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混在湖水里被抛上了半空,在交错的术法光影里战栗。

完全看不清如今外面打斗的情形,只见眼前的琉璃水光聚而复散,又被激斗里的劲气所逼四处溅开。荷菱水草等多被摧折成断叶残梗,随着瀑布般的水光倾往湖水之中。

寄身的小小残荷叶儿再度被揉开,阳光被闪得迷离一片,赤橙黄绿的碎光闪烁如霓虹,然后被大片殷红掩住,令我心中猛地一悸。

那团殷红裹着我一起沉向湖中时,我才看到红光里那熟悉的黑影。

景予!

顺着水流的推力,我奋力往他身边一挣。

一片荷叶的力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何况已被揉得只剩了一片小小叶缘。

方向还算准确,我碰到了他的前襟,努力卷起,轻轻勾住他的衣缘,随着他往下坠去。

他又受伤了。右胸和肩上都被锐物刺中,他沉到哪里,鲜血流到哪里,丝丝缕缕地散开去,慢慢在洇红附近的湖水。他容颜如雪,发青的唇边也正溢着鲜血。

但他依然是一惯的冷硬,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自己一身的伤,暗黑的眸子向湖面瞥着。一手持紧了长天剑,一手努力向上一划,竟欲破水离去。

流霞追云,奈何回天无力秋声冷(一)

更新时间:2013-10-180:44:30本章字数:3223

我好容易才卷住他的前襟不致被冲走,如今他逆行而上,便再也卷不住,立时和他脱落开来,着急地大叫道:“景予!”

自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心里喊上一喊,然后眼睁睁看他就要游远。

可这时,他忽然顿住身,飘在空中仔细往下方打量。

四周尽是各色植物残梗破叶,有水草,有菱叶,有蒲苇,有荷叶……都已被众仙的斗法打得支离碎碎。

我曾问,若我化作一片破荷叶,你会要我吗遽?

他说,要。

可是,若我化作一片破荷叶,混在无数荷叶中间,你还认得出我吗?

我努力摆摆身体,自觉很像一只摇着尾巴期待主人领回的小狗,便很想笑上一笑,偏偏心底的酸意一阵阵地往上浮泛,再也不受控制价。

我专注地看着他,可惜他并不能专注地看着我。他的黑眼睛狐疑地在成百上千的残枝败叶间逡巡,寻觅。

好吧,这个的确是个难题,即便你找不到我,我也原谅你。

只是你若上去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几乎贪婪地盯着他的绝美容颜,恋恋不已。

这时,他忽然伸出手来,伸向我。

我一喜,荷叶便飘摆得更厉害。

可他的手指伸来,却拈向了我旁边的某片碎叶……

我傻眼,看着身畔那修长漂亮的手指,僵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这时,那指尖一转,飞快地拈住我魂魄附着的荷叶,捏到他面前。

我不由用力扑了几下荷叶边儿,才定睛看向他。

他的黑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笑意,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再一振袖,已捻过一个辟水的法诀,然后抓过背上师父给他的那只木匣,飞快劈开。

圆形的辟水结界筑成时,木匣也已大敞。

竟是一副以昆仑碧莲制成的莲身,泡在满满一匣的淬灵泉水里!

怪不得师父见我莲身朽坏无法支持也不着急,原来早有预备。

可惜静虚和梨渊那老太婆来得太快了,他连喝壶酒过个酒瘾都没来得及,更别说为我换上莲身了。

景予跪坐于结界之中,将我托于掌心,唤道:“菱角儿!”

我用力扭扭身子,用荷叶边儿挠他温暖的手掌。

他咳出一口血来,却若无其事地擦了,微笑道:“一堆碎叶都跟狗儿似的摇着尾巴,真不容易分辨!好在我去捏别的叶子时,独你不再摇尾巴,一看就是吃醋了,便立刻晓得是你。”

这呆子也有这么狡猾的时候……

我正想试试离开水后能不能说话时,景予已提起我来,附于昆仑碧莲所制的莲身之上,慑心神,施法诀,固本归元真经已经施展。我只觉自己蓦然一沉,随即听到了自己细弱如乳猫的呻吟。

“菱角儿!”

景予欣喜地呼唤一声,已将我拥住,先来捏我不见了好多天的右臂和右手。

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深感当一个手脚自如能说能笑的人真是太好了。

虽然嗓子一时哽噎得说不出话来,但能再抱住他的腰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

只是……哪里不对?

景予捏着我的右手,脸色也有些怪异起来。

我抽出我的手细看。

景予也疑惑地细看。

然后他道:“皑东师叔折的莲身似乎出了点差错。”

我在结界内走了两步,却不得不表示满意:“额……景予,你可能不知道,这次师父出的差错最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这一次,师父为我做的莲身,关节没装反,手脚没错位,只是少了只小手指而已。

嗯,吃饭打架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景予也很容易满足,闻言立刻点头,然后抬头向湖面察看。

我也正悬心,急问道:“师父他们怎样了?”

景予凝眸看我,低声道:“菱角儿,你先藏在湖底,我上去瞧瞧动静。若一时没回来,你先别离开。他们都晓得你是莲身所化,失了人形便很难找到,也很难存活,应该不至于翻转菱湖寻你。你待他们都走了再出来,设法联系你父亲救你。”

我父亲……

盯着他尚在潺潺流血的伤处,我心里发苦,却笑道:“景予,这时候你还想甩了我?别做梦了,想甩我,下辈子吧!”

景予噎住,盯着默不作声,目光说不出是感伤还是感动。

正如当日白狼所说的,我借莲身上的术法存活,莲身亦借我身上的灵力常青。我换了副莲身,状况也没好多少。如今我的修为,至多不过当年一两成而已。

不过,也够了吧?

我怎会用我至亲之人的性命,来换取我自己的苟延残喘?

轻轻地笑了笑,心念动处,指间捻诀,掉落在附近湖水中的秋水剑和荣枯藤应声飞至。扬手劈开结界,我一拉景予,说道:“走!我们同进共退!”

再捻诀,已破开一道水路。

拉着他快要飞到湖面时,他才反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好。若你魂飞魄散,我便随你灰飞烟灭。横竖……我们谁也不愿意尝那千年苦楚,万年寂寞。”

我眼眶一热,却道:“随你。但你若魂飞魄散了,我才不会苦楚寂寞。天底下比你好看的少年郎多的是,我随便挑几个伴着,才不会孤单呢!”

说话间已经飞上湖面,景予已把我的手捏得疼痛。但闻他咬牙切齿道:“嗯,不孤单。你改嫁给那个养怪兽的猪头宁丰也行。”

“……”

还未及计较他的毒舌,便见一颗人头飞来,差点把我撞个正着。

连忙避开时,那人头跌入湖水间,兀自滴溜溜在水面上转了几个圈,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坠了下去。

是一张给打得跟猪头肿大的脸,只有一对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依稀还辨得出原来的少年意气和英姿勃发。

正是刚被景予骂过的养怪兽的猪头宁丰。

和我们齐名的赤城宁丰,居然就这样在我们眼前身首异处……

身畔,有凤鸣凄厉。

却是凤雪扇着大翅膀正往艰难湖边飞去。

他的翅膀上犹自钉着一柄宝剑,正是宁丰所有。如今一厢飞着,一厢便有血珠和血雾在水汽里弥漫开来。

“皑东!”

另一边,有人嘶声厉喝。

师父剑尖滴血,正眯着眼看宁丰没了头的身体栽下去,一向嘻嘻哈哈的圆脸绷得紧紧的,神色极难看。

梨渊正施诀救着敖欢那条大龙,他身上的金鳞已被削去了半边。瞧来必是打得正激烈时凤雪过来帮忙,眼见宁丰伤了凤雪,师父情急之下,竟斩了同为剑仙的宁丰……

立于赤城剑仙的立场,师门覆灭,掌门惨死,宁丰前来擒杀仇人之女,并无过错,却被前辈剑仙砍去头颅……

师父为我,已屡犯仙家大忌,只怕从此很难在修仙界立足了……

再一看师父身后,我已失声叫道:“师父小心!”

静虚目眦俱裂,怒吼着举起宝剑,张口一道血气喷上剑锋。

霜雪般的剑锋瞬间闪过赤金的光焰,他那柄宝剑竟化作九条金龙,以猛虎脱笼之势纵跃奔出。

赤城有绝招曰困龙破天,乃是以心之精血引出天地灵气为己所用,是出了名狠决毒辣,威势惊人,但施用者也必会大伤元气,久久难以恢复。

伤人一千,自伤五百。静虚显然已经气恨之极,才会施展这等凶悍招数。

师父闻得我出声警告,才回过神来,却已来不及闪避静虚的惊天一击,匆匆扬剑捻诀,硬生生迎上那困龙之斗。

景予发觉不对,早已飞身而起,长天剑如雪色长虹,直冲碧落云天,奋力绞向九条金龙。

与师父、景予的剑气相激时,金龙片片鳞光锋锐如割,咆哮着越过剑气和各色凌厉法诀,连同施展术法的主人一起席卷……

天地间猛地一暗,乾坤也似突然颠倒。

流霞追云,奈何回天无力秋声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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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刚刚破水而出,可那湖水又在瞬间将我完全淹没。

温热的身体浸渍于冰冷的湖水,比一片破荷叶浸渍于水中更加难受。

“师父,景予……”

我仓皇地叫,一时竟来不及施诀,却觉那湖水毫不容情的顺着我的口鼻往里奔涌。

慌忙捻起法诀,也不及辨认方向,只朝着光亮处全力飞起遽。

耳边湖水的奔啸变了形,似哀猿临涧嚎泣,似松涛翻滚怒号,似无数冰霰纷起,丁丁咚咚敲于紫金盘上,交汇作激昂悲怆的曲调。

终于摆脱那疯狂倾肆的湖水时,我的灵力几乎已经耗竭。

眼前夕阳渐下,赤金绚烂,依然将一片狼藉的菱湖照得敞亮桨。

缓缓跌落的湖水已经浊黄不堪,卷起的浪尖波心依然闪烁着兵器雪寒的锋芒。

“嗷——”

正仓皇寻觅师父和景予踪影时,我听到了白狼明显中气不足的凄厉嗥叫,连忙顺着那声音飞冲过去。

前日我和景予、凤雪悠然采着菱角、烤着鲜鱼的地方,梧桐已被连根拔起,灿金白桦、赤色红枫均已七零八落,再不见原先嘉木葱茏静谧如歌的幽美景致。

飘舞的落叶残枝间,隐约见得几道流光飞舞,华美绚丽,却泛着森寒之气,分明是追命夺魄的必杀术法带出的光影。

远远飞落下去时,正见一道如晚霞般迷离轻红的光芒,正如闪电般飞快窜过,直直地穿越了师父的胸前……

“师父……”

我惊叫,荣枯藤瞬间凝了浓重杀机,如毒蛇般直缠向刚刚施完术法的静修仙尊,数道我尚能勉强驱动的伤人法诀化作浅青淡紫的夺命流光,迅速袭了过去。

静修双目尽赤,冷笑着将袍袖狠狠一甩,立时将我飞过去的荣枯藤甩得偏了;而他似根本没看到我袭向他的法诀,自顾屈指念诀,一道卍字法诀挟着强大的散魂驱魔法力直冲而来。

我的法诀一个不漏地打在静虚身上,却如蚍蜉撼树,再不能动他分毫;而他冷笑看着我,以居高临下的神气,看着我中了那道法诀直直飞出去,像在欣赏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厌物的毁灭。

我胸口一闷,人已蓦地轻了起来,轻得直飘出去,半点不由自主。

“菱角儿……”

耳边闻得景予的低唤,飘住的身子终于有了着落,却已忽然之间变得沉沉的,好一会儿才觉出原来是被景予接住,正躺于景予那坚实熟悉的胸怀间。

新莲身颇是结实,这样远远地一头栽下去,我居然还是个没散架的人的身体,瞧来师父的手艺着实大有长进。

我和静虚之间的实力本就悬殊得厉害,如今灵力被接二连三的磨挫摧折得七七八八,自然更不是对手。我救不了师父,伤不了他,却能很轻易地断送掉自己的小命。

景予不是我这样的莲身,自然受了伤也不如我这般清爽。呼吸和轻咳间有淡淡的血腥气流溢,我闻到鼻尖,心头便一阵阵地悸痛。

悄悄握住景予的手,却觉自己已快失去知觉,指触间好久才能摩挲出些微的暖意,——已经很微薄的暖意。

我微笑着抬头看向他,“景予,我没事。”

景予捏紧我的手,唇角向上扬的弧度,如被泡得发白的雪梨花瓣。他低声道:“娘子,我也没事。”

全力一击后,我经脉内的仙灵之力已经零散难聚,连站起身都已无力。

和师父共同接下静虚数记术法后,景予的状况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他虽勉强接下我,却半日都喘不过气来。他的衣衫尽湿,只几处伤口透过衣物和水渍渗着令人揪心的湿暖。

他那一声“娘子”,柔软得让我想要微笑,却在扬唇的一瞬间直直地掉下泪来。

我们都没事,至少还活着;我希望师父也能呵呵笑两声,说他也没事。

景予扶住我,柱起长天剑,勉强站起身时,被一击倒地的师父终于也动了动,以手支地抬起身,转头看我一眼,果然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我没事!”

他那身破麻袋般的袄子湿淋淋的,淡红的水渍汪了一地,且颜色越来越深。

我不知道他那胸口被洞穿的伤处还有多少鲜血可以流,我也不敢细看在我沉没湖底时,他和梨渊、静虚周.旋,到底受了多少处伤。

嫣红的枫叶沾在他蓬乱的头发上,看着有几分滑稽。

尤其他那圆圆胖胖的脸庞,依然挂着从前那种散漫温厚没心没肺的笑容……

静虚铁青着脸施展术法,将宁丰的无头尸体自湖水中带到自己身边,然后看向满湖浊水,忽惨痛呼号一声:“丰儿!”

双掌并施而出,飞向师父……

但见我那从来只是笑呵呵迎向人的矮冬瓜师父,口中血箭喷出,像一只空空的破麻袋直飞出去……

“师父!”

我只听得自己的嘶叫声惨烈之极,人已扑了过去。

师父的口鼻俱是浓稠的鲜血涌溢,灰白的胖脸却已一片死寂。肥短而粗糙的手伸出,他捏一捏我的手,低哑唤道:“菱……菱角儿……”

我如小时候那般搂住他脖颈,拿袖子替他擦拭口鼻间的血,沙着嗓子声声唤道:“师父,师父……”

竟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只觉热泪顷刻糊了一脸。

师父看着我身后,叹道:“我到底辜负你娘亲的嘱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