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时,已被白狼拉出房去,奔到了客栈的院子里。

“姑娘,你看!”

“看什么?”

三生客栈是挑灯镇最大的客栈,院内有小池有假山。

已是入秋时节,池边犹有花木葳蕤,眼见玉簪迎风,紫薇浸月,池中更种着荷菱。此时莲花已谢,寥寥菱花如几点雪花默默迸绽,更多的已经结作菱角,院子里便飘浮着清清淡淡的菱角清香,别有一番香清无声的韵味。

可再漂亮的院落,也不过凡间的一间普通院落而已,比起昆仑的碧天青山,日落如歌,花开如梦,不知相差多远。

我叹道:“有什么好看的?”

白狼道:“没什么好看的,可姑娘毕竟看到了不是?”

他一气拉我奔到假山之上,指向头顶道:“姑娘,你瞧着这满天黑的,比你那墨汁儿还黑吧?可那星星能有多么一点子大?一样透出光来不是?还有那月儿,满月时也才不过碗口大吧?这满天的黑墨汁儿能遮得住它么?满月时照样亮如白昼!”

心里蓦地一阵暖意洋洋。

原来和我一样没心没肺甚至有些大老粗的白狼,居然有这样细致的心思来开解我。

“说得……很有道理。”

我微微地笑,倚着假山上冰冷的石块憩息,赏着那月,那星,那水,那菱,耳边居然又闻得景予的声音。

“菱角儿,我背着你走到那一天,好不好?”

“哼!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我才不要呢!”

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我也不想要。

可两个人的天荒地老,我要不了,又该怎么办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便觉露水甚大,打湿了眼睫,又打湿了面颊。

“姑娘……”

白狼唤我,欲言又止,威猛张扬的眉眼居然显出几分愁意。

我笑道:“人说秋高气爽,居然也有露水,真是奇事。”

声音也是低低哑哑的,仿佛也被露水打湿了。

白狼瞅着我没有说话。

我甚感无趣,正要起身离去时,便忽觉出一股极强的仙家气息由远而近,来势极快,且清缈浩大,包容悲悯,令人通体舒泰之余,景仰俯伏之心油然而生。度其气势,至少是地仙之流的人物。

白狼不觉身子一缩,忙拉我矮身躲了,骇然道:“不会是哪位仙尊追过来了吧?”我也暗自惊异,忙敛了声息藏在山石后细看时,却见绵绵领了一个身着水碧色衣裙的美人踏云而来。

绵绵虽身着白衣,但修行之人一眼能看出,她行动之际,身周飘着一层元魔之气,是显而易见的修魔者;但她身后的美人不仅容色绝美,更兼气韵超群,眸光澄澈,眉心一点红痣色泽如玉,萦雪凝脂的肌肤仿佛闪着宝珠般珍贵明净的光泽,甚至连所穿的衣物都像凝结了此时的月光。

猎猎衣角飘拂之时,盈盈仙灵之气悠悠散开,其古旷清远,竟是连修练数千年的昆仑众仙尊都未必及得上。

绵绵很快领着那仙家美人来到她的房间前,边推开/房屋边道:“师傅,景予就在这里。”

仙家美人微一蹙眉,答道:“好。”

只不过一个字而已,却清越美妙,宛如天籁,听得人每一处毛孔都舒坦张开,五脏六腑没一处不妥贴,不知不觉间已心悦诚服地低下身段,只想静下心来侧耳倾听她下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仙家美人很快随绵绵进了屋,关上门。

飘然而入的身姿,依然超逸如碧空轻云,幽美如春蕙玉兰,果然风仪绝代,国色倾城,天上少人间无……

但我和白狼立起身,竟是相顾愕然。

她们神色间颇是熟稔,显然所言不假,的确是一对师徒。

然后……一个可能比昆仑众仙尊还厉害的地仙师傅,教出了一个修魔的徒弟?

向白狼使了个眼色,他已会意,两人一起敛住所有仙灵气息,径奔回房中,却将耳朵贴向通往那个房间的墙壁。

半夜天,挑灯看,我心换君心(一)

更新时间:2013-10-180:44:15本章字数:3266

这仙家美人修为不知有多高,举止温柔平和,便是发觉附近有妖或仙存在,也未必会查究,但只要是修道者,便绝对不会容忍旁人用灵识探查她的动静。

不想被美人嗔目含怒像拍蚊子一样一巴掌拍死在墙上,便只能用最笨也最实用的法子了。

客栈的墙壁居然挺厚实,又或者我委实虚弱得不堪,听得极是含糊。

隐隐只听到绵绵声音很是焦灼,后来一连串的追问更是急促,那拔高的音节却听得清晰:“难道连你也救不了她吗?”

那仙家美人的声音却始终温柔,连半个稍高的字眼都没有,便只听得她缓缓地说着什么,虽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那隐约的柔美声线已足以让人听着心神舒泰,烦恼皆消漭。

但绵绵却安静不下来,呜咽着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他死!师傅,师傅……”

仙家美人没有答话。

许久,绵绵的哭泣声里,传来门扇吱呀被拉开的声响辛。

我忍不住站起身,越性大大方方推开窗向外观望。

却见那仙家美人已经步出隔壁房间,长长叹息一声,回首又看向房中痛哭的徒儿,眉宇间一片愁郁。

忽转眸看到我,她似微微一怔。

而我也怔住了。

此时相距极近,月色也皎洁如水,我已能将她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模样和远远看到的一样娇媚精致,无可挑剔;但她眉心的居然不是痣,而是一朵花!

并非贴的花钿,也非绘的额饰,而是肌肤上天然便有的一朵花!

并且……是栩栩如生的一朵紫堇花纹样!

记忆里的紫堇花并不珍贵。

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昆仑开出了一朵紫堇,那至少该是几百上千年的事了;我只知从我有记忆之时,昆仑山的紫堇已经开得如火如荼。

这种野花不需要人们照管,自顾年年落、年年生,虽不艳丽,却朵朵娇小玲珑,轻盈可爱,春日里漫山遍野开遍,便云蒸霞蔚般地热闹。它的香气也是清清淡淡的,如蝶翼轻轻在鼻尖掠过般似有如无。

但后来有机会下山,我才知晓紫堇竟是昆仑山独有的花。

有附近山民采集紫堇花的种子带下山去,虽能生根发芽,却始终长不出花来,更别说往远处传播了。

可我若是驱动荣枯藤,不论在哪里,都能催生出璀璨娇美的紫堇花来。荣枯藤乃是天界之物,并不能催生妖邪之物,故而师父曾说紫堇是属于仙界的花,该是因某种机缘才来到人间,却只择了昆仑胜境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这仙家美人显然并非来自昆仑。

那么,到底该怎样解释,紫堇花会出现在她的额上?

正疑惑之际,忽觉四肢百骸间有道细细气流滑过,如一道清澈微温的洁净泉水,穿九窍,过六腑,顷刻涌遍全身,然后倏地消失。

忙凝神细看时,那仙家美人正收回从我身上打量的眼神。

竟是她以灵识将我全身探查了一遍。

她殊无恶意,只惋惜地叹道:“可惜了,这么标致的小姑娘!借莲寄身,原是太乙的手段,却成了你的催命符了!莲身已朽,你顶多只有三五天的时间了!”

我定定神,微笑行礼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一切随缘吧!”

“随缘?”

仙家美人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目光甚是怅惘。

她幽幽叹道:“可有一个人跟我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不肯随缘,也不肯让我随缘。”

我命由我不由天?

忽想起一夕指天骂地,将天尊天规视若无地,只要和青岚相守相爱的模样,我心里一疼一酸,低声道:“那人必是性情中人。有此挚友,乃上仙之幸!”

仙家美人绽颜而笑,立时月色浮动,四周花香四溢,将小小院落点缀得如同仙境。她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一直细想着,若是不曾遇到他,这辈子便算是白活了!”

她忽抬手,春纤十指秀致柔美,却飞快交错出数种法诀,有纯银色气流迅速飞至,自我天灵徐徐而下,如清风般将我笼住,一道道仙家气息冲刷而过……

身体便似轻松了些,本来几近枯竭的灵力也已稍觉丰盈。

正要致谢时,那仙家美人已道:“你不用谢我,我也救不了你,顶多再延个三五日,还得你自己注意保重才行。唉,若是他还在,应该还有法子……”

她已泪盈于睫,愁意愈发在眉间蹙得分明。

那边绵绵略止了哭音,走出门来查看,先唤道:“师傅……”

才转头看向我,开始疑惑,渐转作惊愕,显然是认出了我。

仙家美人往她身后扫过,叹道:“救不了,也没什么可以伤心的。死并不可怕,魂飞魄散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想死却不能死,不敢死……”

叹息声里,她已飘然向后飞起,秀逸绝美的身姿映着墨黑的天空,如奉祭给夜空的美丽牺牲,竟有种痛到极致无处可诉的绝望和悲伤。

水碧色的纱袖和披帛从眼前飞过,美好而虚幻,竟如青青一梦。

“姑……姑娘!”

白狼在身后唤我。

粗犷的嗓子里埋着发沉的哭音,着实难听。

我回身向他笑了笑,“大白,瞧来我运气不错,又可以多活几天了,是不是?”

“是……是啊……”

白狼这么应着,咧着嘴奋力地“哈哈”两声,一扭头跑到另一边跺脚去了。

那厢绵绵见师傅离去,“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隔壁屋子便再无声息。

连我这边也静默得近乎沉闷。

我想去踢一踢白狼的狼屁股,说两句玩笑话。

可惜抬眼看到的却是个闷闷不乐的大男人,这脚便落不下去。

我只得改踢为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这位不知何方上仙虽救不了我,但既能延我数日性命,想来更能帮一把景予。或许这次景予能逃过一劫。”

白狼愕然看着我,厚厚的唇动了几动,才轻声道:“姑娘,你真的已经衰弱成那样了吗?你难道没听到绵绵那个师傅说,她的灵力虽强,但和原微、景予的灵力不是一个路数,若是出手,可能会雪上添霜,即便要了景予的命吗?”“是吗?”

“是啊,那美人还说,景予和她认识的什么人长得很像,其实她也很想救他,可实在救不了。姑娘你都没听到吗?”

我呆了呆,无奈地掏了掏耳朵,叹道:“这两天不都是踩在你那灰不溜丢的破云上面吗?八成那云里全是灰尘,把我耳朵堵上了,这才听不清……”

我等着白狼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怪我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然后昂着他骄傲的头颅,自尊自爱地冲出门去。

可白狼出乎意料地安静,绿荧荧的圆眼睛瞪着我,然后笑道:“姑娘,你争气些,再多活个三五百年,应该就能看到我踩着霜雪似的洁白云朵了!”

我笑道:“嗯,我会争气。便是我不争气,大白也会争气。回头青岚仙友历劫回了天界,你跟着他在天界上仙身边行走时,记得和他们夸耀一下,你曾经跟过一个昆仑女仙,善良美貌,天下无双,且端庄贤惠,懂得温良恭俭让,养过一只会说话的白狼,养过天上地下唯一的一只白凤凰,还会舞很好看的剑,烤很好吃的肉,唱很好听的歌,说很好笑的笑话……”

“姑娘……”

我等着白狼哈哈大笑着嘲笑我,讥讽我。但白狼蓦地高喝着拦住我的话头。

转头看着,这七尺昂藏的威猛汉子,居然已经泪流满面。

他看着我说道:“姑娘,你不是要去看一眼景予吗?我们这就去看他一眼。看他一眼,我们立刻就走。我们……我们回昆仑!”

大家猜猜这仙家美人是谁?童鞋们活跃点儿啦,天气本来就冷,评区更冷。瞧瞧,冷得都结冰袅!

半夜天,挑灯看,我心换君心(二)

更新时间:2013-10-180:44:16本章字数:3143

我苦笑,“回昆仑?你也希望我回昆仑?”

然后,被投入化魔池,毫无意义地魂飞魄散?

白狼道:“对,回昆仑!便是原微师兄想你死,便是其他仙尊也不肯容你,至少皑东仙尊舍不得你死吧?我把你放在昆仑山下,过去找皑东仙尊救你。你有东华帝君所赐仙莲在手,加上皑东仙尊借莲复生的术法,一定可以救你!”

他那雪白的长眉一翘一翘着,哆嗦地掰着指头数给我看,“刚那位美人上仙说了,你还可以支持三五日,再加上她又相助一把,拖个七八日没问题吧?原微在找景予,应该没那么快回山;便是回了,一时也不会有人拿皑东仙尊怎样,我悄悄儿过去求他,他必定肯救你的!”

我一恍惚,又似看到师父踩在池水里笑容可掬折莲藕的模样,轻声笑道:“师父么……他必定会救我。不过,他现在在封印猰貐吧?漭”

白狼一抹眼泪,高声道:“差不多该结束了吧?便是还没出射日谷,我一样能去求他救你。封印猰貐,哪比得上救你重要?”

“是啊,哪比得上我重要呢!”

景予为我担下滔天骂名,不惜在绝望里寄望于来生;师父明知我生具魔根,设法方法驱走我身上魔气,教我修仙,同样犯了昆仑大忌迂。

生前身,死后名,这两人都不打算要了。

果然没什么比得上我重要。

我向白狼一招手,当先踏出房间,去敲邻屋的门。

许久,绵绵才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出那张娇俏却苍白的脸。

“什么事?”

她的眼睛红红的,神情却异常冷淡,甚至怨恨。微张的手臂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分明随时预备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知道她对我和景予之间的事了解多少,但她显然清楚是我给了景予那致命一剑。

我向她笑了笑,“我想进去看一下景予师兄。”

绵绵冷着脸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白狼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护住,扬着拳道:“不同意咱也要进!景予和叶姑娘两百年的交情,难道见面还得经过你同意?”

绵绵眼睛里的红意泛上了面庞。

她冷笑道:“两百年的交情便换来叶姑娘的狠毒一剑?想硬闯?一个狼妖,一个连魂魄都已保不住的小剑仙,你们先掂量掂量能接得住我几招罢!”

若换了以往的叶菱,凭他几百年的魔,几千年的妖,我都有一战之力,根本不必畏惧。

如今么……似乎也没必要畏惧。

我推开白狼,扬着眉眼轻笑道:“你信不信,我可以一剑刺穿他心脏,也可以轻易还他一个心脏?”

绵绵一怔,眼睛里忽然闪出极亮的光彩,却道:“我不信。”

我问:“还让不让我进去?”

绵绵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我微微侧身,作势欲走,便见绵绵飞快拉开门,身子已让到一边,说道:“姐姐请进!”

嘴巴之甜,变脸之快,心思之玲珑,快赶上当年的我了。

好吧,孺子可教,怨不得景予会对她另眼相看。

闪身进去时,白狼惊讶地看向我,“喂,喂,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