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改得比较急,周五要汇报,所以跟这项目的人都留下来加班。我一个实习生虽不是主力,但觉得食人之禄就应该忠人之事,也不好意思走。晚饭吃的加班餐,二十块钱一份,可实在是觉得难吃,我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够差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差的,更没想到手艺如斯还开了餐馆。

  这样一想,我愈发怀念妈妈的手艺了。

  走的时候已经临近12点,地铁早已停运。胡姐关切地说她家就在附近,可以先住她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学校。

  我想这么晚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打的回去时有点害怕,正想答应,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明天第一节就是顾长熙的课,又只好谢别胡姐,一个人坐车回到了学校。

  回到寝室,只有董白白的手机还在床铺上发着幽幽的光。

  “还没睡?”我问。

  “等你呢。”白白翻了个身,支起下巴,“去哪疯了,明天第一节有课还回来这么晚。”

  “事务所加班,”我解释道,“怎么了?”

  “今天在院里碰到顾长熙了,”白白道,“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我听着有种不祥的感觉。

  “就让你明天别忘了去上课。”

  “哦,吓死我了。”

  “诶,小宁,你说顾长熙是不是真的好像对你青眼有加?”白白又开始八卦。

  “有吗?

  “没有吗?”

  “有吗?”

  “没有吗?”

  “你烦不烦,还睡不睡觉了。”

  “哦也~!”

  这周是第十六周,学校的最后一个上课周,这也就意味着,明天一过,我再也不用面对顾长熙的嘴脸了。

  想到这事儿我就发自心内的愉悦,早上漱口的时候忍不住哼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或许是最后一节课,顾长熙的课堂尤其火爆。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甚至可以感受到整个教室溢满了香喷喷的雌激素,无数隐形的粉色爱心在教室的上空飘来荡去。

  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张欣,她坐在第二排,脸成花痴状,根本无视我和白白。

  八点正,顾长熙准时迈进了教室。

  他仍是不紧不慢地步伐,走上讲台,用眼一扫底下的学生,似乎略有点吃惊,又带了点满足,笑着跟学生打个招呼,然后开电脑。

  今天是他讲的最后一节课,却是我第一次听他的课。

  他上课并不用书,只是将投影仪接上电脑后,转过身去,用另一只手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单词“scale”。

  “今天我们来谈谈尺度。”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斜靠在讲台边,问,“什么是尺度?”

  “距离。”底下有人说。

  “尺子。”

  “大小。”

  “长短。”

  “女明星是否一炮而红的衡量标准。”

  教室里哄堂大笑。

  “有点道理,”他也笑,露出浅浅的梨涡,“这名同学一下将概念深化了,建筑中,人是不可缺少的衡量标准。”

  “没意思!低俗!”我扭头对白白说,却看见白白一只手支着脸,颇有些陶醉,“以前怎么没发觉他声音这么好听。”

  我一听这口气就觉得不对,提醒她:“论文论文……”

  “哦哦,”白白回神,抹掉口水,“真是无趣,我都快睡着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

  说话间,幕布上投射出了一张照片,是罗马的万神庙。

  “罗马万神庙,”顾长熙用激光笔指着屏幕,道,“罗马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也是古罗马建筑的代表作。圆型的平面,穹窿式的屋顶。”

  “穹顶中央开了一个直径8.9米的圆洞,可能寓意着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某种联系。当然,”顾长熙淡淡一笑,“你也可以认为是因为当时技术不够先进,没有办法合上,所以留了个大洞在顶部。”

  “这是一个很大体量的建筑,在当时看来,可以用‘huge’这个词来形容。具体有多大呢?”他切换了到下一张图片,上面用数字做好了标注,“穹顶直径达43.3米,顶端高度也是43.3米。”

  他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个圆筒的姿势,打了个比方:“就像一个非常圆圆滚滚的大胖子,但是这个胖子大概有——13层楼那么高。”

  底下有女生笑。

  有同学低声惊叹,因为从图片上看,万神庙不过上下分了三层,怎么都不像有13层楼那么高。

  “不信?”顾长熙笑眯眯地道,“那我们看这张。”

  屏幕上出现了万神庙的内部空间,里面有圆形矩阵排列的神龛,穹顶上是一圈圈方形向内凹陷的图案,太阳光从洞进圆来柔和漫射光,照亮空阔的内部,有一种宗教的宁谧气息。

  而里面的人,显得格外矮小,大概只有食指那么长。

  大家脸上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顾长熙走下讲台,将手撑在第一排同学的课桌上,总结道,“刚刚我说人是建筑中不可缺少的衡量尺度,在这幅图上就显而易见。光看图片,不知道大小,而有人在里面,就能知道个大概。同学们在做建筑设计的同时,要充分把握好尺度,当然,”顾长熙话锋一转,笑着一笔带过,“做人,也要把握好尺度。”

  第一排的同学把头点得跟小鸡琢米似的,好像脖子里装着的不是骨头,而是弹簧。

  这时候,我看见顾长熙似乎瞄了我一眼。

  心里立马警觉起来。

  顾长熙按了下激光笔的控制键,万神庙消失,夕阳下的天坛缓缓出现在投影仪上。

  不知是因为最近见得太多,人太敏感还是什么,我陡然徒生一种不妙的感觉。

  “天坛”,顾长熙亲切地道,“明清两代帝王祭祀上天的地方,它也是宗教建筑,但是带给我们的感觉和万神庙比,就大不一样,有没有同学来谈谈?”

  语毕,底下同学清一色地将头一低,动作整齐划一。

  我赶紧埋头装作做笔记。

  顾长熙在讲台上踱了两步,忽然道:“我记得有个同学写论文是写的天坛,不知她今天来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看这收藏和留言。。我真滴有点桑心。。。T_T

☆、12

  我停住手中的笔,墨水开始在白纸上氤氲。

  白白用余光瞥了一眼我,“冷静,小宁。”

  “没来?”顾长熙扫了一眼台下,颇有些惋惜地道,“学校有规定,凡是无故逃课三次以上的同学,就自动算做挂科,我来看看……”

  不等他话说完,我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白白紧紧地捉住我的手,“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哦!原来来了!”顾长熙故作惊讶状,然后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那这位同学主动站了起来,我们就听听她的看法吧。”

  全班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对不起,”我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顾长熙笑了,“不知道你站起来做什么?”

  心中怒火焚烧,我觉得我胃都气痛了。

  “这位同学有点紧张,”顾长熙非常善解人意地道,“来,我们给她点掌声。”

  底下掌声哗哗地响了起来。

  如果这个时候有两个我,一个我必然是僵直站立,眼神如烈士般视死如归,另外一个我必然是二指指向苍天,一遍又一遍的咒念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小宁,”白白把我的论文递到眼皮底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瞄了一眼论文,并不接,一扬脑袋鼻孔朝天,道,“顾老师,我没有去过万神庙,更没有去过天坛!”

  “没有?”顾长熙更加吃惊了,似是思索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第九周的星期三,我带着同学们……”

  “去过,去过!”我见他又要翻我逃课的旧账,忙改口。

  “去过就好,”顾长熙笑得有点坏,“我其实是想说那天我带着同学们去的地坛,那里离天坛很近。”

  我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胃一遍又一遍的绞痛,胃酸直往上涌。

  我不说话,眼睛瞪着他,以沉默跟他对峙着。

  这个时候,白白忽然站起来:“顾老师,我有话要说。”

  顾长熙瞄了眼董白白:“你说。”

  “天坛的祈年殿和罗马万神庙在平面上都一样,都是圆形平面,但是因为在尺度、规模和建筑类型用材上不同,带给我们的感觉是不同的。”白白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抬起头来接着道:“但是我觉得最不同的,是它带给我们思想上的冲击和灵魂上的震撼。天坛的面积是故宫面积的4倍大,但是当你行走在里面的时候,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个尺度的巨大。因为天坛建筑只占总面积的1/4,剩下的,都种植苍翠挺立的松柏。植物的簇拥,更能衬托出整个建筑群的幽静广袤,好像这不是凡俗之物,而是某个未能发现的空间,这个空间不接地气,只存在于天上……”

  “……祈年殿坐落在高6米的白石雕栏环绕的三层汉白玉圆台上,颇有拔地擎天之势,壮观恢弘。三层攒尖式的屋顶层层缩小,屋顶直指青天,仿佛是帝王在认祖归宗……”

  董白白歇一口气,瞄一眼纸,正准备开口,顾长熙忽然打断了她:“好了,董白白同学,你说得很好。谢谢你。”

  董白白维持着口型,看了眼我,只好坐下。

  “程宁同学,”顾长熙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也坐下吧。”

  我仇视着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趴在课桌上,动都不想动。

  “怎么了?”白白摇了摇我,“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你才像公鸡!你们全家都是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