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他真的做了什么罪不在赦的事?

听文举仙尊的口气,原来大约想亲手掐死他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只把他丢入了忏过院,让他悔过十年。

可问题是,他真的不知道他犯的过究竟是什么……

后来又是好师兄原微过来探望他,却是受了皑东仙尊嘱托为他解惑。

原微一惯的温和亲切,却笑得格外诡异。

他指着景予鼻子问:“老实交待,是不是故意拿了菱角儿的贴身私物调戏她?”

他似懂非懂地摇头,却不由地红了脸。

原微忍不住指着他狂笑,“你啊,你啊……咱们昆仑莫非教出了一群呆子?连这都不懂!”

那晚,原微在忏过院住了一晚,和景予说了半夜的话。

之所以只有半夜,那是因为原微兴致勃勃和他说了许久人世间儿女情事后,偶尔间提到他未曾修仙时的见闻,景予忽然间对这个无所不知的师兄好奇起来,便问起原微曾历过的情劫,原微便忽然间沉默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景予番外:一身一命,有卿不负平生(三)

更新时间:2013-10-180:44:11本章字数:3452

天亮后原微离去,临走前总算又恢复了点精神,丢给他两本书,却与道经无关。

一本裴姓者所著《传奇》,一本元姓者所著《会真》,有字有画,图文并茂,都是他在昆仑从未看到过的奇怪书籍。

他道:“你自己小心了,若是被人发现了,只能说是你自己弄来的,被打被杀都不许供出我来。”

他拂一拂袖子,又冲他笑笑道:“便是供出我来,我也不会承认。这书么,也只有你们这些呆子才会看!”

呆子才看的书么滟?

为什么景予觉得自己看了后,反而更呆了?

人家写相思难耐,写心猿意马,说“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多像在写他呢!

他每次去找菱角儿,若菱角儿还在屋子里没出来,他虽负手在外等着,却心心念念都飘在她那里。窗扇格格一动,木门吱呀一响,衣袍摩挲声一起,他都认为是她,忍不住会回头看上一眼损。

可人家明明写的是魂牵梦绕的情人,他和菱角儿算是什么?

与其说师兄妹,不如说是冤家对头。哪有他这样动不动把心上人痛揍一顿的情人啊?

他很抑郁,一整天都不曾练功,夜间翻覆到快天明才睡着,居然还做了梦。

嗯,春梦。

他就是那逾墙而入的张生啊,而那个待月西厢的美人温柔凝睇,分明就是菱角儿的模样啊……

那个春梦真的酣畅淋漓啊,以致他在痛快的释放后忽然惊醒,发现身下一片淋漓啊……

他觉得自己完了。

还修什么道啊,该去参欢喜禅才对。

原微有嘱托看守的小弟子留心他的动静。听说他不吃不喝貌似在修习辟谷之术,遂又跑来看他,足足开解了一夜。

最后他总结道:“喜欢便喜欢呗,没什么大不了。横竖昆仑出类拔萃的弟子不多,只要你看紧她,别让其他男仙有机可趁,早晚是你的。横竖你们都是仙,不是妖,不是魔,有的是时间慢慢磨,等磨得她也恋上你,仙尊们也未必会阻拦。”

景予问:“和是仙,或是妖是魔有什么关系?”

原微向来温雅的眉宇忽闪过近乎狰狞的杀机,“若是妖,是魔,你付她如海深情,她只会还你无底深渊!她们所言所行俱不可信,务要杀之,斩之,令之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他几乎咬牙切齿说着这几句话,向来清亮好看的眼眸幽然如有冥间阴烈毒火燎过。

景予虽好奇,却不敢追问,只默记着原微的话。

想看紧她,便得本领高强,不能让她从眼前逃了,也不能让昆仑出现比他厉害的男仙;想磨得她恋上他,自此便万万不能打她骂她,还得宠她纵她,从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等把她娇纵得除了他之外谁都受不了时,便是她没恋上他,都会是他的了……

十年后,他踏出忏过院,发现菱角儿居然不计前嫌在外迎候他,他激动得心跳加剧,血流加速,连搭在剑柄上的手,都因抑不住那种兴奋而青筋跳动……

他当然没料到菱角儿会认为他这是想揍她而掉头就逃……

他也是到那时候才发现菱角儿的种种好处。

她生得不仅美貌,而且十分之美貌,每日看着赏心悦目;她天资颖悟,举一反三,若景予不是格外努力,说不准早已被她超越;她开朗豁达,他不再打她时,她也便把往事一笔勾销,还时常烤肉给他吃;她玲珑讨喜,仙尊们个个喜欢她,有什么好玩好用的宝物,总不忘送给她一份;冷着脸的景予不讨喜,但人人知道他得掌门赏识,见他总和菱角儿在一处,才顺带也给他一份……算来反是他沾了菱角儿的光。

他越来痴迷她,而她也没让他失望,果然越来越和他亲近。

她虽喜欢那些十来岁的漂亮小师弟,常常找他们玩耍,可惜小师弟们总会长大,三五年后她便不得不嗟叹两声驰隙流年,怅然地偷一坛酒,拉着景予吃烤肉去了……

景予还从同院师兄那里听闻了些桐元师兄的事,并从原微那里借来兴亡镜,终于知晓自己身世,静默了几日,从此对文举仙尊执礼更加恭谨。

释然于师父的冷落后,与菱角儿相处和谐的日子竟是如此美妙。

他从来不知道,把另一个人视若拱璧放在心间,也能这般快活。

阆苑的论道大会,景予其实很想参加。错过了一次,他不想错过另一次。

但听说阆苑有个容貌修为远胜于他的上仙,菱角儿对他甚有好感后,景予立刻改变了主意。错过一次两次什么的实在太少了,错过一百次都不嫌多。

何况,在皑东仙尊为他们预备的上古大阵里餐风饮雪同甘共苦相依相守二十天,是多么可爱的主意……

他的目标直接而明确,便是要这样和菱角儿相处着。

他喜欢她,如此简单地喜欢着她。

天长地久都嫌短,最好到天荒地老。

这个愿望看起来并不遥远。

菱角儿越来越信任他,越来越依恋他,多少次不知不觉间靠近他,懒洋洋地闻着紫堇花,看着天际浮云,赏着晚霞落日,靠在他肩上打瞌睡……

而他是多么地喜欢菱角儿不设防地伏在他背上、倒在他腿上睡着的模样啊!

鸦翼般的长睫那样地安静柔和地覆下,秀丽的面庞泛着沉酣般的微红,乌黑的长发锦缎般飘拂于他的指掌间……

他忐忑地继续宠她,纵她,小心翼翼地等待她悟出他情意的那一天。

他等了很久,但也许等得并不久。平凡快活的修仙生活过得是如此快捷,一两百年也不过弹指之间。

当他把紫堇花的睡枕垫到她的脑后,她睡得迷迷糊糊咬了咬他的手指,然后酡红着脸将头埋入青草间时,他知道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他再不懂得表白心意,她再反应迟钝,在他张臂抱住她,贴紧她,感觉着彼此心跳如鼓时,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如水到渠成般自然。

在仙尊们认可了他们的亲事后,他们相依相守的未来已经板上钉钉。

直到,他因菱角儿送他的玉坠而被魔帝误作自己孩子,他才悚然惊醒:原来,他所期待的安宁与幸福,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撕就裂的陈旧窗纸,一戳就破的虚幻泡沫……

他慌乱过,无措过,彷徨过,但拿到轮回石的那一刻,他忽然间镇静下来。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

他们像同根而生的连理树,彼此相交相缠,血肉相融,砍了一株,另一株势必也会因那伤痛枯萎而死。

他不明白皑东仙尊为什么会把魔帝的孩子收为弟子,又是用什么办法掩藏住了菱角儿身上的魔气,让昆仑众仙尊都无法觉察。

但他看得清楚,一旦魔帝派人上门寻子,菱角儿身世暴露,皑东仙尊再疼她宠她,也将保不住她,甚至连他自己也将受到掌门师兄严惩。

原微说,妖魔不懂得感情,所言所行俱不可信,务要杀之,斩之,令之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可菱角儿是妖如何,是魔又如何,世所不容又如何?即便她送他无底深渊,他依然只能付她如海深情。

以身为昆仑女仙而骄傲、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菱角儿,忽然之间众叛亲离,被从小养她长大的师门投入化魔池,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又会是怎样的惊恐,他已不敢去想象。

菱角儿不是他。

她从小被师父捧于掌心长大,没吃过一丝苦,没受过半点气,偶尔离开昆仑,也有诸师兄细心照料,唯恐丝毫不周;即便小时候被他打得满地找牙,依然有师父爱逾至宝,万般怜惜。

她似一盆从刚萌芽便被人精心照料看护的兰花,从未历过半丝风雨,娇娇柔柔在阳光下开得国色天香,却即将被人连根拔起,折断,丢到猪圈里万般践踏……

她必定连还手或逃避都不会,只知任由师门丢入化魔池,在无边的绝望和黑暗里被抽魂夺魄,在万般痛楚里挣扎翻滚,直至灰飞烟灭。

而他将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吗?

他怎能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翻转这仙魔道,扭曲这三界路,也要护你在身后,藏你在心间,等你轮回转世,伴你朝朝夕夕,携手日出日落,共赏紫堇花开!

一身一命,所以在,所以存,只为与你,生生世世相守,岁岁年年相爱……

番外完。咱们继续正文~~

咫尺凉蟾亦未圆,奈何天(一)

更新时间:2013-10-180:44:12本章字数:3134

身后凛冽的杀机直砭肌肤。

景予已支持不住,无力地跌落于草丛中,兀自挣扎着看向我身后,喑哑叫道:“原微师兄,不可!她是……我们的师妹!”

我在最初看到那团飘过的白影时,便已认出来者是原微师兄。

但我魂魄不全,意识昏沉,一时也顾不得细想,他为何不问青红皂白便对我动手。

转头看时,往日俊眉朗目潇洒不凡的原微正垂手立于草丛中,浑不管败草间的泥浆污了他的白衣,只定定地看着被一剑穿心的景予,俊脸泛着红晕,不知是怒的还是气的滟。

“原……原微……师兄!”

我勉强唤了一声。

原微却没理我,行到景予跟前,指间连出法诀,却是以定魂之术留住他的魂魄,免得他受了致命一剑后即刻死去笋。

“景予,我……来晚了!”

他嗓子里凝着哽咽,挥袖将挡住景予面庞的乱草拂开,又一记法诀飞出,却是一团柔白的光束,缓缓渗入那流血的伤处。

血渐渐止了,但景予依然容色惨淡。

他和我一样,虽是剑仙,但未脱凡胎。若肉躯被毁,即便能仗着自己灵力多在这世间存留些时候,终也不免和凡人一样重入轮回。失了心脏,便是他修为高超,便是有原微相助,终也难免一死。

而我呢?

我终于不用再担心再度被人射成血刺猬,散魂消魄。

可我真的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每年一个人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紫堇花了吗?

我觉得很好笑,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却有滚烫的泪水串串落下。

原微蓦地回首,咬牙切齿地喝道:“菱角儿!”

他一向温煦,待我更是和颜悦色,每每维护有加,从不曾这等疾言厉色,横眉冷目。

我胡乱一擦泪水,笑道:“原微师兄,他要散我魂魄,我便取他性命,不是很公平吗?何况,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师兄弟,他是魔帝之子,不是吗?”

“不是!”原微霍地站起身,“他不是魔帝之子!任何人都可能是,他不会是魔帝之子!”

“原微师兄!”

景予蓦地叫道,竟似欲阻止原微说下去。

“你说什么?”

我眯起眼睛,始终揪紧的胸口无端地凉了一凉,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不曾抓住。

原微冷冷地睨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他是当年闵国皇室嫡系后裔,闵国末帝唯一的皇子!”

眼前忽然一亮,劈开了漫天的阴霾,每一丝细雨都如白水晶般莹亮地从眼前划过。

一面雕缕着繁复纹路的古朴圆镜出现在眼前,青铜镜面辉芒煜煜,流光溢彩。

与得失屏、荣枯藤齐名的兴亡镜!

可鉴天下兴亡的兴亡镜!

流光之后,便出现一座座极宏伟的巍峨宫殿,却四处是烽烟,有的殿宇甚至正吞吐着熊熊烈焰。一削瘦病弱的年轻剑仙盘膝坐着,正将襁褓中的小小婴儿交给文举仙尊。

“试图逆天妄为,挽狂澜于既倒,是徒儿之过,当受此殒灭之灾。还望师尊善待景予,为大闵留一线血脉……”

文举仙尊那时的胡子还是黑色的,但怒气冲天时一样刚硬如刺猬般竖起,看着更令人心生敬畏。

他道:“那妖后勾结魔物,惑乱君心,难不成连你也是至死不悟?”

那剑仙道:“悟也罢,不悟也罢,终逃不过这样的结局……天意难违!只求师尊念徒儿之情,护下她和陛下这点血脉……”

缕金龙纹玄墨色襁褓被文举仙尊抱入怀中,那婴儿仿若觉出不妙,哇哇地哭了起来。文举仙尊却理都没理那婴儿,只痛惜地看着那年轻剑仙,素来端肃睥睨的双眼竟有了泪意。

年轻剑仙留恋地再看一眼那燃烧的宫殿,慢慢地阖上双眼,竟已坐化。

“桐元!”

文举仙尊失声痛吼,竟是泪如雨下……

“你们上山时,桐元师兄已经逝去,后来也极少有人提他,所以你很可能不知道他。但在昆仑呆得更久的师兄弟应该都会记得此人。他才是文举师叔最心爱的弟子,每逢他的祭日,文举师叔都会亲自致祭,且每次说起时脾气便会格外暴躁,故而后来渐渐没人敢再提起他。桐元师兄是因闵帝夫妻而死,文举师叔对此耿耿于怀,连带对他们的孩子都深恶痛绝……这就是景予师弟再聪颖、再努力,都无法讨得文举师叔欢心的原因。”

看着兴亡镜中影像,听着原微叙说,我渐渐听出了些眉目。

文举仙尊的大弟子桐元便是那个为闵帝出谋划策的国师。他在卧龙村被闵帝所派的魔者误伤,勉强回到京城已是闵国败亡之际,遂把帝后的独子自宫中带出,求师父保护收养。

——昆仑是修仙胜境,一旦拜入文举仙尊门下,凡世皇帝再长的手也动不到他了。

如果真是这样,景予知道卧龙村和怨魂们的来历便不奇怪了。

可如果文举仙尊清楚景予身世,再怎么不喜到底是亲自教养了二百年的弟子,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景予被指认为魔帝之子?景予又怎会一口认下来,不顾一切叛出师门?

我看向景予时,他仗着自己深厚修为和原微的助力,居然已经勉力盘膝坐起,正默默地凝视我。

四目相对,他的唇一动,却没有说话,露出一个极苦涩的笑容。他没有再阻止原微说话,只是神色疲乏黯淡,隐见绝望。

原微叹道:“昆仑出现魔界之人,景予师弟又以实际行动证实自己身份后,众仙尊无不震惊。偏文举师叔对当年恨事念念不忘,便想起景予的母后娇媚无双,不仅顺利嫁入帝王家,还和仙魔两道都有来往,既能引得桐元师兄动心,说不准也曾对那些魔者献媚。何况魔帝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认错骨肉。于是,他便猜着景予很可能是那位凡间皇后和魔帝有染所生,更为桐元师兄不值,竟是第一个想把景予碎尸万段……”

景予听原微这样说着,不过黑睫微微动了动,并无伤痛抱撼之色。从前我总觉得他像木头,大半原因也便在这里。若去抱一仙居,十次有九次会看到文举仙尊对他吹胡子瞪眼,而他总是低头垂目,木头一样站着,不知是在聆听教训,还是在神游物外。

但原微这话显然说不过去。我喘着气爬到景予跟前坐了,问道:“所有人都弄错了,把好好的皇子当成了魔帝之子?连你自己都弄错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景予瞅着我,然后轻轻一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谁。”

我怔了怔。

原微冷笑道:“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谁都可能误会,谁都可能撒谎,独兴亡镜不可能撒谎!一百多年前,在景予思过十年被放出来不久,他便找我要过兴亡镜,说是查前朝一段旧事。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在当时便已全然了解自己身世;而我在景予叛离昆仑后,才开始有些疑心。桐元师兄的事,你们没听说,我却早已知晓,甚至通过兴亡镜翻看过,依稀有点印象。后来再通过兴亡镜仔细翻找,我终于查到了刚才给你们看的那一段。”

“那又……如何?”

“兴亡镜只记载天命所归的凡间帝王及其子嗣之事,此时闵帝已经自焚而亡,若景予并非闵帝血脉,根本不可能在兴亡镜出现!而景予被带上昆仑,离开凡尘俗世后,兴亡镜内关于大闵的记录便彻底终结,这更证明景予必定是闵帝最后的血脉!”

我手足冰冷,只看向景予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俊秀面庞,哑着嗓子问:“为……为什么?”

“因为真正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另有其人!他为了保护真正的魔帝后人,自己认下了所有的事,并刻意大闹一场,使得人人皆认定他就是魔帝后人,再无疑心,这才逃离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