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素青衣衫,正携了一夕的手款款而出,俊秀的面庞上满是宠溺的笑。

他道:“后日便是你生辰。前年埋在蔷薇花下的酒,可以先挖一坛出来。”

一夕掩唇笑道:“你不是说,这酒埋下去,得等我们的女儿成年出嫁时才许喝吗?”

青岚笑道:“等师父所说的劫数过去,我们才能成亲,这女儿才能出得来嘛!咱们可以先喝了,回头再埋几坛进去。——打量我不知你爱饮酒,早就眼馋着那几坛美酒呢!”

一夕脸儿绯红,眉目间尽是欢喜,说道:“好,你去挖酒,我到林子里采些你爱吃的松蘑。”

青岚便做了个饿虎扑食的动作,笑道:“小心虎啊豹的,把我们的一夕美人衔走哦!”

一夕咯咯笑着躲闪,却是往青岚怀中躲闪。青岚回身将她拥住,两人笑声惊得林鸟掠翅,山岚跌荡……

我的眼前不知不觉迷离,颊上冰凉一片。

怎堪旧日台阁冷,只手覆苍灵(一)

更新时间:2013-10-180:44:09本章字数:3209

忙伸手把泪水拭去时,眼前幻像已消失不见。

落花如雨里,只有那对有情人的欢乐笑声犹在耳边回荡。

景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侧,彼此呼吸清晰可闻。

他轻声道:“是青岚。”

是青岚涔。

他不仅仅是青岚或陆歌,更是天界下凡历劫的朝歌上仙。

青岚垂死之际,便已是朝歌上仙,有着我们所想象不出的仙者之力。

他果然魂魄未远,竟带一夕进入他所织的幻境之中,重温前世寥寥无几的温馨岁月翳。

再在一起,饮一坛美酒,采一篮松蘑,尝几只鲜桃。

再携她的手,在岁月静好里,观一回落日,赏一次山岚,摘一朵蔷薇。

看蔷薇花静静绽放,静静凋落。

看它们最后一次花落如雨,宛如六世的相思成灾。

既已到了苍灵墟,自然没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我还是要去找一找可能救我性命的仙莲。

苍灵墟已不复原来的乌烟瘴气,原先横行的魑魅魍魉、山精水怪或藏得不见踪影,或扶老携幼飞遁而去。——东华帝君却仅凭一缕即将逝去的神识,便已让此地恢复宁静,其威霸之气,由此可见一斑。

他以往放任自己的故地妖邪密布,如果不是因为特立独行,便是因为他太过懒散了。

恢复宁静的苍灵墟天青气朗,晴空万里,站于半空之中,很容易便能看出苍灵墟按九宫八卦之势排成。

八卦阵眼所在之处,是那边湖水中的一座高台,想来便是当年东华帝君修仙大成的东华台。

我带了白狼御剑飞往东华台时,景予不离不弃随在身侧。

若不是那夜亲耳听到了他和绵绵的对话,知道他早已打算夺回轮回石后便除掉我,说不准我真会心动神迷,以为他余情未了,如今情难自禁,又想着重修旧好了……

正对着天边的渺茫云水出神时,景予忽道:“一夕是不是在生辰那天被人抓走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喝到埋在蔷薇花下的酒。”

“我怎么知道?”

我白他一眼,却又有些纳闷。我已打起精神来开始考虑寻找仙莲之事,他却还记挂着青岚他们前世之事,未免多情得太过,不像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景予了。

景予听得我言语之间很不耐烦,脸色便白了白,眸中有极凌锐的寒光闪过,也看不出是恨是恼。

我顿生警觉。

他说要除掉我,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是打算现在就杀我呢,还是准备拿了仙莲再杀我?

又或者,觉得我这容貌尚有些可观可赏之处,打算多饱几日眼福再宰了?

但不管如何,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傻傻站着,由他十二道金箭射得我魂飞魄散。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甚至不惜先发制人,才见得我叶菱本色。

菱角这东西,嫩的时候可以掐出汁来,成熟后角刺便会坚硬,绝不会是由着人捏圆搓扁的面团。

东华台很快便在脚下。

一落地,白狼便叫道:“好冷!好冷!东华帝君这是闹哪桩啊,这么冷,连草都生不了啊!”

不用他说,我一颗心便已沉了下去。

外面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即便海上略冷,到底也冷不到哪里去。

而这里鹅毛细翦,琼珠密洒,触目皆是大雪铺地,琼装玉裹,冷得人直打哆嗦。

分明又是一个刻意与外界隔绝开来的小天地。

却不知东华帝君那等尊贵无畴的人物,怎会把自己住的地方布置得如此阴冷。

冷得皮粗毛厚的白狼都受不了,更别说我这破荷叶身子了。

正觉得嗖嗖凉意刺骨时,身上忽然一暖。

景予解开他氅衣披在我肩上,厚实的布料尚有他的体温。

我不解看向他时,他却已埋头向前大步走着,说道:“快去找那莲,赶到天黑前找到才好。在这里睡一晚得冻死。”

我笑道:“若是景予师兄冻死了,我和大白在雪中烤肉,倒也颇有意趣。”

人肉是酸的,不好吃。但我真心想咬这男子几口。

景予却淡淡道:“可以。只要师妹能找到烤肉用的木柴。”

我当然也是信口一说。这地儿也不知被冰雪覆盖了多久,连青草都看不到一根,更别说树木了。

白狼举目四顾,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姑娘,这地儿……长得出莲花吗?”

东华台并不大,踏着雪没走多远,便看到前方石壁上“东华洞天”四个古篆大字。

洞府门自然是紧闭的,我也没胆子去闯东华帝君的府第。好在莲池不太可能挖在山洞里,我只需在附近寻觅即可。

可四周皆是白雪茫茫,哪里有什么莲池?便是有,也早就该被冰雪封得结结实实,连水都瞧不见,又哪来的莲?

正站在白雪皑皑的地面上,对着紧府的洞门一阵绝望时,景予忽道:“菱角儿,让开!”

我一怔,身周忽有一团热力涌上。

他想对我动手了吗?

电光石火间,我这个念头转起,慌忙飞身闪过,一手执了秋水剑,一手执了荣枯藤,如一枚竖起了全身硬刺的刺猬,防备地看着他。

景予眸光从我脸上掠过,却未多作停留,指间划出串串金色法诀,飞快幻作团团浅金芒彩,在空中四散飞开。飘落的雪霰遇到那芒彩,顷刻化作蒙蒙的水汽,蒸腾于我方才站立过的地方。

白狼个大身笨,避闪不及,脚下一软,惊得“嗷”地大叫,急跳起来身蹦得老远。

却是那团团芒彩散着炙热光线,不仅化开空中飞雪,更在融开地上冰雪。

厚厚的冰雪之下,居然不是泥土或礁石,而是水!

我们的脚下,竟就是我要寻找的莲池!

可这样完全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住的池水,会有鲜活的莲荷存在?

我远远地看着景予的行止,心里奇怪地一阵冷,一阵热。

他穿着墨黑的衣衫,束着深青无纹的腰带,朴实无华的装束,却硬生生地把那身段束得颀长挺秀,宛如玉树琼枝。

宽袖挥动之际,浓郁的墨色似挥毫走龙蛇,画一幅游动的水墨山水画。眉目间的清亮和专注,更让他多出几分沉静却潇洒的风姿。

我明知他对我不怀好意,可恶的是,我还能看着他出神,莫名地便认为他还是当年那个景予师兄,随时预备站到我身前,为我挡下一切灾劫和苦厄。

两百年的相处所形成的依赖和信任真是可怕。我得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说服自己完全抹灭那些依赖,颠覆那些信任?

捏紧了秋水剑和荣枯藤,我依然戒备着。

眼前热气弥漫,冰雪消融,一池清水渐在眼前荡漾,甚至有几尾红鲤在水中摆尾。

果然有莲藕,却是不知陈了几百几千年的陈枝枯叶,被封于冰中,居然未曾朽败成泥,此时零零落落散在池水中,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显萧条。

景予额上沁着汗珠,眸光却是黑亮明澈。

他道:“你不是要仙莲吗?这池下必有旧年遗落的莲子,以荣枯藤之力,不难催生出几枝。”

见他果是好心地在帮我忙,我更惊诧,只笑道:“景予师兄,荣枯藤催生出的莲,还叫仙莲吗?”

景予道:“看此处模样,池内埋藏的莲子怕已有数千年之久,自然所蕴灵力不浅。荣枯藤催生出的莲虽然无法和自然生长的莲相比,可总比寻常莲藕强些吧?”

于是,我原来能活一两年,换了这里催生的莲藕可以活上三五年?

我拢一拢他披在我肩上的鹤氅,叹道:“果然甚妙,甚妙。”

景予柔声道:“你辛苦来一次,若是空手而返,岂不郁闷?”

怎堪旧日台阁冷,只手覆苍灵(二)

更新时间:2013-10-180:44:09本章字数:3214

果然一腔好意,辜负不得。

他倒的确对我有情,居然会想着在临死前多多成全我的愿望,我当真得感激泣零了!

所以,我也成全他的好意。

荣枯藤轻轻一点,盈盈绿意如轻雾飘开,春日特有的勃勃生机缓缓洋溢开来,冲淡了冬日的冷肃。

碧色的水面潋滟拂动,然后轻轻跳了几跳,却是数枚沉睡的千年莲子被唤醒,鲜嫩的荷枝抽出,连连破开水面,妖娆而上,在这片冰雪筑成的天地里生芽吐绿,展开翡翠盘,托起红烛盏,散出十里荷香,摇动无限风光。一时清浅芳香直沁心脾,令人心旷神怡湎。

白狼赞道:“好香,好香!好莲,好莲!果似比昆仑的好些。”

话未来,新迸的荷花一晃,立时红衣飘零,碎瓣跌落,铺了一池残红;再看那原来碧玉妆成般的枝叶,也瞬间失了莹亮的光泽,迅速由翠绿而萎黄,然后脱落……

片刻后,依然是水色泠泠,败叶飘零淋。

景予所施术法之力已经渐渐消失,空中雪霰飘扬,再度缓缓飘入水中;周围冷意侵袭,池水的边缘又开始结冰,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缓缓向中间封合过去。

我抱肩,叹了口气,慢悠悠道:“天意?”

景予唇一颤,低声道:“哪有那么多的天意?之前蔷薇凋零是因为青岚,今天么……”

他看着满天阴霾,苦笑一声。

我轻笑道:“帝君的意思,难道算不得天意?今天原是我们不对。这是帝君的地方,擅用术法动了他老人家的布局,岂非对他不敬?”

景予眸光一闪,便道:“的确是我等不敬了!不过与东华帝君相比,我等无异于蝼蚁,想来也不会介意我等这点小小动作吧?”

白狼脱口道:“原来是青岚的师尊不想让你好过啊!姑娘你完了!东华帝君岂是你惹得起的!”

我叹道:“真想念青岚啊,若是他在,必定会设法帮我。”

景予道:“没错,他可不就是为帮师妹寻仙莲而来?当然,他还想见一夕……可惜,终究连他最后的愿望也没实现。一夕一死相随,不知他心里想着,会不会颇有些遗憾呢!”

前方水面忽然无风自动,水纹如软琉璃般剧烈动荡,东华帝君沉郁的声音如风雪般冷冽地飘入耳中:“你们两个小辈,这是想激我相助吗?”

我和景予对视一眼,一齐跪倒雪中,说道:“晚辈不敢!”

水纹已渐渐成形,隐隐是东华帝君懒散散倚莲而坐的模样,开始透明如水,渐渐凝作人形。

我们没有猜错,爱徒在此再度历劫失败离世,他到底放不下,果然过来查看。

只是再分不出,这到底是他本人,还是由本体分化出来的一缕神识。

即便只是一缕神识,也不是附在符文上的神识可比,尽量恭敬些总没错。

这位帝君的心情并不好,此时冷冷地睨着我们,愠道:“太乙的后辈弟子,我为何要相助?我弟子触犯天条时,他可没少落井下石呢!”

“青岚仙友吗?”

白狼是畜生,没法跪倒,却也屈着两条前膝趴在雪地上以示尊敬。

只是它言语之间却还是以青岚的好友自居,愤然道:“若论青岚仙友的品行,天下谁人能比?若是太乙天尊连他都不肯恕过,也太没道义了!”

东华帝君闻言,居然看了它两眼,说道:“嗯,想不到你这狼资质虽平凡,倒也颇有几分见识。”

白狼道:“那是。我和青岚仙友最是投契。我修仙三十年,也就数青岚仙友待我最好。你瞧那两位,老是欺负我,压根儿就没把我当人看,只有青岚仙友常出来为我主持公道。”

我和景予忍不住都对它侧目而视。

没把它当人看……它根本就不是人好不好?

青岚仙友最好的地方就是送了它十颗妖灵丹,又会在它每次被踹下云端时接下它……可青岚对谁不好,对谁不厚道?

东华帝君却听得极顺耳,不免又多看了它两眼,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人都道我这徒儿有些痴,难为你懂他。你根基虽浅薄,瞧来是咱们仙家的有缘之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它,还是天上地下至尊无比的东华帝君!

白狼不知是惊喜还是惊愕,不由地张大了嘴巴。

一道银色流光从东华帝君指间飞出,恰落到白狼口中。

他道:“既是有缘,我便助你一臂之力,盼你早日成仙……”

这“缘”来得未必太过快捷,白狼喉咙一动,那流光已然不见,再不知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白狼咂咂嘴,大约并没尝出啥滋味来,却也有礼地向东华帝君点三下头,以示叩谢。

而东华帝君犹在惆怅,“你这狼儿成仙之际,小歌也该历完十世情劫回来了吧?正好让你给他作伴。”

白狼立时连骨头都软了,谄媚笑道:“老狼愿意!老狼十分愿意!老狼万分愿意!”

跟着东华帝君宠爱的朝歌上仙,无疑比跟着我这个随时会寂灭的凡间小仙有前途多了,它当然愿意……

我端着主人的模样笑吟吟以表欣慰之情,心里却恨不得冲过去捶它两拳。

不带这么奴颜婢膝的,至少你现在还是我的座骑行不?

东华帝君却很满意,浮坐于池水中央,黑褐的眸子四下观望,感慨道:“当年小歌未成仙时便在此处侍奉我,总觉有些呆呆的,若能有头知情识趣的白狼伴着,想来会活泼些。”

白狼便道:“其实青岚仙友和我们叶姑娘也挺谈得来,若是闲得无聊时,我可以背着青岚仙友去探望叶姑娘。只是叶姑娘不知好歹,竟敢逆天复生,估计那时已经灰飞烟灭了吧?”

东华帝君看我一眼,不屑道:“借莲复生,太乙当初就干过,怎么没人说逆天?他天尊做得,小仙便做不得?”

白狼点头道:“做得,做得!”

东华帝君又道:“仙莲么,原没什么了不得。续命么,也平常得很。乱了三界……又如何?”

他说此话时,却见他所坐莲台间飞快窜起一抹绿意,很快生作小小莲枝,展开圆圆碧荷,吐出鲜嫩花苞,然后巍巍一颤,已有一朵朱色莲花盈盈绽开。东华帝君随手拈过那枝莲,指尖轻轻一抖,一道浅银流光瞬间从莲花四周颤过。整株莲花立刻珠光闪耀,片片花瓣似薄如蝉翼的血玉琢就,盈盈立于空中时,竟似瑶台仙子般娇妍明媚,美得不可方物。

他那绛色袍袖轻轻一挥,那株莲挟着道流丽华彩已悠悠飞到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