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时,我身边的景予猛地挺直了身,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棺材脸忽迸出狂喜。他失声喊道:“皑东师叔!”

白狼扑到窗前,也大叫起来:“仙尊!皑东仙尊!”

我慌忙揉眼睛,再揉眼睛,只觉自己手都在抖了,喉咙间却像被什么塞住了,眼看着师父飞越菱湖,飞越密林,直直飞到我跟前,才能哑着嗓子呜咽:“师……师父……”

我从没觉得自己怎么难受,怎么委屈,如今新婚燕尔,更是快活无比。可不知为什么,只一看到师父,便觉自己依然是那个被人呵斥一句便要藏他怀里委屈哭泣的天真小女孩。

而如今,我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看着他一贯的温慈笑容,竟似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立时迸涌而出,只差点没像小时候那般趴到他怀里揪着他前襟嚎啕大哭。

师父已抱住我,连声应道:“哎,哎……我可怜的丫头,早知道不让你一个人出来,瞧瞧这折腾的……”

他打量着我模样,叹道:“瘦了好些啊,还好,还好总算是个人样!”

什么叫还是个人样……

我又是难过,又是好笑,擦着泪笑道:“师父来了,即便不是人样,也会变作人样了,对不对?”

师父摸一摸我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再为我一把脉,很是安慰地点头道:“当然会是人样,人样……还好,比师父想象中要好多了!”

菱湖落照,拗莲捣麝情不灭(一)

更新时间:2013-10-180:44:28本章字数:3137

想来我在外颠沛流离之际,他也该悬心不已;而且我的事传到昆仑,即便一时尚未有人追究他领养魔帝后人的罪过,被师兄弟们猜忌质疑,日子也不会好过。

但他精神倒还不错,向四下一打量,便笑道:“菱角儿,你这是……成亲了?”

我握着他满是茧意的粗糙大手,答道:“是。本该告诉师父,不过我怕我没机会把消息传到师父那里。”

师父又问:“新郎是谁?”

他在景予和凤雪两人打量,然后顿在凤雪身上,神色颇为满意辶。

我汗颜,忙道:“自然是景予师兄。师父忘了?我和景予早已定过亲的!”

师父悻悻道:“这小子傻得冒泡,有什么好的?”

景予想挤出点笑容来都不容易,叫了声“师叔”,便尴尬地站到我旁边,以一贯既恭敬又沉默的态度垂手而立牒。

我近日看我这新婚夫婿却是越看越顺眼,便听不得师父的话,说道:“傻有傻的好,不容易变心,一心只向着我一个人。”

师父“呸”了一声,说道:“十二道金箭差点把你射个魂飞魄散,还敢这样说?”

我苦笑道:“师父,景予师兄也是为了我呀!魔帝都找上门了,叫他怎么办?”

师父道:“好办啊,找我就行了呀!我带你们两个一起跑得远远的藏起来,修个三五百年仙再出来,难不成陌天行还能跑到昆仑山找人,把昆仑给掀了?”

我和景予面面相觑。

这主意……听着居然还不错。

陌天行再怎么神通广大,母亲不是一样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然后消失个无影无踪?

他虽急着找人,可也得担心自己孩子被昆仑仙尊丢化魔池里化了,不可能冒失说出哪个昆仑弟子是他骨肉;而师父本就有些疯疯癫癫,说要带了徒儿和徒儿心上人外出历练历练,众仙尊绝不会反对。

若是如此,也许很多事,我们会迷糊一辈子,却也会无忧无虑一辈子。

三五百年后,谁知道又是怎生景象?

有师父在跟前,说不定已经修作地仙,便是再闹出这些事来,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受人拿捏。

景予静默半晌,退后一步,向师父行下礼去,“是景予愚钝,害了师妹。的确都是景予之过。”

师父哼哼道:“本来就是你的错,把我计划全打乱了!”

我脱口问道:“师父有……什么计划?”

这些日子以来我最迷惑的,就是一万个想不明白,师父他收养了我这个魔帝的孩子,并一心教我修仙,到底是什么打算?

我同时还在迷惑,此地甚是隐蔽,我们落脚也才三四天,师父是怎么找过来的……

师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

他踢了踢景予,说道:“起来吧!原以为你这人虽然呆了些,好歹对菱角儿实心实意,谁知这么蠢……唉,既然成了亲,木已成舟,也只得随你们……女大不中留啊!”

景予站起身,再不去和他争辩,只恭恭敬敬道:“我先叫人预备饭菜为师叔接风洗尘。”

师父摆手道:“不用了……不过呢,我徒儿的喜酒,我还是得补喝的!”

我忙道:“好,这里的主人家有从京城运来的百年女儿红。”

师父笑道:“主人家?是那条一心想嫁给原微的千年九尾狐吧?”

“咦,师父见过那位若水姐姐了?”

“若水?那只狐狸吧?”

师父狂笑,“她能称得温善若水,师父我都能称得俊美如玉了!原微这小子遇到这妞儿,该哭呢,还是该笑呢?”

众人皆是莞尔。

“她……找到原微师兄了?”

“找到了!可惜那二位都拖着副多愁多伤的身,还敢往热闹地方凑,不知怎么被魔界的两个长老盯上了,为师若是晚到片刻,只怕就得直接为他们收尸了!”

当日我们虽在陌潇潇的帮忙下从蚀仙洞中逃脱,可个个元气大伤,我固然快要维持不住莲身,他们几个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这三四日景予、凤雪在此处陪我静养着,已经有所恢复,但原微一出蚀仙洞便前往赤城,九尾狐为我的亲事折腾了两天,随后也赶了过去,几乎都没休息过,伤势没有好转也是意料中事。

“那原微师兄和狐狸姐姐现在哪里去了?”

“现在么,自然去找德普师兄和文举师兄去了吧!”

景予眉心跳了跳,低声问道:“我师尊他安好?”

师父沉吟道:“应该……无恙吧?我留心赤城山上的昆仑剑气,虽几度不稳,却没有衰竭之象。倒是赤城……只怕已经折了一两位仙尊了!”

于是,赤城山的仙魔之战果然打得正激烈?

见景予面色有异,我笑嘻嘻地推了推他,“别担心了,师父说五师伯没事,那自然就没事了!”

“嗯。”

景予应了一声,却有些心不在焉,只皱眉看着师父。

不知怎的,我也觉得怪异起来,好一会儿才猛地悟过来,脱口问道:“师父,你没和三师伯、五师伯他们在一起吗?”

他显然也在赤城山附近,甚至关注着赤城山附近的剑气,明知昆仑仙尊遇到强敌剑气不稳,甚至知晓赤城有仙尊殒灭,竟未去查看,更未出手相助吗?否则,他不会不知道赤城山上的具体情形。

还有,之前原微提到昆仑有仙尊驰援赤城,只提到了德普仙尊和文举仙尊,并未提到师父。

师父居然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然后看着小妖们捧来的肴馔和美酒笑道:“哎,菱角儿的喜酒来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多喝几杯!”

他呵呵笑着,先去桌边坐了,举著便吃。

我和景予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看到了疑惑。

我迟疑了下,上前为他倒酒,顺势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师父将酒一饮而尽,答道:“自然是原微告诉我的。这小子总算有点良心,知道你撑不住,晓得赶紧寻我过来帮你。就是那性子忒别扭,若你不是莲身,一剑把你手臂断了,又怎么续得上?”

我笑眯眯道:“我师父神通广大,命都没了都能续上,想来真的手臂断了,也能想法续上。”

师父又呵呵两声,我却听不出真有多少笑意。

我继续追问:“师父下山多久了?”

“有一阵了吧!”师父笑了笑,“听说你那里动静越闹越大,为师怎么坐得住?”

“师父自然早就知道我是陌天行的女儿了?”

师父眯一眯眼,顿下酒盅,神色难得的有些冷。他打量着我,嘿然而笑,“你是陌天行的女儿?你哪点像他了?长得都跟素一妹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修的是仙,连性别都跟你妈,和他陌天行什么相干?

“……”

深感天下生女儿的父亲都很悲剧,因为性别不像父亲……

但我终于能肯定,师父果然是早已知晓我的身世。

“师父早已认识我母亲?”

“素一……”

师父怅然,“我自然早就认识她。她天份又高,容貌又美,我一直以为她会很快便能修入天界;即便嫁人,也该嫁给才貌相当的男仙,从此琴瑟和谐,同登仙界。再不料……会是那样惨淡的收场!”

“是母亲把我嘱托给了师父?”

师父睨我,“不然怎么着?把你丢在那里饿死?”

我笑吟吟道:“师父若是舍得,饿死也不妨。”

他便瞪我一眼,愠道:“我倒是舍得,只怕你母亲不舍得呢!”

我无来由地鼻子一酸,再开口时声音便沙沙哑哑的:“我娘她……真的已经魂飞魄散吗?”

“魂飞魄散么……有时也未必是坏事。”

很少听到师父用这样寡淡的口吻说话。

菱湖落照,拗莲捣麝情不灭(二)

更新时间:2013-10-180:44:29本章字数:3150

他甚至疏疏冷冷地说道,“我瞧着陌天行这恶棍虽然行事无耻,卑鄙毒辣,恶心下流,但上天报应,他至今未有子女,的确还是挺疼你的,我看你认下这个爹也不吃亏。”

他骂了陌天行一大堆话,然后让我认下那个爹?

我摇了摇他壶里的酒,确定他并没有喝多。

大约因师父明显表达过对景予的不满,景予在一旁沉默着,此时才问道:“六师叔,菱角儿的状况不大好,只怕撑不过今天。”

“只是莲身撑不过今天而已,她身上不是还有定魂珠吗?放心,一时半会儿,那魂魄散不了!遽”

师父又是呵呵笑了两声,喜怒难辨。

景予恭谨说道:“我喜欢看到菱角儿有手有脚对我笑的模样,想来六师叔也一样。”

“是么?但从你十二道金箭断送了菱角儿的小命,我就很想剁了你的手脚!”师父捏紧酒盅,勉强在笑,但眸光极厉,似现在还在盘算剁了景予手脚好。

我见势不妙,正要说话时,师父已颓然垂下头,沉沉叹道:“两百年,我已经预备了两百年,都被你这小子毁了!”

景予这时却极知趣,垂下头正要谢罪时,蓦地有一阵杀机自外而内飞快涌入,伴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冷笑呼喝:“堂堂昆仑皑东仙尊,果然早已投靠魔帝,处心积虑把魔帝后人送入昆仑修仙!”

未及出屋查看,但听屋外惨叫连连,竟是九尾狐留下使唤的小妖们发出,随即是绵绵的惊叫。

或者我的醋意真的表达得太过明显,这些日子绵绵虽未离去,却很知趣地闪在离我远远的地方,绝不会过来碍我的眼;景予也不敢太过表达关切,眼神更多地盯在了凤雪身上。

绵绵是陌潇潇的弟子,再怎么不济,身手也弱不到哪里去,可听外面动静,竟然不是来人一招之敌。

“绵绵!”

景予急唤了一声,正待出去查看时,便听得熟悉的吼啸声传来,白狼已经惊叫道:“大龙!”

而他的声音,又已被土崩瓦解屋宇倾塌的声音掩盖……

眼前半面墙壁被扫开的瞬间,我看到了敖欢真身闪着金光的龙尾,听到梨渊婆婆堪比夜枭的难听冷笑。

随后,景予一把抱紧我,扬剑劈开失去支撑正哗然倾落的屋顶,跃身飞了出去。

脚下砖石倾落,梁柱倒地,漫漫黄尘直卷到菱湖上空。

我慌忙向下看时,凤雪、白狼身手都不错,都已跃身从顷刻化为废墟的屋宇中冲了出来,而师父更已飞出,破旧的袍袖暴长数丈,正从梨渊婆婆拐下将绵绵卷出,恰抢出她一条小命。

而师父手中尚持着他的酒盅。他将盅里美酒一饮而尽,无奈叹息。

我看着眼一片废墟,已禁不住有些唏嘘,“哎,我们的洞房……景予,我们的洞房没了!”

景予已将得失屏持在手中将我护住,清清淡淡道:“没事,呆会拆了那条龙的骨架咱们另搭个洞房!”

而凤雪已在叫道:“敖大哥,景予虽不小心覆了你的晶月宫,可如今他们的房子也被你毁啦,算扯平了行不?别打啦!”

来的人居然是上回被东华帝君惊走的梨渊婆婆和敖欢。

他们旁边,站着个黑袍的仙尊,观其云气,应该是修为极高的地仙。

他的衣饰本来该是极华丽的,可惜又脏又破,且沾着许多血渍,瞧来竟像是刚从一场大战中逃脱。

这人我没见过,但他身边的年轻剑仙我却认识。对于他胯下那白身犬首、马尾彘鬛的座骑,白狼更是印象深刻,张口便叫起来:“宁丰和他那头不会说话的破神兽!”

这个“破”字用得极妙。

宁丰固然形容狼狈,不但衣衫污损,半边脸肿着,仿佛还缺了颗牙,以往的潇洒之姿便给摧折得七七八八;他那头叫作独豫的上古神兽,臀部有个窟窿,头部有个窟窿,本就生得怪异,如今看着果然又破又丑。

景予盯着那宁丰好生看了两眼,低声向我道:“菱角儿,你前儿想嫁的,就是这货色?”

我不觉翻了个白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想着这个,不如改姓醋算了。

我叹道:“景予,你瞧见他旁边那位仙尊吗?”

景予这才凝神看时,已皱起了眉:“静虚仙尊!”

赤城修仙弟子比昆仑多,但修成地仙的只有三人,便是掌门元修仙尊和他的师弟腾清、静虚。

静虚排行最末,身手却最高,连他的弟子宁丰也是众弟子中最出色的,却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可以想象,如今的赤城已经被魔帝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师父已笑哈哈迎上前去,说道:“静虚仙尊居然牵条龙跑出来散心,好雅兴,好雅兴!”

敖欢堂堂西海龙王之子,给他说的跟谁家养的猫儿狗儿似的,立时腾啸而起,金鳞闪烁之际,一张口便喷出熊熊烈焰。

师父这话说的真是欠抽。

但我相信无论他说什么,这群红了眼的人都会抽他,——嗯,也许更想抽我。

他侧身避开敖欢的夺命烈焰时,静虚已在斥喝道:“皑东!你身为昆仑仙尊,却收养妖女,还勾结魔帝,背叛同门,血洗赤城!你这是修仙还是修魔?”

梨渊在旁冷笑,“修的是仙,心中有魔,还是魔!”

师父勾结魔帝,背叛同门?他的过错,其实无非是收了我这个徒弟,还想保护我这个徒弟,不肯让这些人因我那改变不了的身世取我的小命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这样想着,已凉凉嘲讽道:“婆婆,你这话说的,是不是皓灵天尊?修的是仙,心里却只有陌潇潇一个魔,于是皓灵天尊也是个魔?”

梨渊本就黑黢黢的脸便更难看了,喝道:“死丫头,你死到临头,还敢对天尊不敬?”

我尚未答,旁边白狼已是不忿,恨恨道:“你倒是对皓灵天尊敬得很呢,可皓灵天尊可曾多看你一眼?如今你更是又老又丑,咱们姑娘美过你百倍,潇潇长公主更是美过你千倍万倍!若是皓灵天尊转世,看你一眼就得赶紧用淬灵泉水洗眼睛呢!知道为什么吗?人呢,最重要是不能心眼太坏!相由心生懂不懂?”

他老气横秋地教训着那个年纪不知是他多少倍的梨渊,早把那老妖婆气得暴跳如雷,鸡爪一样的手伸出,一耳光便要甩过去。

景予长天剑扬起,流丽剑光如霁后长虹哗然飞过,已逼得梨渊缩回爪子,白狼一跳便已跳得老远,瞧着我和师父都已在风口浪尖,急忙躲避到凤雪身后去了。

凤雪正急得跳脚,叫道:“敖大哥,婆婆,别打我阿姐啊,魔帝和昆仑、赤城打,和你们西海东海有啥关系?”

敖欢昂首怒视,咆哮道:“还没关系?魔帝派人打开了魔界在海中的结界,以元魔之气污秽西海,如今西海成了秽海,连水晶宫都已魔气横行,逼得我龙族举族迁徙,无处立足!毁我家园,逼我父母,此恨此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