“不知我爷爷那里有什么消息?”

郑峰却摇了摇头:“上皇、太傅、安国公什么消息都没有,便是最好的消息。上皇回来两年的时间,在泰和园内无声无息的,如今皇上眼里的大敌绝非是上皇和太子,而是皇后一族和心急如焚的大皇子。外戚乃乱政根本,便是性格软弱如皇上,那也是天家的皇子,岂甘心让人拿捏。”

郑峰从身旁拿出一个匣子,递给了宁晖:“听闻你最近一直在演武场,强身健体固然好,可姑娘家该会的东西一定要会,否则到时候你可拿什么出门,没事便弹弹琴下下棋,怎么也比一直练武强。”

宁晖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把沉重的古琴,她眼皮微微一挑,笑了笑:“大人倒是为我着起急来,过了年我都十八了,不强身健体也养不出什么婀娜多姿的身段。莫说我这样地粗枝大叶,金枝玉叶这个岁数在帝京也不可能嫁得好人家了。我总是要回漠北的,那里的人可不会嫌弃我只会舞刀弄枪。”

郑峰笑了起来:“你父亲虽是武将,但你家却是文臣之家。他与我同窗时,爱画些花鸟又善操琴,喜欢显摆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是有名的文武双全的风流公子,多少名门小姐暗暗倾心。你也曾说过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略通,这琴名曰上弦,是前朝的古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你莫让它明珠蒙尘才好。”

宁晖虽早已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可此时听着那些往事,脑海中便浮现了白衣飘飘纵马奔驰的少年,眼中露出了几分向往。她抿唇一笑:“大人既是花了大价钱,莫不是要拿琴贿赂我?”

郑峰哈哈大笑,指了指宁晖道:“猜得真对,这还真是用来贿赂你的。”

自上次与郑峰倾谈得了提点,宁晖心中便有种预感,郑峰定会有事相求,没曾想他倒也能沉得住气,直至此时才将此事提出来。郑峰为人处世的手段可见一斑,这也是为何家族没有丝毫助力,却能走到这六品的实权位置。

宁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丝毫不显,她眨了眨眼,俏皮地说道:“大人大可不必如此,便是为了大人的提点之恩,大人若有所用,宁晖必不敢辞。”

郑峰郑重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虽知道这件事许是有些为难你,可除了你倒也不知道托给谁。”

宁晖抚过古琴,拨了拨琴弦,眼中溢满了欣喜之色:“果然是好琴!大人既是下了这等的大价钱,若是不说来意,我倒是不敢收了。”

郑峰不好再矫情,低声道:“上次同你说过,我的嫡次女与殿下年纪相当,两人又都到了婚配之年……你也知道我家中的情况,长子在国子监入学,不出几年便要入仕途,总该有些依靠才是。我年纪大了,再扑腾几年,也没甚大前途,倒不如彻底投了殿下,将来不管殿下是成是败,听天由命。”

宁晖轻挑了挑眉头,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这样的请求,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想来这一个月的思虑,也非全然无效,若是放在以前,宁晖听到这般的请求,定会甩袖而去,可如今听来,却一点都不意外,也不愤怒,甚至有种早知如此的感觉。

宁晖虽不能知道京城全部的消息,郑峰敢如此孤注一掷站位,可见太子归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郑峰虽不知自己与太子的关系,可他明知自己是个未婚的女儿,却依然将事求到了这里,可见此事确实比较急切了。

宁晖突然有种预感,也许太子殿下归朝便在这几日了,郑峰明显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否则也不会明明有心投靠,却在西山蛰伏两年多,才有心靠近了。可郑峰也太天真了些,自己若有能力左右太子的婚事,又何必躲他月余。

郑峰见宁晖一直沉默不语,笑了笑:“宁晖不必忧心,我总归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不敢肖想太子妃之位。太子侧妃的位置有三个,虽知以我的品级便是太子侧妃也是高攀,可……可为人父母的总是有些私心,嫡次女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若真是进府做个良媛,我又何必如此厚着颜面托到侄女这里。”

这番话下来,宁晖便知郑峰对太子侧妃之位,恐怕早已绸缪许久。只怕当年被调来西山行宫,便动了这般的心思,否则他的嫡次女与太子年纪相当,年岁也不小了,京城与他门当户对的人家多如牛毛,便真的没有一家是合适的吗?

郑峰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小,这几年来他不但对太子和自己都观察入微,更将沈家的一切打听得那么清楚,什么无意间得知自己的女儿身,只怕是废了一番工夫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之所以隐忍下来,还不是因为皇上与上皇的争夺胜负未知,不敢下注。如今,定是京城的形势一片大好,再不出手,眼看着就要鸡飞蛋打了。

直至此时,宁晖也明白为何自己与郑峰素不相识,他却会如此热心地提点自己了,许是有爹爹的人情在,可更多的还是怕自己已对太子动心,会挡着他嫡次女的前程。在他看来一个同太子共患难过的女子,不管是何种身份进府,定也是自己女儿的大敌。更何况,祖父乃当朝一品,上皇心腹,外公又是封疆大吏,便是失了势,也不是一个六品武将能敌的,可见郑峰也怕自己争抢太子侧妃之位……

宁晖抿了抿唇,牵强地一笑:“不是我不帮忙,太子侧妃,莫说是我去说项,便是殿下自己也不能做主,何况太子殿下虽是宽和却性格执拗,不一定能听进人言,这般的大事,殿下又岂容别人拿主意?”

郑峰点了点头:“我自是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但殿下虽对别人都是淡淡的,却最听得进你的话,我知道今日这般的要求,让你为难了。但宁晖可曾想过,你女儿身的事,总有一日会东窗事发……殿下会如何想?”

宁晖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大人此话何意?”

郑峰忙道:“宁晖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今日帮了这个忙,不但郑某会感激你,便是将来有一日被发现了身份,殿下也不会觉得你对他这个人有所图谋,是不是?”

宁晖侧了侧眼眸,眼中闪过一抹冷意:“难得大人替我想得长远,但我若对殿下有所图谋呢?”

郑峰心中一惊,却慢慢敛下了眼眸:“你一直以男装示人,若真对殿下有所期望,定会早已将真身告诉殿下了,何必等到此时?不过,你若能豁出去,也可趁此机会将自己女儿身的事说给殿下听,求一个分位。太子若允你,便也皆大欢喜……

“宁晖想必也该知道,若出了西山行宫回了京城,不管是你也好,我家也好,想得个侧妃之位绝非简单的事。唯有此时太子若给出信物,到时太后和上皇,必然不会因为一两个侧妃之位和太子生了隔阂,可若是出了西山,太子定不能全权做主了……”

若非这次京城传回来太多的讯息,郑峰绝不会如此急功近利。今日便是事成,只怕今后再也得不到沈宁晖的信任,当初那番善意,可都做了白工。郑峰怪只怪,自己以前的踌躇不前,错过了最好的机会,等到今日……再想取得太子的信任,为时已晚。

郑峰见宁晖久久不语,又道:“宁晖年纪虽小,但性格通透,又善谋略,肯顾全大局。我知你有自己的思虑,可是这件事的本身,对你来说,也非难事和坏事。太子不可能只娶一个侧妃,你的家世自是当得起一个分位,但是郑某对世侄女的脾性也有所了解,想来若太子真对你没有男女之情的话,世侄女也看不上这小小的侧妃之位。”

宁晖沉吟了许久,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大人如此看得起,宁晖受宠若惊。别的事我都能答应大人,可此事却不能。虽我此时还是男装示人,但拉媒牵线这种事本就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便是祖父和外祖在此,也不会让宁晖去做。若大人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走宁晖这条路。”

郑峰笑了笑:“宁晖不必自谦,太子对你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旁人哪里有你这分量,不过既然你不愿,也没甚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就是。”

宁晖眉头轻动,笑了笑:“大人也不必如此夸赞我,什么信赖不信赖,不过都是臣子自保的手段。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何谓真诚?何谓假意?”

郑峰见宁晖露出了笑意,心下一松,也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你祖父不知会如何遗憾,你不是一个男儿。”

宁晖心里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自己这条路不通,郑峰必然还有路可走,太子就在眼前,若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以后回了京城可就真没有机会了。宁晖挡不住郑峰的筹谋,心中说不出地疲惫,但宁晖知道,便是一时挡住了郑峰又能如何,以后还有多少个郑峰要挡回去。郑峰有句话说得对,纳侧妃与否,现在还不是看太子本人的意思,若太子不愿意,谁又能勉强他,让郑峰去做吧,宁晖内心深处也期待着萧璟年的态度。

想至此,宁晖想通了连日来的顾虑和不安,若是不信任便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去选择。若是信任,就更该看看他的选择。否则只有自己在此,为了那些朦胧和未知的事患得患失,显得有些傻气了。所有的人本就该遵从自己心底的渴望,人和人总是在追逐不一样的东西。

有的人,从一出世后,一生都在奔忙,恨不得坐拥所有的荣华富贵。可他们永远想不明白,挣来再多,又能如何?死去的人,再多的陪葬品,也只是和华贵的死物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