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山归!吾山归——吾山——归——”

“归你个大头鬼啊!”

唐时听得烦,只觉得这人想死复读机一样一直重复这一句,还一声比一声惨烈,当即便骂出了声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猪呢!”

蔺天“噗”地又吐出一口鲜血来,不是内伤,是被唐时气得,这人的这一张嘴,真是贱得想让人拿东西给他塞上!

其实平时还好,只要一开始打架,唐时这本性便开始暴露,嘲讽技能大开是肯定的,每句话都能让人吐血出来。

下面僧人和妖修,根本没见过这样打架的,一时之间都目瞪口呆起来。

“你欺人太甚!”蔺天大怒。

唐时白眼一翻:“老子欺的是鸟人!”

众人:“……”

真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唐时嘴上犯贱,却并没有真的不将这蔺天放在眼底,他抿着嘴唇,心想着这蔺天方才的行为,又看了一眼这托山印下面那开始迅速暗淡的“裳”字,便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将这一切了结了。

迟则生变!

“你想要这托山印,今日我便发发慈悲,将它还给你——鹏王,接好了!”

在蔺天骇然的目光之中,唐时玩笑一般轻轻地将手上的巨大山峦一抛,青山倾倒,便有四万八千丈影横斜海上,遮云蔽日,这山落下的速度看似很慢,但因为其庞大,落在了蔺天的眼中,便成为一种巨大的恐惧!

一座山,向着一个人砸下来,沉重而凝滞,让人为之窒息!

蔺天双翅一展,便要向着一旁逃开,只是他在半空之中,即便是逃,也晚了!

这一座由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托山印,便这样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击落。

人在这山前,便像是蝼蚁与泰山!

轰然坠落,而后这一座山地砸在了小自在天二重天的最北面,整个广场一阵摇动,所有人站立不稳,甚至东倒西歪起来,而后便有“咔擦”一声巨响,整个广场的最北面便有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一个角便这样随着那巨大的山峦坠落,掉进了海里,溅起巨大的白色浪花,整个大海都在一片轰鸣之中,不曾平静……

这唐时,一出手,便直接毁了半个二重天!

僧人们震骇之中,却是连连低声呢喃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一座山影,却在坠海的一瞬间消失了,这毕竟只是灵术,而非是真正的山。

唐时的脸色其实已经苍白到完全没有血色了,身体之中的灵力特已经被方才那一个“嫁衣之术”抽取得差不多了,如今还能站在这半空之中,完全是凭借着内心之中那种坚定的装逼志气——说得更好听一点,要强而已。

天生不肯示弱的,便是他这种贱骨头了。

蔺天被砸落在广场的边缘,肉身已经变成了一滩肉泥,看上去血腥至极。

然而此刻那青山的巨影消退了,整个小自在天重见光明,便忽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来。

只是蔺天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这一场突袭,策划了这么久,妖族沉寂成千上万年,便要一辈子沉寂下去吗?不甘!他不甘!

凶厉的气息,立刻便向着他整个人围拢了。

元婴期的修士,便是已经经过了金丹化婴的,识海之中盘坐着一个小人,在肉身毁灭的时候便直接从蔺天的头顶钻了出来。

这一个浑身上下都在闪光的小人,便直接展翅想要飞走。

此刻没有了肉身,实力大减,唐时若有方才的实力,只要这一瞬间便能够直接斩杀此人。

可是唐时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他向着蔺天这元婴御空而来,对方的速度却更快,单纯依靠元婴飞行的大鹏,其速度岂是唐时所能媲美?

那蔺天双眼早就已经被染红,这个时候感觉出唐时的虚弱来,便向着下面所有因为方才认真观战而忘记了进攻的妖族们喊道:“杀!杀!杀光!”

天隼浮岛的妖修,向来都是团结的,在看到金翅大鹏蔺天竟然都已经损失了肉身之后,便觉得愤怒了,妖修的肉身便是他们的本体,本来就比人类修士更强悍。妖修的实力之所以能够相比于同阶的人人类修士更胜一筹,便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本体,并且因为本体,有各种各样的天赋技能,毁灭一名妖修的本体,便是向着所有的妖修宣战!

他们不容许这样的失败!

杀,杀,杀,杀光!

他们无法对付唐时,便只能将一切宣泄到前面与他们对战的僧人们身上。

方才才停歇的战况,刹那间便惨烈了起来。

眼看着那元婴开始逃离自己的视线,之前那没死的孔翎也上来将那蔺天归入怀中,唐时才是最不甘心的,如何能够功亏一篑?

他咬牙,已经杀红眼,即便拼个玉石俱焚,也不想放过了这杀掉元婴期修士的机会,被战斗点燃了灵魂的人,是不会去顾及后果的。

现在的孔翎也没有之前那么强悍,只要唐时——

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春风吹又生”的一次。

在自己身体力量即将枯竭的时候,使用“春风吹又生”无疑是一种自残,而唐时更是深得其中真味。

最高境界的自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现在唐时的体内——燃起无尽的野火!

野火烧不尽,便是要将自己身体之中的所有灵力全部燃尽,才能真正发挥出春风吹又生的本事来吧?

虫二宝鉴其实是想象力的产物,这东西怎么用,全看唐时自己的领悟力。

上一次迸发出无尽的灵力,是因为他那个时候便在灵力枯竭的状态,将自己最大的潜力压榨出来,现在也是如此,强敌在前,容不得唐时犹豫!

他咬紧牙关,带着一脸的狞笑,凌空向着孔翎与蔺天走去。

孔翎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没忍住冷笑了一声,“油尽灯枯,不知死活的蠢货!”

她素手一抬,那一把七彩羽扇再次出现在手中,便有七彩的焚风向着唐时扇过去。

只是下一刻,她脸色便已经变了。

唐时脸上的笑容简直是堪称妖魔了,现在他也确实在一种妖魔的状态之中,七彩焚风算是什么?他身体之中燃烧的野火,炙烤着他刚刚凝聚起来的金丹。

那金丹之上的紫色丹纹,便在这样的炙烤之中越来越深,唐时觉得自己最厉害的不是一身金丹期的修为,也不是层出不穷的百变灵术,也不是左手虫二宝鉴右手风月神笔的金手指,而是——自虐自残的狠劲儿!

要杀人,先杀己!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好歹还赚了个两百吗?

只这两百,值了!

干了这一票,再睡他个天昏地暗山崩海裂!

唐时仰天长啸一声,风流云动,战意直冲霄汉!

他化作了一道光,向着孔翎而去,“蔺天给我,你滚!”

一句话,蔺天死,孔翎活——唐时此刻的状态很可怕,身体之中灵力暴涨,整个人像是疯子一样。

战斗,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呢。

不赌上生死,何必说它是战斗呢?

唐时眼神明亮又凶狠,便看向了孔翎——元婴期的孔翎,在触到这样的眼神的时候,便知道今日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看了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蔺天一眼,挣扎而游移。

生死面前,要怎样抉择?

若是在以前,孔翎绝对会抛开自己怀中的人,不论是谁,都没有资格让她孔翎为之付出生命!可是她此刻护着的人,是蔺天。

蔺天没动,孔翎也很久没动。

之前是非的一击,已经在她身体之中种下了伏魔佛力,这与她本身修炼的心法是相冲的,所以现在的孔翎,能够凝聚出来的灵力少之又少,只是……

要放开吗?

如何……能够放开……

如何,能够放开?!

孔翎豁然抬眼,直视唐时,只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来:“做梦!”

唐时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减弱,不管是孔翎还是蔺天,或者是下面的杀局,都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他只是想要——杀掉蔺天而已!

单手成爪,在向前的时候便已经握住了一把剑,这一把剑的剑柄与他的手掌相接触时候,唐时的气势再次攀升,他之身,便化作了剑!

一剑,斩楼兰!

长剑凝聚出一道光,无数的光点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让他手中这一把光剑,耀目不可逼视!

遥想当年,他还刚刚到东山天海山,成为菜园弟子的时候,便在饭堂外面看过那样的一幕。筑基期的小北师叔凝聚出来的那一道剑气,当时的他以为那是毁天灭地之威,可是如今的唐时已经到了金丹期,筑基期在自己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胸中激荡着的,便是那一览众山小的好奇,只是杀意从未消减。

他长剑刺天,便站在孔翎身前一丈处,抬手,落剑!

巨大的光剑劈在了孔翎的身上,孔翎却将蔺天抱紧了,不肯松手。

蔺天眼底都要流出泪,却嘶哑地喊了一声——“孔翎……”

他们是天隼浮岛的双王,以往说什么爱恋是假,双修是假,都是各走各的路,如今她却要愿意自己殒身,而不放开自己……

蔺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噗”地一口鲜血吐出来,孔翎双手护住了那已经脆弱了不少的元婴,死死地盯住唐时,只是在这一刻,她怀中的元婴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一阵恐怖的波动,想开始散发出来。

元婴期修士没了肉身不会真正地死,还有元婴,可是元婴没了,便是真正地消散于这个天地之间了。

而元婴期修士,最可怕的一个技能,应当是——自爆!

而唐时,这个时候第一剑出去,却横剑一指,隔着这空中的一丈距离,剑尖指着唇边挂血的孔翎。

“天隼浮岛,总出情种吗?”

孔翎只惨笑一声:“没人愿意当情种。”

只是情之所至,无法自拔罢了。

她曾以为自己修的是无情道,最后却成了极情道……

时也,命也。

唐时的手指修长而漂亮,那平日里看着普通的眼睛,这个时候已经才渲染了战意,变得明亮,减去平日那寻常之色,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他唇角一弯,手腕跟着轻轻一转,那略显得修狭的斩楼兰长剑便挽了个剑花,回手收到了他手边来。

看也不看一眼,像是厌恶了一样,唐时便转身。

他像是巨大的、从天外来的一块天石,带着猛烈的气劲从天际落下,无数的气流环绕着他的身体,恍如神只。

“砰”地一声,唐时砸在了地面上,身体之中因为“春风吹又生”而来的灵力却依旧在他经脉里肆虐,他又开始在刀尖上跳舞了。

体内灵力太多,不找个地方宣泄了,一会儿死的便是自己了。

上面孔翎与蔺天都没有想到唐时竟然直接放弃了他们,下去了。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唐时是想要干什么。

此刻终究还是在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的战场上,下面是血流成河,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杀戮之中。

和尚们的僧袍已经不再干净,血污之下,却更见惨烈。

妖修们之前得了蔺天的指示,这个时候便往疯了杀人,若是这样继续下去,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蔺天之前想要自爆,唐时也不是蠢人,与其浪费时间跟蔺天的自爆较量,还不如先下来解决了这下面的事情。

唐时不想杀蔺天吗?不见得。

他想杀这人到了极点了,可是杀不得!

蔺天是个元婴后期,若是此刻自爆,本来就已经只剩下一半的二重天还能剩下多少就很难说了。

真不知道自己若是真的逼迫蔺天自爆了,是非改天会不会掐死自己。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烤着的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因为膨胀而炸裂,在他落下的时候,手一撑地,便有无数蛛网一样的裂纹从他脚下延伸开去,整个广场的地板碎了一大片。

唐时看不到人,只能看到血,无尽的杀戮,无尽的鲜血,永无止境,也无休无止一般。

他还有第三首诗——《夜上受降城闻笛》。

这兴许是一首自己不怎么喜欢,可是特别适合此刻这种战况的诗,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了。

长剑消失,右手起笔,笔墨虚影第三次出现,可是已经无人敢小视这一个手段了。

杀戮还在继续,鲜血从广场的边缘落下,又落下了山,甚至直接落到海中。

这一座半空之中的二重天,已经残缺不全,已经沾染满了鲜血,人间地狱!

无数的僧人为守护这一片二重天而血洒长空,也有无数的妖修,为了这不知所谓的战争,而葬身此地!

天隼浮岛的妖修,死在了小自在天的地界上,便不觉得讽刺吗?

那诗词的意境,已经悄然降临,唐时眼中,一片平静的深沉与忧郁。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昔日世外桃源,今日人间地狱,回乐峰前,沙白如雪,那降城外有万丈的悲声。连天累月的战斗,磨钝了手中的长枪,让战士腰间的宝刀也卷了刃。

月上中天,太阳也要落下了。

唐时便在这模糊的吟诵之中,抬头望,迷幻之景,却从他的手边拓展开去了。

他画的是峰前沙雪,他画的是城外霜月,他画的是长枪宝刀,他画的是战意峥嵘!他画江山似水墨,他画塞外似江南……

便这样轻轻地一闭眼,万里江山尽落在笔下。

凌空而起的,是他一笔一划落下的墨迹,映入众人眼中的,是那忽然写意了的美丽山河……

此诗,乃是于夜,于城上,听见了笛声,才触发了情怀,如今一切都有了,怎能没有笛声呢?

笔尖在虫二宝鉴这诗题上一点,便是“闻笛”二字。

这一刻,出来的是笛声,是一种堪称是轻快的调子,然而伴随着唐时笔锋一转,将那灰色的骷髅,褐色的沙场,红色的鲜血,一一画上的时候,一切便已经改变了。

笛声幽咽,穿透了坚厚的城墙,穿透了冰冷的盔甲,穿透了暗夜的长风,穿透了诗人,苍凉的心!

芦管声声,却不知它从何而来,于是无尽的悲凉从胸中奔涌而出。

何处来的杀戮?何处来的屠刀?

争战已失败,无数人埋骨他乡,不得归。

这一张画卷很长,每一笔都是唐时灵力的极致,也是他领悟的极致。

这是他少有的慈悲,少见的温柔情怀。

唐时不喜欢慈悲,也不希望自己是个慈悲的人,便让他,将慈悲在此刻画尽,用他一个淋漓尽致!

提笔,落字!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芦管笛声,余韵渐歇,妖族的屠刀,放下了,僧人们的屠刀,放下了。

所有人抬头,看着那悲伤的山河画卷,天边城墙孤高,远处霜月白沙,便是那诗中所言“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天隼浮岛既败,又何苦将无数的生灵葬送?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何必死在小自在天呢?天隼浮岛才是他们的“乡”……

唐时的笔,遥遥地勾了出一道墨色,便将众人的视线牵引着走,所有的妖修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

那执着墨笔的人,唇边挂着几分悲悯的笑,这笑一向是令他们厌恶的,可是此刻又觉得无法抗拒。那是男人的温柔乡,女人的醉梦场……

唐时抬手,宽大的袖袍划过一道弧线,便鼓了风,而后修长的手指一转,便将那墨笔抬起,向着远方一掷,那墨笔的笔尖带着悠远的墨韵,便一路向北,拉出一道纤细的墨痕,像是归流的江水,又像是牵引着的丝线。

那笔不一会儿便看不见了,像是飘摇着的小船,消失在云雾里。

一道墨线,从这广场空中已经开始了消散的水墨画上,向着远方,向着那海雾深处的天隼浮岛,幽幽地落下了那静止符一样的余音……

尽头,天隼浮岛。

属于他们的地方。

原本汹涌的战意,忽然全部褪尽了,不仅是妖修,便是佛修,也觉得疲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