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唐时觉得自己是一株草,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个傻逼。

他当然是一株草了,被燎原的野火烧灼着的一株草。

尹吹雪已经被忽然起来的火困住了,那火仿佛是从他的心中燃起来,再也灭不掉。

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间,无数的枯草就已经被烧毁殆尽。这是一种毁灭的疯狂,这野火,似乎要将天地之间无数的东西,都烧成灰烬一般!

尹吹雪,便是在这一瞬间,败了。

他静静地站立在虚空之中,衣袍猎猎舞动,只不过眼底已经是一片灰烬的颜色。

身后那昆仑的峰影,还带着天际投落的云影,上面的雪,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融化了。

冰雪渐渐地消减,下面有无尽的绿意爬了上来,然而在绿之后却变成了枯黄,随后是一种疯狂的红!

昆仑之剑意,本该是冰冷的,圣洁的。

不该有离离的原上草,任何植物无法忍受它的冰寒,无法生存在它的山峰之上,昆仑,应当是一个冰霜美人,无法靠近。

更不该有任何枯黄的颜色,使她容颜憔悴。

火,乃是禁止之物,会毁坏她的精致,冰雪都被融进了,那昆仑,便不是终年积雪的昆仑,更不是那万年决定之上,一点亘古的剑光!

“噗”地吐出一口心血来,昆仑剑如遭雷击,当中便有了一道可怕的裂痕,已经与昆仑剑滴血认主的心神顿时有了破绽,再也无法支撑起那惊人的剑意。

尹吹雪从方才那种意境之中醒悟过来,看向了唐时,却看到了更加骇人的一幕。

此刻唐时的头发眉毛似乎都要被烧焦了一般,皮肤里却渗出了血来,看上去极其惨烈!

尼玛的,这个人到底是发动了什么大杀招?

唐时现在已经痛苦得麻木了,麻痹的让你叼,现在知道自己惨了吧?

这一首诗之中,这一句“一岁一枯荣”其实与后面的两句之中在意思上有照应。一岁即一年,春生秋亡,乃为枯荣。

野火烧之时,正是第二句“一岁一枯荣”之中的那个“枯”字所对应的,唐时找得无比准确,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意境伤敌一千,自损了八百。

他浑身上下都像是要被烧糊了一般,流出来的血像是流出来的油,唐时觉得下一刻将自己摆上饭桌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整个人的脑子都要被烧坏了的那种感觉……

海水,终于又开始动了。

这一刻,是非看出唐时情况危急,只觉得那人在半空里面摇摇欲坠,眼看着下一刻就要掉进重新翻腾起来的海水里,终究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抬手便是小自在天绝技“去烦恼指”打去。

无数的指印没入了唐时的眉心,于是那已经模糊的意识,像是被注入了一道清流,身体之中涌动着的一些金色的灵气,也跟着汇聚到一起,他紧闭着的眼,缓缓地睁开。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也是金色的,只不过下一刻,又缓缓地闭了一下,再睁开的时候就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唐时身上的疼痛,比之当日在最危急时刻使用“春风吹又生”的时候更为剧烈,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已经有过相当可怕的痛感的记忆,所以这一次虽然觉得比上一次更痛,却还能够忍受,不至于龇牙咧嘴。

他身体之中的灵力,几乎被这一招给抽空。

现在唐时觉得自己使用的不是那一句“一岁一枯荣”,而是由这一句联系起来的整个半首诗。

在无比的疲惫之中,唐时双唇一掀,便清晰地吐出来一个字——“荣!”

而后他脑海之中的那一片火海,终于缓缓地熄灭了,似乎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又像是只是一眨眼,便只有满地的灰烬。

然而这火,终究是留有野草的根没有烧尽,埋藏在地底,等待着来年春风的吹拂。

于是一句“春风吹又生”便这样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温柔的风,抚过了唐时的脸颊,也抚过了他心中的那一片大地,唐时心中的荒原,再次芳草萋萋。

灵力,忽然之间像是被什么吸引,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像是那漫天生长的野草,经历了一次衰败,竟然更加顽强坚韧,爆发出不尽的生命力!

枯者,野火烧不尽;

荣者,春风吹又生!

那种充盈饱满的感觉,让唐时一双眼骤然充满了神采,方才使用出去的无尽的灵力,骤然回转,便伴着这样的充盈和饱满,伴着这样无尽的强大的感觉,在这一片即将爆发的苦海无边之中——他抬手,翻出了之前被他收起来的那一枚“归”字令!

麻痹的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

眼看着已经要把尹吹雪搞死,可是这个时候海水已经翻涌起来了,之前所有因为他与尹吹雪打斗而停滞的海水,全部重新开始了沸腾!

无数林立的水墙,接天一般,从海中抽离出来!

唐时简直怀疑这地方疯了,是有人将这一片海翻转过来,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动静。

然而已经无所谓了,战也战过了,打也打过了,爽也爽到了,更重要的是,东西已经抢到了!

唐时之前身上那淋漓的鲜血,一下被扑面而来的海水洗净,第一波的浪已经到来了,唐时脚下运力,整个人冲天拔起,在无数的海浪即将到来的时候,冲向了高高的天际,而后那归字令,无限地变大,一尺两尺三尺,一丈两丈三丈……

一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三十丈的一张巨大的令牌,便像是一片巨大的阴云将所有让人头顶的天空笼罩,世界顿时黑暗。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海水依旧翻涌,下一刻,这巨大的归字令就已经被唐时拍到了海面上!

规模更大的巨浪扬起来,在归字令的周围爆开了一片片的水浪水墙——

唐时在这震耳欲聋的水浪声响之中,扬声喊道:“上船!”

他当先一个,落到了这巨大的令牌上头,踩在那无限放大的古拙“归”字上面,随后,是非听到了声音,也带着众人落在了这一令牌上面。

无边苦海之中,海浪连潮,唐时绷着脸,一个手诀打出,却道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这本是佛家的一句偈语,如今在唐时这道门出身的人口中出现,却没有半分的违和,他那手诀之间甚至也有淡淡的不明显的金光。

是非看了,只不说话,双手合十,站在旁边。

死里逃生的感觉,显然相当难得。

即便这一群人身上湿透,转眼用法力将这一身的水迹蒸干,却还心有余悸。往日,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又不俗的灵力和术法,却不想来这一趟小荒十八境,遇到无数奇诡之事,非三言两语可道尽。

还都经历了这样的生死之局,一时感慨颇多,竟然没人说话。

这归字令,重点便在一个“归”字上。

他们从苦海边来,却不知此刻走回头路,归去,是不是还能找到当初的边际?

苦海无边,回头,即是岸。

唐时并没有操纵这令牌化作的大船,这东西像是预先设置好了一样,自己在按照一定的轨迹行进。

其实这一次的小荒十八境,最后一个境如果没有这一枚令牌,将是死境。

苦海无边,回头哪里又能够找到岸呢?

兴许小自在天这一班人,精通佛法,会找到岸,可别人就没办法了。

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这大船飞快地破浪前行着,很稳,也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而后船头向着上面倾斜,竟然缓缓地脱离这一片无边的蓝色海洋,到了半空之中,并且越来越远。

唐时俯视着他们脚下的海,入目的依旧是一片蓝,当真是无边无际,可是再隔得远一些,就给人一种有些模糊而通透的感觉。

他们无限地远了,想着外面冲去,回头一望,却见那一个小荒境当真是一颗行星,完全是蔚蓝色的,看不到一点杂质,也没有任何的岛屿和大陆,像是一颗通透的蓝色琉璃珠,干净纯粹,甚至连浪头也看不见了。

小荒十八境,苦海无边境,便是这样看上去如此美丽的吗?

唐时一瞬间想想起了很多,怔然许久。

他们还在继续地远离这一个小荒境,这一颗蔚蓝色的玻璃珠。

唐时身边的别人,并没有看过之前回字形走廊那一副地图,也不知道小荒十八境乃是环绕在灵枢大陆周围的十八颗行星,此刻看到,震撼力可想而知。

离得更远,就能够看到更多。

他们看到了通体蔚蓝的苦海无边境,看到了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境,看到了黄沙漫天的千沟万壑境……

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橙色的,绿色的……甚至是五颜六色的和透明的,乃至于黑色的……

小荒十八境,远远地看去,便像是十八颗漂亮的玻璃珠,散落在整个枢隐星的周围,围绕着那一片大陆转动,漂亮极了。

这样美妙而恢弘的场景,震慑人心,唐时的目光,久久没能够收回来。

天地宇宙,玄奥非常,他们回望,黑暗的视野之中,还有别的亮起来的星点,只不过隔得太远,看不清晰。

就在他们逐渐地看清了整个枢隐星以及周围的小荒境,甚至看到巨大的灵枢大陆左边的蓬莱仙岛,右边挨得很近的小自在天和天隼浮岛的时候,之前还往外面冲的归字令,似乎已经失去了那种神秘力量的控制,船头开始缓缓地下沉,而后像是流星一样坠落下去,外面有一层天然保护罩一样的东西亮起来,随后他们便看到灵枢大陆,越来越近!

小自在天是海中的一片岛屿,最大的那一座,叫做三重小自在天,此刻是非的目光便移过去了,他身边的印虚很兴奋地跟众人指:“这里就是小自在天!”

外人眼中神秘的小自在天,便在这一刻,从他们的眼底划过了,只不过是从这上空一掠而过而已,

在这一刻,唐时转过头看向是非,是非眸光潋滟,就站在边缘,用那种温和而包容的目光注视着下面一片岛屿,还有那最高的一座——

小三重自在天。

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悬浮在海面上的岛屿,兴许便是天隼浮岛了吧?

众人只不过是这样惊鸿一瞥,之后飞速地闪过去。

这一枚归字令,砸在了东山与南山的交界处,一座山峰之上,只将那山峰拦腰撞断,所有人东倒西歪了一阵才站稳,一枚巨大的令牌就这样卡住了,而后断裂。

众人下来,唐时回头一看,也知道这归字令就这样废了。

“唉,我们这也算是结束了,诸位告辞。”洛远苍最洒脱,转身就走了。

正气宗的人已经死光了,横道剑宗还有三两人,飞仙派有两人,吹雪楼的那个尹吹雪不知道在苦海无边境是个什么情况,众人都走完了。

是非这边,三个小自在天的人都没走,唐时看向他,是非却合十问道:“不知唐时师弟日后有何打算?”

唐时接过话头,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其实早就有了打算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身边还站着两个同门呢。

是非似乎知道他的顾虑,要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青山绿水常流,就此别过。”唐时拱手,一派的云淡风轻。经历了这么多,似乎要结束了,然后又有一个新的开始。

是非本来想说,有缘可到小自在天……不过终究还是没说,打了个稽首,便转身去了。

这周围,绿水青山,背后是被撞断了的山峰,眼前却是曲曲折折的路,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

唐时注视着是非的背影,那被风吹起来的袍角,有一种当初他站在天海山主峰那九十九级台阶上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要换地图了,明天就是新的分卷

忽然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呢︿( ̄︶ ̄)︿

明天中午见哟,小妖精们不要霸王我,我是勤劳可爱的小和尚23333333

☆、第一章一路向南

是非走后,唐时便面临一个困境,只不过这样的困境并没有持续多久。

雪环和秦溪,似乎都是决意要杀了唐时的。

雪环现在已经缓过来了,虽然对唐时忌惮得紧,但因为去小荒境之前曾经被人提醒过,唐时如果能有幸活到出来的时候,必定还要对他下手。

现在,正是时候。

所以雪环悄无声息地抬了剑,便向着唐时刺过去,唐时早在送走是非的时候就有了防备,当下便要转身一掌劈过去挡住,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能出手。

一把剑,从雪环的胸口透出来,剑尖之上落下三滴鲜血。

表情呆滞了一瞬间,这样的转折显然不是雪环预想之中的,她手中的剑,就这样无力的垂下去,紧接着倒下的是整个身子。

这样的神转折,其实也不是唐时能够想到的。

雪环的身体倒下之后,后面站着的秦溪的身形也就显露了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了剑,看着唐时,吹了声口哨,“怎么?我帮了你,还不紧着感谢吗?”

唐时只觉得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啊,感谢你个大头鬼!

“秦溪师兄这是……”

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啊,杀了雪环,这货回去还有好果子吃吗?

秦溪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只将宝剑还鞘,道:“人是我杀的,黑锅你背,好自为之,别回来了。”

秦溪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看着地上躺着已经一瞬间毙命的雪环,唐时只觉得这戏剧化也实在太严重了,这货是来逗比的吗?

唐时是真的没打算回正气宗了,即便现在他是筑基期,天海山也不可能因为一个筑基期的他,去与整个正气宗抗衡,好歹人家也是东山第一流的大宗派,唐时如果还在东山都可能被追杀,所以他的打算是去别的地方。

这一次,归字令恰好落在东山和南山的交界处,所以唐时肯定是要往南山去了,换一个新的环境,指不定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东南西北四山相对来说是比较隔离的,势力划分等等体系都各有各的一套。

现在他也算是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了,即便是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攻击力却已经能够达到后面的等级,拼死爆发,指不定还能无限逼近金丹期——只不过,金丹期毕竟是传说中的境界,他现在还没看到过金丹期修士真正出手是怎样的。

是非虽然是个金丹期,但是在整个小荒十八境之中,基本是没有真正动过手的,他似乎将之的实力压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而在之后,更是从那妖族的口中,听说是非境界跌落,只有筑基期了,也更不可能展示出金丹期的实力。

唐时现在并不知道自己跟真正金丹期修士的差距有多大,一切只是推测而已。

此刻,他看向秦溪,秦溪还是那微胖的模样,只不过感觉着似乎没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么胖了。

那个时候,唐时才刚刚上天海山,瞧见这胖子,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上怎样的一条路。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杀雪环?”

“我什么时候杀过雪环了?人不是你杀的吗?”秦溪一脸的惊诧,一副自己很无辜的模样,他这贱样,其实比唐时还欠扁。

唐时的心思,迅速地转动了起来。

雪环死了,秦溪回去说是唐时杀的,而唐时又跑了,之后事情会怎么发展?不了了之,还是矛盾激化?

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那秦溪的目的又太奇怪了,可是矛盾激化,也不过就是唐时跟正气宗和天海山的矛盾,到底秦溪为什么要杀雪环?

这可能是一个暂时还解不开的谜。

“秦溪师兄的算计,我是不明白的,只不过……即便你不杀雪环,我也不会回天海山的……”他在天海山,根本活不下去,唐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如今不明白秦溪是什么态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因为这货说话的时候那种诡异的风格,所以到时没有多坏的印象。

秦溪懒得解释,转身挥挥手就走远了,“好自为之,别出现在东山。”

不然,迎接唐时的就可能是他秦溪的剑了。

秦溪走得潇洒,留下了唐时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抬头看了看那已经完全废掉的归字令,也转身,却踏着自己的那一把破铁剑离开了。

毕竟掉下来这么个东西,周围如果有人肯定会注意到,所以唐时不愿意在这里久待,确认了一下方向,唐时便往南边走了。

《山海经》有载,南山经最末为南禺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南山有三列山系,大小凡四十山,万六千三百八十里。

此刻,唐时举目一望,周遭皆是葱茏翠绿,他足踏锈迹斑斑的铁剑,穿梭在山腰的云层之间,瞧见周围都是山川壮丽,也不知怎的便心胸开阔起来。

一路飞行百余里,身边掠过的浮云飘飘渺渺,唐时想想都这么远了,应当不会被人发现,所以便落了地。

在小荒十八境之中,神经一直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唐时觉得自己需要放松一下。

此处应当是南禺山,山环水绕,秀美异常,一峰之后有绝壁,唐时御剑而至,便劈出一掌,在这万丈绝壁之上开出了一个山洞,自己先站了进去,再用铁剑削出巨大的石块,从绝壁之上丢了下去,很快一个简陋的山洞就做好了。

他想起自己学的粗陋阵法,布置了一个很简单的隐藏术,里面做出了一张很简陋的石床,唐时躺上去也懒得管是不是舒服,便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连梦也不做一个。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他起来,顺着这被自己开凿出来的甬道,便走到了山壁边上,抬目一望,因为是在高高的绝壁之上,视线没有遮挡,四下寂静,只有那微冷的风,拂过了他的脸。

墨空如洗,星河漫天。

在这绝壁之上,站在这冽风拂动的地方,遥望着灿烂星河,这少年的心,也跟着缓缓地沉下来。

他站在外面,看了这一宿,太阳却是从背面升起来的,他从绝壁的山洞之中出来,又御剑上升,一路向上,站在这最高的封顶,在红日冒出地平线的一刹那,看见了。

于是胸中豪气顿生,开声吐气地长啸,身周滚动着无数的云层,一瞬间被着声浪冲开了,走远了,天朗气清,宇宙乾坤,尽皆在一片纯粹的光明里。

唐时觉得自己发完疯了,才从山顶下来,回到那小小的山洞里,便盘坐调息一会儿,之后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

好歹也是从小荒十八境里活着出来的人,唐时得到的好处还是不少的——当然大部分都是抢来的。

当良民有良民的好处,当强盗有当强盗的暴利。

唐时的节操属于一种不值钱并且可以随意倒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