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已经睡过去的唐时一会儿,是非右手手指捏出一个拈花指的指诀来,却弹了一道金光到唐时的额头上,并且迅速没入了他的眉心。

原本唐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像是针扎一样,即便睡也没安稳,这个时候倒是觉得全部放松了下来,于是疼痛开始缓解,有一股暖流从他眉心缓缓地流进来,淌入他的经脉,破碎的经脉被缓缓地修复着,在唐时毫无痛苦的睡梦之中。

然而是非自己,却是双手合十,似乎是呢喃了一句什么,却再次归于无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救唐时是对是错,这人心性狠辣,若是救了,以后破道入魔,怕不会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他袖手旁观,似乎也做不到。

佛家普度众生,佛祖尚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倘若日后唐时真的破道入魔,他也当亲手除之。

是非心中有了计较,眼神也渐渐地缓和下来,只不过那种锐利的感觉,一旦从是非的身上褪去,他整个人倒愈见一种难言的平和了。

他手指开始结印,一道道细微的金光从他的手指之间流出,幻化成了不同的图案,只不过他嘴唇上面的紫色,病没有任何的好转。

唐时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的周围念经,不过这种感觉毕竟十分模糊,若是在以前,他定要直接摔上门将这声音赶出去了,可是现在他四肢百骸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根本动都不想动,也就任由这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虚空里,是非也还坐在前面,这种几乎没有变化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你是受伤了吗?”

兴许是觉得找不到话说,唐时明知故问了一下。

不过他这样的问题,也终于引得是非回头了,“不碍事。”

不碍事却连嘴唇都变成紫色了,唐时真是有些对是非无言了,大师你这样口是心非真的没关系?

“印虚印空两位师父呢?”

“……失散了。”是非的眼神闪了一下,想起了事情发生时候的场面,那冰极城已经毁掉,他找寻的东西也不在里面。

“难得有个机会能跟是非师兄坐在一起谈,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来小荒十八境是为了什么。”唐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非已经是金丹期的人,小荒十八境对于这个境界的人来说,无异于鸡肋,那么他进入小荒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非师兄,千万别说你是无聊才进来的。”

末尾算是唐时小小的玩笑,是非将自己的头转过去,长长的念珠挂在他僧袍前面,似乎是考虑了很久,他才说道:“灵枢大陆的修士,怕都以为小自在天是个出尘的地方吧?”

“原本我没觉得佛修与其他的修士有什么不同,仙佛妖魔乃是大流,也有一些更奇怪的修真流派,但基本原理也脱不开这四种去。”唐时一顿,之后唇边挂上一抹冷笑,“在遇到你之前,我对佛家一直印象不好。”

于是是非终于微微一笑,唐时的话,似乎有点意思。

不过他没接话,只是听着唐时继续说。

“在遇到你之后,我对佛家的印象,更不好了。”

怕是换了一个人听唐时说话,能气个半死,前面说遇到之前对佛家没有好印象,正常人的思维是:下一句应当是,遇到之后印象就转好了。可唐时这牲口,他竟然说……更不好了。

是非禁不住开始想,到底自己是违反了小自在天哪一条戒律,竟然这样被人厌恶。

这一刻,唐时像是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竟然笑道:“不是你不好,只不过是道不同。你们佛家普度众生,自诩为济世之人,却又要离世修行。你们想着修为提升,可同时又说无欲无求,不觉得矛盾吗?”

是非终于扭头,看向了唐时,直视。

两个人毫不相让地对视,唐时眼底的嘲讽,终于没有忍住,全露了出来。

“我在想,即便是我此刻言语冲撞于你,你似乎也是不能生气的。佛家不喜不怒,你若是喜怒皆随我了,那便是破戒。”

是非暗叹了一声,只觉得唐时这人心性狡诈,什么破戒不破戒的,分明是怕他对他下了杀手。不过是非修行多年,受过的非难不少,小自在天跟普通的修真门派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遇到的事情,比唐时多多了,只不过是非不会主动说出去,旁人问起,也不过是约略地一句带过而已。

“既想要提升修为,又说无欲无求,这便是佛修之所以是佛修的缘由所在。”

是非忽然出来的这句话,让唐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是非承认得如此坦然。

其实外人能够想到的事情,是非如何不知道?

也许是在这里漂流久了,或者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是非愿意多说那么两句,“小自在天早已有过有为与无为之争,佛之一道,从非坦途。”

看出了唐时眼底的惊讶,是非唇角一弯,眼帘低垂下去,眸光隐约之间,却为唐时讲述了很久以前发生在小自在天的事情。

那个时候,佛门之中有一人提出了跟唐时今日所说的问题相类似的一系列问题。

佛家离世又入世,说普度众生,抄经念佛便能够普度吗?世人之苦仅仅依靠他们的吟诵和辩论便能够解除吗?

佛修终究还是修士,他们不是佛,求的也是佛法的精深,可是说万法皆佛,二者之间要如何协调统一?

无为之中追求有为,有为之后又追求无为,既要抛开一切,真正无欲无求之后,才能成佛……

种种的争端,便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于是一直以来,佛门便有两种声音,千百年来不曾停歇,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其中一道,走向了与寻常修士差不多的道路,偏重于术法的研究,同时追求力量;另外一道,则走向了一种苦行僧士的修炼,他们读经诵佛,枯坐无欲无求,同时也向天下宣讲佛法,希望所有人能入菩提之道。

“小自在天,兴许比大荒还复杂。”是非说了许多话,最后用这一句作结。

唐时忽然就有了一种兴趣:“那么,是非师兄你是哪一道?我只知道佛门有天台宗、三论宗、唯识宗、华严宗、禅宗、律宗、言宗、净土宗、密宗、显宗、言宗……你是哪一宗?”

是非看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看着从自己身前漂浮的冰块和碎石,沉默了很久:“自在宗。”

唐时皱眉:“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他看向是非,却发现这和尚那唇边的弧度大了几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愕然:“你逗我?”

“佛门支流无数,分宗论派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是非只是这样说,而这一次,他说的是“我”,不是贫僧。

唐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中间的变化,“……所以,所谓自在宗到底是什么?”

“看它是什么,便是什么,何必追根溯源?”是非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一句偈语送给了唐时。

也就是说,唐时怎么看这所谓的“自在宗”,这自在宗便是什么。

唐时落在是非身上的目光,忽然诡异了起来。

睡了一觉之后,他觉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已经缓解了,只不过还是提不起力气来,但聚集灵气的时候痛感已经降低了很多,只是速度很慢,现在他累得很,不愿意动弹,索性暂时忍住那种体内空虚的感觉,与是非说话。

只不过,从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话,唐时发现是非只是扭头看人,似乎不动一下。

和尚们一坐坐一宿,本来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只不过唐时发现是非手指之上那一道红痕,始终是鲜亮的。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与方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问题:“我方才睡了多久?”

“十一个时辰。”是非下意识地回答。

而后,他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似乎站起来了,于是回头看去,果然瞧见唐时擦了擦他手上沾着的血迹,“方才一直忘记问一个问题,你现在根本不能动吧?”

是非眼睛微微一闭,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动与不动,又能怎样?”

“受伤太严重?”

这个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歹是非是个修为很高深的人,他整整高了唐时两个大境界,一个是金丹期,一个是练气期,还真没有什么可比性。

是非这一次没有回话,他只是看向唐时,眼底带着几分警戒,最后却说道:“不要过来。”

唐时的脚步一下停住了,他低头看了自己的手掌一下,仔细地打量着是非,别的都还好,但那种过于沉默的表情和过于诡艳的嘴唇,似乎昭示了什么。“如果我偏要过来呢?”

偏要过来……他自然也不能阻止,只不过会发生什么,可就不知道了。

是非无奈地笑了一声:“何必逼我开杀戒?”

杀戒。

这对于佛修来说,是很难过的一关。

总是有一定的清规戒律,而这些一向是唐时所鄙夷。

“神经病。”

唐时吐出这三个字来,却还是走近了是非,抬手便想要去点是非的眉心,却被是非骤然竖起来的手掌挡住,他冷笑了一声:“是非大师这是要走火入魔了吧?”

是非弹指挥开他的手掌,却已经被反手握住,掐住脉门。

擅长忍耐的他,这一回终于没能忍住,手中暗金色的光芒一闪,唐时便已经退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了。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更何况现在唐时根本没有灵力,会被挥开真正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竟然直接坐下了,重新打坐调息起来。

是非不明白他是想要干什么,所以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也就没理会了。

只是在是非回头之后,唐时的眼底却泛上来几分疑惑他之前以为这个是非不是之前的那个是非,毕竟两个人差距太大,又怀疑对方是走火入魔,可是真正捏住了脉门,却发现对方内劲浑厚,既不像是走火入魔,又不像是中毒受伤。

唐时只记得自己是趴在一块冰面上就飞了出去,半路上似乎又换了一个方向,像是被谁截住了一般,是非却略过了过程,只说了原因。

他有些无法理解,不过现在也不能想太多。

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片虚空呢……

是非说,这是通向第三境的路,想必下一境就是第三境,所以唐时必须在到达之前让自己的实力恢复。

只不过,这一次的修炼,格外长久,连唐时也没有想到,竟然会……

之前他是练气八层,这一次竟然一举到了练气九层,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觉得自己的左手手心里有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只不过碍于是非在场,他并没有查看虫二宝鉴。

吐出修炼过程之中积压的浊气,唐时整个人都充盈饱满起来。

自己眼前还是那个虚空,只不过周围漂浮的碎石似乎多了起来,是非还盘坐在那里,只不过双手环抱,两掌之间有一朵金莲缓缓地转动,金莲的底座还有一个”卐“字印。

这人竟然一点也不避讳地在他面前修炼调理,唐时倒是服气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几乎就要因为这种舒服的感觉而□□一声了。

心情颇好,他扭头看了自己的身后一眼,却完全愣住了。

原本一片黑暗的虚空之中,在他的身后也是什么也没有的,现在却有一道白线,缓缓地拉开……

那不是颜色,而是一道光,由短而长,随着他们往那一边接近,逐渐地变得灼人眼。

周围的碎石块越来越大,他们身下坐着的这一道冰,似乎快要有融化的倾向,那一边的温度,像是要高上许多。

“那是什么?”

“第三境,苦海无边。”这一境的名字,与佛家的境界很符合,是非的手掌,缓缓地划了一个半圆,收了回来,那朵金莲,缓缓地消失了,连带着那一枚“卐”字印,也消失在他手掌之间。双眸开阖之间,一朵隐约着金边的金莲却亮了一瓣,而后悄然消失。

唐时想起洛远苍说的“莲华之瞳”,是非修炼的是《莲华经》吗?

这样的异状,被唐时收入了眼中,只不过虽然好奇,却不能多问。

“这最后一境,倒像是为你们佛修,量身定制。”

唐时站着,是非依旧在打坐,连动作也没变化一下。

只不过,是非的手指上,那一道血线已经消失了,连嘴唇上的暗紫,也变得浅淡,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金丹期的修士,总不能死于中毒吧?

是非道:“兴许吧。”

不知道他要的东西在不在里面。

是非脑海之中回想起了离开小自在天的时候,看到的神元上师的枯骨……

忽然之间,有一道黑影落向了他,是非下意识地抬手一接,却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木盒子,他看向唐时。

唐时耸耸肩膀:“似乎是百年的千佛香,兴许对你有用。”

毕竟千佛香这种东西,一听名字就知道应该是与佛门密切相关,之前在浏览山海经的时候,唐时就发现这东西似乎有疗伤圣效,只不过……之前唐时一直没拿出来。

是非自然也想得到这一层来,为什么唐时之前不拿出来,现在才拿出来?

怕是因为不相信任何人吧?

现在是非也能够看出来,唐时的修为已经到了练气的巅峰,回门之后顺利的话,就能够筑基,而且此人似乎内秀于心,真正要紧的是一颗心眼,只要能够度过眼前正气宗的难关,此人未来不可限量。

是非心里感慨,面上不露出半分来,反而道了一声谢。

唐时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将千佛香拿出来,可是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任何的自保之力,甚至是生死都捏在别人的手中,即便是是非不是那种背后对人下黑手的人,唐时也不愿意相信他。所以在他恢复灵力之后,觉得自己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后,才敢将千佛香拿出来。

并且这个时候拿出来,没有巴结的味道,兴许是他这个人比较强势的缘故吧?

他重新坐下来,去看刚才自己看到的远处虚空之中的那一道白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不住回头看是非。

是非并没有推辞,他的伤到了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千佛香小自在天并不是没有,便是连最上等的万佛香也是有的,但他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着,现下倒是真的需要这东西。

他带血的手指拈起放在盒子里的一小节来,看着竟然想起自己刚刚上山时候的那段时光,没忍住唇边挂起了一抹微笑,便多了两分春风般的和煦。

千佛香的味道很淡,有一种佛家的不争之感。他眼底含着感慨,便这样看着,这一节并不显眼的黑色枯枝一样的东西……

唐时忽然道:“小自在天的和尚长得都跟你一样好看吗?”

是非略微愕然,回头看他,唐时却忽然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了一声“唐突”了,之后便转过身去继续看那一道白光。

是非之前是没反应过来,修士之中也有重视皮相的,只不过……他们佛家,似乎从来没人这样谈过。

所以,是非是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并不是。”

唐时几乎暗暗地憋了一口血,回头用看牲口的目光看是非,大师,你这么自恋……你师尊他们知道吗?

他刚才的问题似乎是“小自在天的和尚都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吗”,而是非回答“并不是”,也就是说,至少在是非的心目当中,小自在天别的和尚似乎长得都不如他。

唐时这种震撼的表情,似乎终于让是非这两天阴郁的心情得到了缓解,他竟然也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便继续看着那千佛香去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是非大约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那么老实地说出来的吧?

不过要唐时相信,这世上还有比是非长得更好看的和尚,大约很困难。

是非手指之间捏着那一节千佛香,随手轻轻一晃,便看到那枯枝的顶端似乎有火星亮起来,竟然是已经燃了。而后便有淡淡的烟气缭绕开,是非手指一划,所有的烟气便围绕在了他的身边,缓缓地流动起来,紧接着便能够看到周围的烟气逐渐地变紫,很是诡异。

“千佛香有拔毒的效果,我并不用许多,剩下的,唐师弟收好吧。”

他关上了盒盖,将东西重新递给了唐时。

唐时接过,而后收起来了,抬眼一看,是非身上之前有的那种奇怪的感觉,终于消退了不少。

“这苦海无边境,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唐时不提之前的事情,只是坐下来。

是非道:“苦海无边,我们现在还在海中。”

唐时豁然回头,“什么意思?”

“再往前一点,便要撞见人了。”是非说道,而后示意唐时看他右前方,“似乎是个熟人。”

还当真是熟人。

唐时杀心顿起,只不过因为在是非身边,难免压着一点。

他想到什么,忽然回头笑问道:“正气宗的这两个人,应该跟是非大师你没什么关系吧?”

如果这和尚在背后动什么手脚,或者是乱救人,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是非沉默,而后摇了摇头,“隔岸观火。”

意思是,你动手,我看。

看不出,这兴许还是个憋着坏的。

唐时心底警惕了几分,之后将目光转回去,正气宗那边的两个人在另一个方向,也坐在冰面上,唐时看着这冰面似乎就要融化了,于是眼光一转,便已经瞧见不远处有一块更大的石头,直接一跃,便轻飘飘地落了上去。

他灵光一闪,随手使了个法诀,打到自己身下的石质平台上,便控制着这石头像是小船一样加快了前进的速度,飞驰而去。

手诀一转,唐时一指正气宗那两人的方向,似乎是想要暗搓搓地跟上去,只是没有想到,他方一有动作,正气宗那边就已经有人看到了。

现在正气宗杨文跟曾炳华两个人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杨文还好,身上只有一剑,可是曾炳华之前被是非那一招“卐”字印给重伤了,无论如何调理,也无法恢复原来的实力,甚至伤势还越来越重,根本躺在那里便要死去。

现在看到唐时站在那里,控制着小船一样的小块平台向着他们过来,杨文便眼皮子一跳,道:“那煞星来了!”

唐时根本就是个疯子,打起来不要命,咬住了谁谁倒霉。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杨文曾炳华两个人就是穿鞋的,唐时这样的人,在门派里也不受宠,几乎是面临必死之局,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干脆是豁出去来进行每一场战斗的。

从之前在冰极城外面的战斗就能感觉出来。

更棘手的是,他们看到,之前唐时是从是非的身边跳出来的。

这个和尚诡异得厉害,中了犁灵之尸的毒,竟然现在还没死。虽然不说这人一定是站在唐时身边的,但如果战斗之中,唐时落在下风,这和尚肯定要出手救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处于一种不利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