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孟纲笑出声来:“海棠果,我以为是我玩你,没想到其实是你玩我。”

  小海棠思索了一瞬,随即答道:“关先生,你别把我当个女人看,也别用那一套来管束我。我要是按照真正太太的路子来活,现在肯定是吃不起肉也生不起火。你要是心里生气,想要对我说难听话,那也请便。我在市场里隔三差五就要和人吵上一架的,不是骂人就是被骂,我不在乎!”

  关孟纲抬手指她:“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学成女光棍了?”

  小海棠很平静地答道:“我就是这样。”

  关孟纲见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是无可奈何,有心暗地整治她一番,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人家可是因为他打过一次胎呢。

  “不理我是吧?”他对着小海棠摇头晃脑,“那我找凌云志去!我看他那人脾气挺好,你和我谈不来,兴许他和我谈得来呢,是不是?”

  小海棠当即沉下了脸:“你敢对云志乱嚼舌头,那我过不成,你也别想落到好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关孟纲奈何不了她,只好故弄玄虚地吓唬她。不置可否地转身出了店铺,他果然是往村中方向走去。小海棠追到门口,一颗心很不安地怦怦乱跳,可是又不好因此闭店歇业。

  两个小时后,关孟纲笑嘻嘻地回来了。

  “凌云志这日子过得是真不错!”他坐在柜台前面的破椅子上,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海棠,“浇着花喝着茶,旁边还有个年轻娘们儿陪着他聊闲天。嘿嘿,我都替他高兴啊!”

  小海棠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蹲下去收拾柜台,心里可是响了警铃——年轻娘们儿是谁?

  关孟纲弯下腰,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视。两人目光相遇,他便一笑。

  小海棠垂下眼帘,继续擦拭灰尘,手在冷水里泡得久了,红通通的有些肿。

  擦过一遍之后,她站起身来,低头说道:“云志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别以为你给我带了一包西药,就可以随便胡说八道。”

  关孟纲笑道:“有本事,你把西药退还给我。”

  小海棠厚起脸皮答道:“还你个屁!你早答应要给我的!你现在有五辆卡车跑仰光,还在乎我这一包西药?”

  关孟纲微笑着沉默片刻,忽然又问:“你现在也不缺钱,怎么不做几件好衣裳穿?”

  小海棠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蓝布长衣:“我想在山里盖一座砖瓦房子呢。而且……等到下个月天气热了,我就去做件拷绸衫子。”

  关孟纲沉默片刻,后来加了一句:“要黑色的。”

  小海棠看了他一眼:“拷绸衫子可不都是黑色的?”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并非是要买货。对着关孟纲微笑寒暄了几句,他转向小海棠,开口询问:“凌太太,你最近能不能联络到钉子?”

  小海棠一扬头:“联不联络得到,和你有关系吗?”

  那人苦笑着一弯腰:“凌太太,算我上次说话冲撞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这边急买一箱钉子,你若能帮,就帮帮吧!”

  小海棠伸手一指他的鼻尖:“哦,原来你也有用得上老娘的时候,那下次就夹紧了你的破嘴!别以为老娘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就可以上头上脸地开染坊!想要嘴上占我便宜,不是我说大话,你还嫩得很呢!”

  那人油头滑脑的,不住地拱手作揖,满口只是哀求。小海棠又恶狠狠地说了几句气话,占尽上风了,这才略略松口,说是可以试着帮上一帮。那人听闻此言,便是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

  关孟纲坐着不走,随口问道:“牵这么一次线,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这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挣来的钱,乃是让小海棠很觉骄傲的,可惜平素无处炫耀。此刻她一时忘却了关孟纲的身份,笑微微地答道:“他们看着给呗!给少了,下次我就不理他们。”

  关孟纲真是发自内心地赞赏了:“你这钱挣得可是够俏皮!”

  小海棠美滋滋的,美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就把笑意极力地收了收:“单是进货买货,那是傻干,我才不傻。”

  关孟纲笑而不语,心里又想起了她家里那位云志。这样的女人还不叫傻,那世上真没傻子了。

  混过这一天后,小海棠拎着十个热烧饼回了家,进门就问:“云志,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凌云志迎出来接过烧饼,自自然然地答道:“是邱太太。我帮她在洞子里占位置,她为了表示感谢,送来了四只咸鸭蛋。”

  小海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干吗要帮她占位置?”

  凌云志笑道:“帮忙嘛,你别多想。”

  小海棠在外奔波一天,嬉笑怒骂,十分累心,这时也没有精力追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揉了揉小肚子,觉得腰疼。

  “不许你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她对凌云志有着无比强烈的独占欲,“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凌云志正揭开锅盖搅动米粥,听了这话,便是抬起头来张口结舌:“这叫什么话?你、你恐吓我!”

  小海棠爱他爱得恨不能一口活吞了他:“不信你就试试看!”

第二十五章

  在这年秋天的一场空袭结束之后,小海棠跑在回家的山路上,偶然看到了凌云志和邱太太一人拎着个小马扎,并肩正往村子里走。

  她停下了脚步,心中登时窜起一股子邪火。脑筋略略转了一圈,她决定捉奸在路,不搞暗战——这两个货,还不配让她费那么多心思。

  三步两步地赶上前去,她扬手狠狠一拍凌云志的后背,同时故意欢声笑语:“云志!”

  凌云志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子打击,差点吓得坐倒在地。回头看到是小海棠,他忽然也有点窘迫:“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小海棠抱住了他的手臂:“不欢迎?”

  凌云志有点发懵:“那怎么会?走吧走吧,回家做饭吃去。”

  小海棠得意洋洋地横了邱太太一眼,随即扯着凌云志向前迈步,同时大声说道:“这位太太,我们先走喽!有空来家坐坐,防空洞里环境恶劣,有什么好!”

  凌云志身不由己地随着小海棠到了家。家门一关,小海棠双手叉腰,露出本相:“云志,怎么回事?你和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

  凌云志急得脸都红了:“我们能有什么关系——邱太太嘛,我们认识很久了,这次一起往回走而已,光天化日的,还能怎样?”

  他觉得妻子的所作所为很让自己丢脸,于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啊,真是神经质!”

  小海棠听了这话,忽然委屈起来:“好,凌云志,你为了别的野女人骂我!”

  凌云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我没骂你。”

  小海棠看他显出一副怂样,心中怒火却是越发旺盛。迈步上前挥起拳头,她对着凌云志一顿乱捶:“我辛辛苦苦地在外挣钱,养家糊口。你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和别的女人说说笑笑,好自在啊!”

  她手臂有力,捶得凌云志快要站不住。忽然扑上前去,她隔着衣裳,又狠狠咬了对方一口:“你不是人,你对不起我!”

  凌云志仓皇逃到里间卧室,坐在床上弯腰捧住了头:“唉呀,你真是冤死我了!邱太太比我还大一岁,她和你比起来——这个——我也是有审美观的——你怎么不相信我?!”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底气不足,看着越发像是心虚。小海棠其实也知道他没胆子真去出墙,然而依旧生气,饭也不做了,两人一起饿着。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熬着熬着便到了天黑时候。凌云志悻悻地脱鞋上床,滚到里面睡觉。小海棠浑身冰冷,只好也进了卧室。

  划着火柴点上油灯,屋里盛满了黯淡光明。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凝视凌云志的睡颜。

  凌云志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大概因为今天真是蒙了冤。小海棠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来忽然一笑,心中想起了远在天津的素心、曼丽和怡萍。

  其实还是这样好,她心里想,这样虽然辛苦,可是心里清净。活了二十年,她睡着醒着都是在争,唯有在爱情上修成正果。凌云志是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什么时候想起凌云志,凌云志都是她的。

  吹灭油灯上了床,小海棠抱住凌云志闭了眼睛,感觉四周一片静谧,只是肚子里有些饿。

  这样一场风波过后,凌云志为了解除嫌疑,索性要求跟着小海棠去集市上,帮忙做些杂活。

  小海棠一听这话,却是心虚——她在那帮游击商人面前,向来生冷不忌,可谓是牙床铺铁轨,满嘴跑火车。一位太太奔放成她这个样子,也够回家挨揍的了。

  “我不用你帮!”她自有说辞控制对方,“你有心思,想想新房子的式样吧!等到新年一过,我就开始动工盖房——我们也住到山上去,就像那些阔人一样!”

  凌云志过惯了清贫日子,虽然现在可以随便吃肉,可是住在国难房子里,生活总不会优越。听小海棠说要搬到山上去住别墅房子,他只觉是天方夜谭,不过 也没有戳破这个彩色泡泡,因为觉得对方是个充满斗志的小妹妹,自己应该附和着她,让她高兴。

  小海棠每天一边买货卖货,一边东拉西扯,成为集市上一位最有名的中间人。她那间小店铺里难得清静,总有人来人往。她竖着耳朵长着见识,渐渐心思又起了变化,感觉自己这样傻苦傻累,实在算不得聪明。可是聪明的生财之路怎样寻找呢?她不知道。

  她迷茫着,头脑身体日夜不肯休息,总在思考忙碌,也不疲惫,也不生病。结果在翌年——也就是西历一九四零年——的十月,她当真选下地皮,雇佣工人,开始建造房屋。

  建造房屋,当然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舒适一些。小海棠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工,没想到新房子给她带来的好处,却是远远不止“舒适”二字。

  因为材料充足,工期又是赶在雾季,没有空袭,所以建造得十分顺利。房屋不大,是座挺俏皮的二层小楼,正坐落在山中一块平台上,四周围了个篱笆小院,花木藤草都种植了,等到天暖,此地必会成为一处优美桃源。

  房屋建好了,然而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家具。交通不畅,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小海棠就带上凌云志,蚂蚁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四处奔波,城里城外全走遍了,今日搬回一张桌子,明天运回一只橱柜。这样楼下五间加上楼上三间屋子,也就慢慢充实起来。

  新村中的众人还记得小海棠刚搬来时,拎着旅行袋四处推销肥皂的情形,没想到身边会出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竟然凭着一己之力,不但养活一个无能丈夫,还跑去山中盖起了洋楼。这样的成就,几乎传为奇谈。小海棠听到风言风语,心里也是得意,不过很有控制,因为总能看到远远强于自己的人——比如关孟纲,关孟纲手中已经攥了七辆卡车,专跑仰光。这个年头能从外面运回物资,想不发财都难。

  第二年的新年过后,凌家小夫妇喜迁新居。凌云志几乎惶恐,不知太太在外做出了何等事业,而未等他安下心来,小海棠又有惊人之举——她把集市上的店铺卖出去了!

  “有钱可以投资嘛!”她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长夹袍子,脚上也换了丝光袜子和高跟皮鞋,本来就高,这回越发醒目,头发也烫成一堆乌云卷子,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手指夹着烟卷,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胸有成竹地发表高见:“关——关孟纲做生意,愿意带我一股子。我乐得坐在家里发财,何必还要出去守着小铺子苦熬?”

  凌云志也换了一身崭新的哔叽长袍,新剃的头发上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地偏分梳开:“关孟纲这么关照你?”

  小海棠把红唇撅得圆圆的,向外吁出一口烟雾:“别脏心烂肺啊!人家愿意关照,我还把人家推出去不成?”

  凌云志在家里弱惯了,这时就有点发懵:“他……他是不是还想着你?”

  小海棠大言不惭地答道:“我长得漂亮,想着我的人多着呢!我管得过来么?”

  说完这话,她也心虚,不敢多谈。美国口红在烟卷上留下浅淡印迹,她自觉香气撩人,大概也可以充作阔少奶奶了,只是手粗,因为总是要干杂活。这是关孟纲给她出的主意——别总和那帮小商人们鬼混,混来混去顶多混成小商人们的祖奶奶,也还是个小商人。有机会要往上结交,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来重庆时也是两眼一抹黑,只是有些财产傍身,可是现在怎么样?现在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小海棠觉得关孟纲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况且再难也难不过挤长途汽车往城里跑。等到天气和暖起来了,她和凌云志挽着手走在开辟好的林荫道路上,不过几天的工夫,果然和远近邻居搭上了话。

  在新村里,小海棠是个高谈阔论的,家计生意她都精通,在太太里面是个英雄;可是到了这般地方,她发现自己就有一点格格不入了,反倒是凌云志如鱼得水,斯斯文文的有话可说。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凌云志站在一株老树之下,和一位叼着烟斗的银行家谈论世界战局。对于千里之外的事情,他向来很有见解,和声细语地问一答十。

  “苏联那边的情况,我看终将还是要占上风的。”他一手挽着小海棠,一手插进裤兜里,“据说莫斯科的冬天是非常的可怕。”

  银行家其实还没摸清凌云志的来头,可就单凭对方身上这股气质,他也觉得这名青年值得相谈:“唔,莫斯科的冬天,我是体验过的,的确冷得不能形容。”

  小海棠抓住时机,款款笑问:“吴经理去过苏联?”

  银行家笑容可掬地面对了她:“年轻的时候,去那里吃过一年黑面包。唉, 那个时候苦得很呐……”

  一番闲聊过后,小海棠邀请对方到自家做客。银行家一路溜达过去,就见花草满路,曲径通幽。坐在小院里喝了两杯好茶,他承认这一对小夫妻都很可爱。

  银行家喝了凌家的茶,自然也要回请一番。如此一来一往,双方便建立了友谊。小海棠采取此种战术撒开交际网,天天拖着凌云志出门,后来凌云志向她做出抱怨:“我的腿都累细了。”

  小海棠绕到后方,对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腿这么长,还怕走短了不成?好容易我们又回到了这样的生活圈子里,还不好好珍惜?当我愿意带你出去,人家都愿意听你扯淡嘛!”

  凌云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哼哼。小海棠走过去双手捧了他的脸,低头笑问:“大宝贝儿,想要撒娇呀?”

  凌云志不耐烦地把脸一扭,随即向前贴上了小海棠:“太太,我累。”

  这本是无心之言,然而小海棠却是觉得十分入耳:“怎么不叫我小海棠了?”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她自作主张地一拍对方肩膀:“从此之后,只许你叫我太太,不许再喊小海棠了!”

  凌云志闭着眼睛,笑出声音:“太太,太太,太太……”

  小海棠心中窃喜——不是姨太太了,是太太!

  凌云志没想到自己还有运气重新过上富裕生活,心中十分庆幸窃喜,然而也有美中不足,就是关孟纲经常过来做客。

  这家伙显然是冲着自己太太来的,凌云志暗想自己但凡算个男人,就该把对方打将出去。然而隔着一张小圆桌面对了关孟纲,他见对方五大三粗,故而根本没敢动弹。

  他看关孟纲,关孟纲也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之后,关孟纲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真像小白脸子!”

  凌云志气得向后一躲:“关先生,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

  关孟纲一摊手:“我侮辱你了?你不是小白脸子是什么?我这是夸你漂亮呢,你别狗咬吕洞宾!”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他转头嚷道:“哎!我说,我不是拎了三条鱼来吗?晚上全炖了吧,咱们三个一人一条!重庆这地方,大鱼可是真少见!”

  小海棠站在门口,望着前方两个男人,满心的哭笑不得。

  晚餐端上鱼来,三人果然是一人一条。吃饱喝足之后,关孟纲显然是不打算走,不但不走,还倚着门框坏笑:“夜里一起睡啊?”

  小海棠当即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关孟纲看着她笑:“我没和你说话啊!我问他呢!”

  凌云志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下流!”

  然后他不让小海棠收拾碗筷,拉着她就要往楼上卧室走。小海棠挣开他的手,满不在乎地洗碗刷锅,又把一床被褥送去楼下客房。

  把一盘精制蚊香放在客房床下,她不爱关孟纲,可是现在也不恨关孟纲了。关孟纲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混不讲理的模样,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家伙身上的“人味”倒是越来越重。如果没有凌云志的话,那小海棠也许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不过有了凌云志,这些话就谈不到了。

  客房里没了旁人,关孟纲反倒正经了一些。这些年都过去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强求也不成。他活了三四十年,玩了无数女人,最看得上的就是小海棠。一直舍不得对小海棠下狠手,忍着忍着忍到最后,他把自己的狠心忍没了。小海棠不跟他睡,那就不睡。即便不睡,那在一起谈天说地骂骂街,也是有意思的。

  “请你过来坐一坐,你还坐下不走了。”小海棠咕咕哝哝,“夜里自己关好蚊帐,蚊子多得要吃人呢!”

  房内暗沉沉的没开灯,关孟纲坐到床边,低声答道:“哎。”

  这一声低沉而温柔,回荡在黯淡房内,悠悠地带了情意。小海棠怔了一下,随即忽然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她关了房门,向楼上走去。

第二十六章

  时光易逝,小海棠渐渐换了朋友圈子,身上的犷悍之气也压下许多。穿着来自美国的镂空高跟皮鞋,她缩短了裙摆,涂红了指甲,长发也烫得越发有了花样。

  这一段时期,几乎就是她的黄金岁月。挽着风度翩翩的漂亮丈夫流连于各种交际场合,她很是出了一些风头。山中别墅区内的阔人们闲来无事,几乎天天会有赌局舞会,而且不怕警察检查。她终于掌握了新的生财之道——原来只有钱生钱是最快的,所以体面的太太小姐们其实也懂得如何去放高利贷,如何在一场大生意中入一小股子。

  小海棠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叫做城府,同时明白了自己先前泼辣得有多可笑。放风筝似的把凌云志放到人群中扯闲篇,她如鱼得水,很精明地打探消息,觉察风声。

  她得了好处,不肯独占,想要让关孟纲也加入。关孟纲却是另有圈子,不屑于和太太小姐们耍手腕。

  这天下午,她坐在家中打出电话,和关孟纲谈论外汇买卖。凌云志坐在一旁似听非听——他这太太与众不同,要想出墙早出墙了,他要拦也拦不住。

  于是他索性完全信任小海棠。他知道小海棠爱他,早就知道,可是患难见真情,他没想到对方会爱得这么深。当年在天津的时候,他一直只以为对方是个小丫头。

  小海棠新近轻轻松松赚了一大笔,十分得意,对着关孟纲连说带笑。关孟纲那边也是志满意得,表示自己马上要亲自跑一趟仰光,大大购进一批西药。小海棠知道他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当着凌云志的面,她便只说了一句:“那祝你……一路平安。”

  关孟纲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起来,显然是挺高兴。本来是想把小海棠混成自己的老婆,没想到老婆没成,成了朋友。朋友就朋友吧,他已然不再是当初天津卫里骄横跋扈的关师长。人生在世,万事没有全部遂心的,人家硬是看不上自己,那有什么办法呢?幸好两人毕竟还相好过几场,不算自己白流口水。

  放下电话之后,小海棠抬手绕着卷曲发梢,顺势撩了凌云志一眼。凌云志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一身西装穿得整洁而又随意,短发上了生发油,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忽然察觉到了小海棠的目光,凌云志抬起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神情眉目全都安详到了极致,风采让人联想起一道皎洁的月光。

  小海棠没有文化,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来描绘丈夫,笼统的只是感觉他好,真好,怎么会这样好?!

  她忽然就羞涩起来了,低眉顺眼地偏过脸去望向窗外。虽然凌云志是个废物少爷,可是如果人有来生,她下辈子还想和对方在一起——下一世,他做女来她做男。

  凌云志看她举止异样,忍不住含笑问道:“怎么?又要发财了?”

  小海棠抿嘴微笑着摇头,眼帘垂下来,显出浓浓的睫毛。

  “晚上去吴公馆打梭哈,你先上场,不许输过十万。你们玩牌,我去和吴太太谈一谈投资的事情。她们去年在大百货店里入了一股子,如今坐在家里就能拿钱。”

  凌云志点头答应,又自我解嘲地笑道:“这种工作,我是完全能够胜任。”

  这天晚上,凌家小夫妇打扮得花枝招展,果然在吴公馆盘桓了一夜。凌云志输输赢赢,规模总没超出十万去,而小海棠则是和吴太太嘁嘁喳喳,大谈特谈。吴经理是银行家,吴太太自然也是女中豪杰。小海棠有点财产有点人脉,对于吴太太来讲,也是一位值得结交的健将。

  凌晨之时,凌云志和小海棠告辞离去,乘坐滑竿回到家中。家里新雇佣的小老妈子已然预备好了洁净早餐以及热洗澡水,小海棠一边享受着佣人的伺候,一边真切地感受到了金钱的威力。

  生活既是日益富足美满,小海棠便也重拾天津生活,复又臭美起来。抗战时期,大后方一切物资都匮乏,不过只要有钱,自然还能维持住摩登形象。她爱漂亮,凌云志也爱漂亮,两人打扮得好似一对金童玉女,成了这山中别墅区内的一对名流夫妇。小海棠一只眼睛盯着钱,一只眼睛盯着人,心里知道丈夫颇有风度,也许自己一个疏忽,便要招蜂引蝶。

  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她通过吴经理的介绍,果然投资成功。自己无需劳心费力,便可得到丰厚利润。得意洋洋地窃喜了好几天,这日下午,她正要出门去找女伴消遣,不想家中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眼看凌云志走去抄起了话筒接听,她便自顾自地迈步出门,一边走一边抬手摸着后脑勺的头发,总觉得那里的卷子不匀称。

  然而未等她走出院门,凌云志忽然慌里慌张地从后方追了出来:“小海棠,中央医院里打来电话,说是关孟纲要死了!”

  小海棠拎着小皮包回过身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什么?”

  凌云志停下脚步,面红耳赤地答道:“是关孟纲,他要见你!”

  中央医院位于歌乐山,距离此地颇远。小海棠从来没有想过关孟纲会伤会死——那是个丘八出身,而且是狡猾的丘八,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的,专门杀他都难啊!

  这些年她有时痛恨关孟纲,有时感激关孟纲,可不管痛恨还是感激,关孟纲毕竟是帮助过她。没有关孟纲的支持,她不会这样顺利地熬出头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对关孟纲有感情,但就冲着对方明里暗里贴补给她的那些昂贵货物,她也得去医院瞧个究竟!

  “我去看他一眼,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死了?”她告诉凌云志,“你好好守在家里,不要胡思乱想。”

  然后她凭着面子跑去富贵朋友的家中,借了一辆汽车以及汽车夫,风风火火直奔歌乐山。

  小海棠总觉得关孟纲不能有事,兴许是借此机会把自己骗过去占便宜——那自己当然不能惯着他,光天化日,他敢动手动脚,自己就让他尝尝耳光的滋味!

  这辆汽车通行证很齐全,开得顺利,一路畅通无阻地疾驰到底,可即便如此,在小海棠抵达中央医院之时,还是已经快要午夜时分。一路打听着进入了病房区,她在一位值班看护妇的引领下,进入了走廊尽头的僻静病房。

  房内开着电灯,小海棠一步迈进去,随即就对着床上人张大眼睛捂住了嘴!硬生生地咽下一声尖叫,她的两只脚钉在地上,竟是已然迈动不得。

  而病床上的关孟纲扭头望向门口,脸色苍白至极,下半身从大腿开始,全没有了。

  “小海棠……”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很低,“你可来了。”

  看护妇关门退了出去。而小海棠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到床边,一只手还僵硬地捂在嘴上,声音含糊地发出来,其中已然掺杂了哭腔:“你……怎么搞的?”

  关孟纲仰脸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居然神情静谧:“车队走到昆明,挨了轰炸。我这回连钱带命,全搭上啦。”

  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没想到我关某人走南闯北,最后却是落得这样的下场,死无全尸啊!”

  小海棠恶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同时放下了手,满眼的热泪含在眼眶中,她硬是不许自己哭泣。

  “死什么死,这不是还能躺着和我说话吗?”她语气冷硬地说道,“腿没就没了,又不耽误你吃喝拉撒。卡车炸就炸了,城里房子整片整片被炸成废墟,卡车被炸也算不得新闻。你养你的伤,等皮肉长合了,我养活你!”

  关孟纲翘起嘴角,看着她笑,仿佛她说的全是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