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向对方诉苦。如果诉苦有好处的话,那她满可以迎头泼出一缸苦水去——但是,万一人家懒得听,反倒腻烦了呢?

  “旅馆太贵了,是不能长住的。”她决定像只小猫似的装可怜,“总得找个容身之处呀。”

  然后她抬眼望向洪经理,显出了一点灵动:“只要有了钱,就一定能找到了!”

  说完这话,她把手表推到洪经理面前。洪经理伸手去拿,指尖正好蹭过了她的手背。小海棠没太在乎,自自然然地缩回手来。洪经理见了她这反应,倒是有些失望,因为他自己的确是激动了。

  拿着手表反复看了两遍,他故作无意地问道:“摩凡陀?”

  小海棠笑了:“是的。我先生战前——就是去年年初,买下来的,也没有怎样戴。”

  洪经理把手表放了下来:“凌太太,不瞒你说。现在这个世道,粗布比绫罗更好出售。人还是穷的居多,没有闲钱来买这个,而那些真正有钱的人呢,又都宁愿去买新货。再说我这里毕竟是家银楼,收些首饰很对路,可是手表……”

  小海棠一听这话,眼眶里立时转了泪珠:“洪经理,表是好表,如果不好出卖,那你自己留下不好么?”然后她低头一拭眼角,“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的首饰已经当尽了,家里房子一塌,连床被褥都没抢出来。两个大人身上,就只有这块手表还算值一点钱。”

  洪经理喟叹着点了点头,终于决定进入正题:“凌太太,恕我直言,我认为在婚姻中,你实在是太吃亏了一点。凭着你这样的容貌和年纪,不该受这样的苦。”

  小海棠哀哀地答道:“我先生在天津过惯了好日子,一点艰难也经受不起。夫妻两个人,他既是那个样子,我就不得不多担一些责任,否则只好对着饿死了。”

  洪经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自顾自地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凌太太,恕我无礼多说一句。你我相识也有小半年的光阴,虽然交往甚少,但是做朋友也不全在相处时间的长短。我……我看你这样辛苦操劳,心中十分怜惜。”

  小海棠立刻瞪圆眼睛望向了他:“啊?”

  洪经理看她显出傻样,便觉得她还是年小:“婚姻对于女子来讲,其实也是一项事业。如果当前的生活不够如意,自然可以换个对象重新来过。而我作为一名单身汉,不知有没有荣幸,来得到照顾你的机会啊?”

  小海棠万没想到洪经理如此奔放,竟然直奔主题。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她几乎忘记伪装小猫:“我、我是来卖表的。”

  这时候,洪经理起身绕过大写字台,走到她面前来了。

  洪经理抓起小海棠的一只手,绅士派十足地送到唇边,吻了一下。

  小海棠吓了一跳,起身想躲。不料洪经理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就拥抱住了她。她穿得潦草,夹袍没有形状,可是胸部充满弹性地藏在里面,这时就结结实实地贴上了洪经理的胸膛。糊里糊涂地就觉脸上一热,那是洪经理亲了她的脸蛋。

  再装傻就要出事了。小海棠奋力一推,强行把洪经理搡了开来。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她张嘴刚要骂街,可是污言秽语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她还是没敢翻脸。

  “我有丈夫的!”她红着脸怒道,“你怎么胡来?”

  随即她又补了一句:“你想怎样就怎样呀?”

  洪经理当然是不生气。笑微微地站在原地望向小海棠,他轻松愉快地说道:“真的,你应该考虑考虑我的话。如果你肯跟我,起码再不必为经济发愁。”

  小海棠低下了头,心想这洪经理大概也就仅比关孟纲文明一点。她想扭头就走,可是没有钱,强硬不起来。“

  我现在没有心思听你说这些胡话。”她红着脸说道,“我只是来卖表而已。我需要钱。”

  洪经理迈步向前逼近:“钱不是问题,只要我们能够达成共识。”

  半个小时之后,小海棠匆匆离开了银楼。

  总算她是个有主意的,死活攥紧了裤腰,只被洪经理亲了脸蛋,摸了胸脯。手表还揣在她的一边口袋里,另一边口袋中鼓鼓囊囊的,乃是钞票。洪经理让她回去“考虑考虑”,她什么也没说,因为表面上不想得罪洪经理,心里则是觉得这没什么可考虑的。

  一路走回旅店,她遥遥地就见凌云志站在店外路边。隔着衣裳按了按兜里的手表,她在心里酝酿着谎言——忽然又委屈气恼起来。凌云志这样不顶用,害得自己被别人占了便宜,自己还不敢让他知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可在此时,凌云志远远地转向了她,一边露出笑容,一边挥了挥手。他穿得不好,头发也乱,可是在稀薄的阳光下,他笑得很孩子气。

  等到小海棠走近了,他开口说道:“我们也许可以搬到乡下去住。”

  小海棠一愣:“乡下?”

  “方才伙计说的,城里房子不够住,所以乡下正在建设新村,生活水平肯定要比城里低许多。”

  小海棠想了想,然后也笑了:“乡下就乡下,明天我们去看一看。”

  她没说手表的事情,只很轻巧地一拍口袋:“正好又有一点钱了。”

  凌云志没想着问问她又有了多少钱。他那脑子里仿佛是少了一根筋,还是大少爷的思维,不管家事。

第十八章

  小海棠把自己从洪经理那里得到的收获数清楚了,再加上先前所有的一点积蓄,正是凑出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在旅馆里的硬板床上和臭虫斗争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和凌云志漫无目的地乘上长途汽车,竟是当真下乡去了。

  真正到了乡间,他们才明白了“新村”的底细。原来内地一所大学迁来此处,同行的学生可以全住宿舍,可是教授先生们拖家带口,却是要另觅居所,新村便是由此而来。村中众人并非农民,一个个的都很有文化,自从轰炸开始之后,此处因为偏僻荒凉,所以格外又有了一个好处,便是不招炸弹——炸弹也是值钱的,敌机只肯将其投在繁华的城市中去。

  小海棠愿意和这样书香盈室的文明人物做邻居,可是此地的房屋实在是不敢恭维。木架子围了草席,内外再搪上一层泥,便是一间遮风避雨的草庐。小海棠总觉得自己一旦发力,便能推倒整间房屋,凌云志也是直皱眉头——他从小便是住在水泥洋房里,眼前的房子如此简易,让他觉得不是正经房子。

  可话说回来,他们虽然对房子有着诸多不满,可是想要得到一间,却也不易。一位友好的太太向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绕过一座山丘,跨过一条小溪,那边新建了一排房屋,据说是出卖的,不过也是这种国难房子,未见得好。

  凌云志听到“国难房子”四个字,觉得很确切,忍不住笑着道了谢。小海棠则是打起精神,带着凌云志寻觅而去。

  跋涉片刻之后,他们果然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了目标。此处本是无主荒地,如今迁来的人日益增多,本地的保长便抓住机会盖起现成房子,抬了价格出卖,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挣点小钱而已,所以一排房子到如今,只剩了靠边两间还没有主顾。

  小海棠亲自上阵找到保长太太,一场唇枪舌战之后,竟是以四十元之价格,当真买下了那两间草庐。买的时候还不觉怎的,及至把钱付出去了,她和凌云志才反应过来,没想到竟然这就在乡间安下了一个小窝。

  这两间房连在一起,一边靠着一条土沟,一边是隔着三尺宽的邻家,窗棂上糊着窗纸,没有玻璃,幸而墙上刷了白灰,看着倒也干净。

  小海棠里外走了一遭,忽然高兴起来。手扶门框望向凌云志,她欢喜地笑道:“我们两个跑到这里来,那姓关的肯定是再也找不到了!”

  凌云志听了这话,很觉有理,点头附和:“我是怕了关孟纲。他总是刺激我的心灵。”

  小海棠又道:“附近有天然的石头洞子,这样我们又省了办入洞证的钱。只是对外的交通太不方便,这要是想进趟城,可是够麻烦的了。”

  凌云志继续附和:“而且我越发是找不到工作了。”

  小海棠听了这话,把头扭开,暗暗地嗤之以鼻。想要等着凌云志养家糊口,她非饿成一把骨头不可。事到如今,她想自己恐怕非得恢复往昔身份不可了—— 不过也不算坏,毕竟在天津也阔了一阵子,不算白活一场。

  “找什么工作!”她直通通地说道,“你要找工作,我就得给你预备干净衣裳和交通费午餐费,不够费事的,况且你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能做什么?就说有点文化,可是刚才你也看到了,那边山坳里还全是大学教授哩,不也是一样住这国难房子?”

  这话再次刺痛了凌云志的心灵:“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一起坐吃山空,等着饿死吗?”

  此刻四下无人,于是小海棠双手叉腰,很自在地粗野起来:“我才不指望你。我想好了,等到家里安顿下来,我就去做点小生意,哪怕是卖烟卷儿呢,也一定能挣几个钱。”

  “啊?那我呢?”

  小海棠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宠溺,可是语气依旧大剌剌:“你?你乖乖留在家里好啰!”

  凌云志把一张小白脸往下一沉:“你看不起我!”

  小海棠蹦蹦跳跳地扑过去,从后方抱住凌云志左右摇晃:“可是我爱你呀!”

  小海棠说到做到,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她陆陆续续地从附近镇子上买来几样粗陋家具,把房屋充实起来。而在石洞里躲避空袭之时,她又很快和邻家太太们交了朋友,然而有的太太对她很欢迎,有的太太则是淡淡的不大理她。

  小海棠是最不怕树敌的,她知道自己在这新村中是个异类。诚然,她不是大学毕业生,凌云志也不是学校里的先生,可他们两个都年轻,都好看。欣赏对于美女,犹如阳光对于花朵。她虽然没什么好衣裳,可是总打扮得整洁利落,又学了身边年轻太太的模样,把脑后的圆髻散了开来,一左一右编成辫子,做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状。年轻太太们还有穿翻领学生装的呢,她编两条麻花辫,想必也不算过分。

  乌黑辫子长长地垂在鼓溜溜的胸脯上,她提着一只旅行包走山路,半路遇上一位胡子拉碴的学者。学者根本不知道她是要往哪里去,然而跟了一路,谈笑风生,还作了一首无韵无律的现代诗,赞美了小海棠的新发型。

  小海棠笑嘻嘻的,根本就没把学者往眼睛里放。走过二十里山路之后,她向学者微微一躬,告别之后撒腿开跑,赶上了今日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

  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长途汽车里挤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进了市区。在路边摊子上匆匆吃了一碗面,她继续奔波,最终跑到了一处简易市场里面。

  用有限的钞票买来一些肥皂针线等物,她提着装满的旅行包,也不顾其他,拼了命地又往车站赶去。幸好这一日没有轰炸,她挤上长途汽车,一路热得要死要活,渴得喉咙冒烟,七死八活地熬过几个小时,她总算是熬回了家中。

  东倒西歪地进了门,她迎面就听凌云志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家里中午没有饭吃,饿死我了。”

  家里没有水缸,只有一个大泡菜坛子可以储水。小海棠用一只瓢舀起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大汗淋漓地走到床边坐下来,她伸长了双腿,就觉得双脚热烘烘的很胀,好像快要肿成熊掌。

  凌云志拧了一把毛巾递给她,继续追问:“小海棠,晚上吃什么?”

  小海棠抬头看他:“你有点心肺好不好?”

  凌云志一愣:“我怎么了?”

  小海棠恶狠狠地擦了一把脸,然后把毛巾搭在了脖子上:“我在外面累了一天,你就只知道催着我做饭给你吃!”

  凌云志后退一步,也很委屈:“我中午没吃嘛!”

  小海棠这一日实在辛苦,此刻身上又热又潮,忍不住就爆发起来:“家里有米有菜,你就非等着我喂你吗?你要是能把我安安生生地养在家里,我一天能给你做出八顿饭来!”

  凌云志一听这话,就落了下风。又窘又气地迈步走到外间,他对着灶台坐下来,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早知生活这样艰难,当初就不该离开天津。死活就守在那里,就算租界遭了炸弹,也能落个痛快。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算什么呢?

  小海棠呆在里间,弯腰脱了鞋袜,赤脚踏在了地面上。慢慢缓过这一口气,她起身走到外间,在凌云志身边蹲了下来:“你别生气,我心里没真埋怨你。汽车上挤得厉害,我累极了。”

  凌云志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灶台前面。俯身揭开锅盖,他低声问道:“煮粥的话,是先放米还是先烧水?你告诉我,我来做。”

  在小海棠的指导下,凌云志煮了一锅粥,又用筷子夹了一碟子邻家送来的泡菜。

  两人默然无语地吃了晚饭。小海棠自去铺床,两只脚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脚趾头都肿得透亮。凌云志端来一盆净水,轻声又道:“你把衣服脱掉,我给你擦一擦汗。”

  小海棠果然关门掩窗,脱了个一丝不挂。凌云志一边为她擦拭身体,一边承认她带有诱惑性。她鲜嫩,结实,像一只正当季的水果,包含着甜蜜的汁水。

  可是他太沮丧了,所以并不情动。

  等他把水盆毛巾都送出去了,小海棠躺到床里,给他留出了位置。他回来脱衣上床,端端正正地躺在了小海棠身边。

  房内黑暗静默,如此过了良久,小海棠忍耐不住,终于开了腔。

  “云志,穷一点也没什么的。”

  她扭过脸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抱怨,你也别生气。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吧!”

  凌云志摸索着抓住小海棠的手:“我对不起你。”

  小海棠和凌云志十指相扣了。她的手比凌云志的手粗糙,因为凌云志终日袖着手,十指不沾泥,以及阳春水。

  第二天,小海棠起了床,开始拎着她的旅行袋四处串门。

  她向家庭主妇们推销自己的肥皂和针线,还有少量的生发油和小剪子等物。脸上堆着笑容,她有时候受到热烈欢迎,有时候则是得到冷遇,还有时候则是两者皆有——在昨日相遇的那位学者家中,她卖出了一大块肥皂,得到了学者的殷勤招待,以及学者太太的讥讽:“凌太太真是勤勉呀,刚来了没有几日,便学会了做生意。怎么不见凌先生来帮忙?”

  小海棠不肯得罪主顾,满面春风地答道:“他呀,就是个懒,我也不求他帮忙。”

  学者太太淡淡笑道:“红颜薄命。”

  小海棠越发笑得咯咯的:“我算什么红颜?操劳倒是真的。”

  然后她不敢久留,连忙告辞离去,一边走一边还说:“如果还需要什么零碎小玩意儿,就请直接到我家里去吧,如果我家里没有货物,进城时也可以捎回来。”

  学者太太似笑非笑的:“这可不敢。我家子平常说凌太太是‘美玉蒙尘’,我这顽石,怎敢劳动美玉。”

  子平便是那位学者的字。小海棠没有话讲,哈哈地只是笑:“有学问的人,果然一肚子词。什么美玉顽石的,还不就是人家的媳妇。”

  学者太太看她言谈像个村姑似的,便一挑眉毛,感觉她和自己不是一个等级的。学者站在门外,却是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走远,觉得她这是天真烂漫。

  如此有了几次经验,小海棠便有了新主意——她逼着凌云志出面。有些太太看她是个狐狸精,很不入眼,可凌云志是绝不讨厌的,总没有被人撵出去的危险。

  可是凌云志涨红了脸,死活不去。

  因为这个,小海棠和他大吵一架,并且动了手,把凌云志捶得满屋乱转。凌云志天天在家闲着,养得身娇肉贵,如今力不能支,自然落败。

  三天之后,凌云志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要死似的低头哼唧道:“太太,请问您需不需要针线?”

  旅行袋内的货物很快卖了个精光,小海棠和凌云志在油灯下算了笔账,发现这一场买卖竟是颇有盈余。在金钱的鼓舞下,小海棠生出勇气,决定再接再厉,明天还进城去!

  在清晨出发之前,小海棠对凌云志说道:“如果有了空袭,你临走时可别忘了锁门,也不许图近便往土沟里躲,务必要进石头洞子里才行。我也一定尽量赶回来,要是长途汽车因为轰炸耽误了,那我就在城里住上一夜。你不要担心我,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第十九章

  小海棠所去的批发市场,其实只是一处大棚子,算不得真正市场。棚子里面乱哄哄的,谁有了货物,便在里面就地摆了出售,一边出售一边高声吆喝,铺天盖地的只是喧嚣。

  这地方虽然看着寒碜,可是很有些游击商人在里面发财。小海棠一介女流挤在其中,自己也觉得怪不合适的,尤其是讨价还价之时,双方并不明说,而是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比划价格。这也让她感到难堪,因为的确是有那批发商人趁机攥着她的手不放松。

  可是没办法,如果换了凌云志过来,除了被人踩掉鞋,大概连根针都买不来。

  今日是个阴天,料想不会有日本飞机过来轰炸。小海棠挤出一身大汗,手里的帆布旅行袋里已经装了半袋大块肥皂。不时地有男人盯着她看,因为实在是没 见过小姑娘往这里混的。前方有人站在台子上大声吆喝低价香烟,小海棠拼了命地往那里赶,胸脯不知被谁捏了一下,疼得她一皱眉头。头也不回地大声骂了一句,她勇往直前,终于劈开一条小路,东倒西歪地到了台前。

  这香烟的价格的确是便宜,小海棠不顾身上痛楚,急急忙忙地开动脑筋算起账来——如果买下香烟,那肯定是超出预算,也许回家之后会立刻穷得断顿;可如果不买,以后定然不会再遇上这种便宜。心中七上八下地翻腾了片刻,她一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像要抢劫似的,买下了二十盒烟卷。

  费力地把烟卷塞进旅行袋里,她转过身来,这就打算离去。身上再没有多余的现金了,就算看上货物,也买不得。况且这时离开市场,正好能够赶上最近一班长途汽车,只是没有时间再吃午饭——正好,省下一顿了。

  可是未等她走出市场大门,远远却见外面开来一辆卡车。卡车后斗上不知装载了什么,就见满满登登,上面还苫了一层雨布。前方车门一开,一名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一身衬衫长裤都崭新利落,头上还扣着一顶巴拿马草帽,看着颇有风采。

  市场内立刻跑出许多游击商人,而那男子趾高气扬地摘下草帽,露出面孔,却是关孟纲。

  小海棠一旦看清关孟纲,就立刻瑟缩着后退一步,想要另寻道路逃走。她虽然表面上叫得凶,可是自知不是关孟纲的对手。关孟纲那种丘八大爷,一旦犯了混,谁能治服得了?

  小海棠捧着大旅行袋,在市场里东奔西突,想要挤将出去,可是人潮汹涌,没有她的路走。正是焦虑之时,外面又起了惊呼:“挂球了!”

  “挂球”乃是重庆所有的一种警示方式,在高地上竖根杆子,一旦有了敌机来袭的消息,就会在上面悬起红绿圆球。大阴天的,竟然也会闹起轰炸,这显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棚子里的商人们立刻开始收拾货物,想要马上撤退。如此大乱起来,越发把小海棠挤得如同浪中浮萍一般。

  起起伏伏地被人推到了棚子边缘,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警报一响,那就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敌机来得这样快,市场内越发乱得不像话。满载货物的卡车发动起来,一溜烟跑了个不知所踪。小海棠死死抱住旅行袋,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众人跑上大街。慌里慌张地拐弯找到一处防空洞,她想要进,却被防护团丁拦住了——这是一处好防空洞,是要花钱办了入洞证才能入内的。

  小海棠在满城回荡的警报声中,急得快要哭出来:“先生,行行好吧,我没有入洞证,让我在洞口躲一躲就好。”

  防护团丁很为难地摇头,又伸手向前方一指:“这位小姐,请你再往前走一条街吧,那里有个公共洞子,是可以随便进的。”

  小海棠见对方不肯发这个善心,便不肯再浪费时间多说。周遭商人们多住在市区,轻车熟路,都有证件可以入洞,唯有她像只孤雁似的,扑着两只翅膀乱飞。遥遥的已经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她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跑得腾云驾雾。正是惊恐之时,她忽然头皮一痛,却是被人抓住了辫子。

  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去,她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面红耳赤地薅了她的头发:“跑!跑!跑你娘的跑!老子在后面喊你喊得喉咙都破了,你他妈的就只会跑!赶着去死吗?”

  在小海棠的眼中,关孟纲和日本飞机具有着同样的杀伤力。忍痛攥住辫根向外一拽,她不敢多讲,撒腿又要继续狂奔。可是就在此时,日本飞机过来了!

  一声巨响伴着气浪拍了过来,当场把小海棠掀了个倒仰,手中的旅行袋也落在了地上。满目硝烟之中,她爬起来还要寻找旅行袋,不想关孟纲从后方赶上来,竟是强行拦腰抱起了她!

  快步跑回路边屋檐下,关孟纲俯身沿着来路快速返回。几米之外,炸弹接二连三地开花。一块碎玻璃飞过来划破了他的额角,他没在乎,一溜烟地回到了方才那处防空洞前。

  显然,他是有证件也有面子的,防护团丁并没有做出阻拦。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像扔一件货物似的,把小海棠往地上一扔,随即从裤兜里掏出雪白的手帕,低头用力擦净了脸上鲜血。

  小海棠“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仰脸看着关孟纲的惨象,她知道对方这回真是一片好意。一翻身爬起来,她张了张嘴,却是并没有说出道谢的话。

  关孟纲在众人的注视下,径自找了一处位置坐下。小海棠灰头土脸地跟过去,独自在一旁的角落里蹲了下去。双手抱着膝盖,她喃喃地终于开了口:“关先生,谢谢你。”

  关孟纲“哼”了一声,抬手用手指摸摸额角,那里依旧是在流血:“我这算是救命之恩吧?”

  小海棠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没说话。关孟纲先不理会,后来见她安静得出奇,便仔细盯着她审视了一番。片刻过后,他伸长了一条腿,在小海棠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哎,你怎么了?”

  小海棠在悄悄地落泪。用满是灰尘的手掌一蹭眼睛,她哽咽着抬起头来,心疼自己的那一袋货物。她若是自己死了,也许都不会这样伤心,因为向来觉得自己不值钱,生平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八百大洋的价格。

  旁人如果丢了这么一口袋货物,无非只是损失而已,可对于她来讲,这就是她和凌云志的全部家当了。家里只有一碗糙米,仅够煮两顿稀粥,吃完稀粥又该怎么办?这回山穷水尽,一点本钱都没有了。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人活着太不容易。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来,今天如果不跑这一趟市场,那钱还在自己手里,还能把生活维持下去。现在可好,钞票变成肥皂烟卷,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什么都没有了……”她抽抽搭搭地答道,浓黑睫毛上挑着眼泪珠子,一张脸脏得好像小鬼。

  关孟纲向她探过头去:“哟,你原来有过什么?”

  小海棠的精神垮了,没有心思再和他斗嘴,抽泣得直打结巴:“有、有肥皂和香、香烟……”

  关孟纲板着脸一笑:“还有个少爷崽子。”

  小海棠不泼辣了,心里只是酸楚。这回两个人穷得快要讨饭去了,虽说在新村里也有几位说得来的太太朋友,可是真提到钱,谁敢轻易出借?现在这个世道,大家都拮据啊。其实真要让她去讨饭,她也能活,只要可以的话,她讨饭也能养活凌云志,可是凌云志能过这种日子么?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走到绝路了。双手捂住脸,她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关孟纲望着她:“别他妈哭了,我就想知道,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说走就走,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个问题自然无解,所以小海棠沉浸在绝望中,滔滔地只是流泪。两条麻花辫散了开来,她成了个疯头疯脑的小婆娘。

  关孟纲又道:“肥皂香烟,值几个钱?至于你这么嚎丧吗?”

  小海棠也知道肥皂香烟都不是值钱货,可是她穷,对于穷人来讲,这就是要了命的损失了。

  关孟纲不再理会小海棠,转而和身边众人谈起生意经。这种高级防空洞,四壁雪白,灯光明亮,空气也流通,所以坐在里面,并不难熬。

  如此过了两三个小时,警报解除,关孟纲站起来走到小海棠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行啦,别哭了,跟我走!”

  小海棠没有接他的手,自己扶墙站了起来。跟着关孟纲走,当然不是上策,尤其此刻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对方的心思,她明白得很。

  可是不和关孟纲走,自己便会连个安身之处都找不到。即便熬到天明回了家,又能怎样?和凌云志一起坐等饿死?

  默然无语地跟上关孟纲,小海棠做了最坏的打算——得活着,无论付出什么,都要活着。

第二十章

  小海棠第一次到了关孟纲的家中。

  关孟纲果然是混得得意,一个单身汉,却是在一处公寓楼内租下了三间明亮房屋,屋内家具一应俱全,每天还有一个女仆回来为他打扫家中卫生。

  脏兮兮的小海棠站在这样洁净的公寓屋子里,自己都觉着有些不大妥当。关孟纲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打开各屋电灯。转身望向门口的小海棠,他忽然笑了:“我这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吧?”

  小海棠无话可答,抬手把乱发掖到耳后。

  关孟纲迈步走到她的面前:“海棠果啊,你说你是不是死心眼?你要是早跟了我,还用遭这种罪吗?我关某人大话不敢讲,可是至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出去卖力气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