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绵绵孤身一人,甚为可虑。

景予将她拉过一边,和她细细说明哪座峰仙者较多,哪条路比较隐蔽,发现仙者时该往哪边躲避……说了好半天。

绵绵应了,不时地看向我,然后道:“景予哥哥留心照顾菱姐姐吧,我不妨事。”

待离去时又跟我告辞,却垂着眸低声道:“菱姐姐,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比我更喜欢也更适合景予哥哥。睁”

我一怔,立刻笑纳了这评价,“我也这样认为。”

绵绵便红了脸离去,犹闻她低低叹道:“每次他遇险时,我只想着先自保再相救,你却总是奋不顾身,生死相随……”

后来和景予相携上山时,景予思量道:“菱角儿,咱们是不是对绵绵太冷淡了?”

我一想,景予向来一张棺材脸,对谁都淡淡的。

他其实不是说我们对绵绵冷淡,而是说我对绵绵冷淡吧……

于是,我笑容可掬地说道:“是吗?我怎么觉得她对我也很冷淡呢?你看她对我说的话,比我对她说的话还少吧?咦,近来我对凤雪是不是也冷淡了?他也不怎么和我说话了!等回头下山,我一定……”

“娘子,咱们换个话题吧!”

景予飞快截过话头,问道,“你说,我们化作哪位师弟妹的模样上山比较好?”

这对人缘不怎么样的景予来说着实是个大问题。

他从来只知修仙,文举仙尊管束得又紧,要好的师兄弟并不多,要好的师姐妹则一个没有,更别说了解他们的谈吐性情了。

我早已有了计较,说道:“就化作瑶一师姐和昙风师弟吧!”

景予面色便有些古怪,“嗯,就是百来年前,你常拉着一起喝酒说笑的那个小师弟?我记得后来他长大了,曾在七夕时送了你一支他亲手雕的檀木簪子……”

我无奈地瞅着他,“没办法,师姐我国色天香,天生讨人喜欢……”

景予无语,握着我臂膀的手一用力,疼得我尖叫起来,张嘴便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诚然,我的风流帐比他多多了。

可明明我只是单纯地欣赏他们年少时漂亮可爱的好皮相吧?

话说师门里这么多从小上山的漂亮小师弟,我唯一没欣赏过的,就是他景予。

着实不能怪我,他在我还没懂得分辨美丑的时候就天天痛揍我,每次我还没看清他的脸就已先看到了他的拳头。我又不是受虐狂,当然不会欣赏他的拳头。

景予是木头,给我咬了也不吱声,只问道:“你可记得后来那支檀木簪哪里去了?”

“弄丢了呗!”

小师弟们给我的礼物不少,这不是我弄丢的第一件,也不是最后一件。

但这位昙风师弟拿他用剑的手雕出那么精致的一支簪来,还是让我很感动的,于是隔了近百年,我居然还是有些印象,“应该是一次吃烤肉弄丢的,打了个盹头发就散下来,前后左右找了许多遍都不见。”

景予那乌黑沉静的瞳仁出人意料地闪过一丝狡黠。他悠悠道:“难道你没闻到我后来递给你的烤肉里有些檀香味吗?话说那檀木簪子虽小,丢火里烧起来气味还是挺香的。”

“……”

我忽然间想再咬他几口。

尤其想到某师弟送的石榴,人人都说个大皮薄,独我的不但熟烂而且长虫;又有一师弟送我两匹好容易得来的上好锦缎,我解开看时里面爬着三四条面目狰狞的大蜈蚣;还有一师弟吹得一手好笛子,可我正出神地听他吹时,便见他的竹笛冒烟了,冒烟了……

那吹笛的师弟狼狈而退许多年后,我还在思量笛子吹得美好吹得动情时会起火,到底蕴藏着什么深奥道理……

我听到自己的磨牙声,深信自己若再一口咬下去,准能将他咬下一块肉来。

不过景予素来便是不怕疼的呆木头,到时他不疼我可得心疼了。

心念一转,我牵了他袖子柔柔地笑问:“景予师兄,你这是吃了多少年的干醋了?”

景予俊逸的面庞蓦地涨红,将袖子甩了甩。

我紧牵着不放,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的耳朵根都红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不告诉你!”

却没有再甩开我,反而将我手用力握住,向前跑得飞快。

我跟在他身后奔跑在崎岖的山路间,禁不住笑得开怀,满心的暖意洋洋。

有时,幸福便是如此的简单。

一念花开,一念春起,一念越了仙魔,一念淡了生死,唯有心头一片虹彩绚烂如烟火璀璨。

孤鹜山高,银铃声远,何以报春晖(五)

更新时间:2013-10-180:44:33本章字数:2151

我自然不会因为昙风师弟送过我檀木簪子便决定让景予师兄变化成他的模样。

说来昙风师弟的性情和景予很有几分相像,比如都沉默寡言,都冷若冰霜,都别别扭扭不爱搭理别人……

他和瑶一师姐都是大师伯赤明仙尊的弟子。

赤明仙尊专注修道,不喜俗务,遂由二师伯广昊仙尊当了昆仑掌门。

广昊仙尊虚怀若谷,对赤明仙尊极为尊敬,从不敢以掌门自傲,故而赤明仙尊的弟子在昆仑也格外受人敬重。

昙风最初是由瑶一师姐代师传艺的,瑶一师姐颇有大姐风范,对这个师弟也格外照拂。而我和这位师姐接触不少,对她颇为了解,化作她的模样后,可以惟妙惟肖模仿她的音容笑貌,守卫山门的外围弟子不可能分辨得出。

至少,景予听我说了几句后,便放了一大半的心枳。

他只需跟在我身后扮演好棺材脸师弟的角色便行。

——棺材脸以及无事装死之类的,不正是他的看家本领么……

果然,一到山门,刚露出瑶一师姐那特有的沉静典雅的笑容,弟子立刻向前行礼:“瑶一师姐!昙风师弟!”

我笑着点点头,带了景予大踏步向上行去。

这时,一位弟子忽道:“咦,瑶一师姐不是半个时辰前刚刚上山吗?什么时候又下山了?”

额…职…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怎么好。

眼瞧着景予那笨蛋身子一僵,我忙若无其事地笑道:“近日仙界不宁,师尊令我多多督促师弟们练功。我瞧着昙风师弟移形换影之术始终不甚高明,刚带他多练两圈,不知不觉便从子规峰晃到山下去了。本想顺路再去山下查探查探,也好为众仙尊分忧,又怕师尊召唤,只得先回来。诸位师弟把守山门,责任重大,还望多多费心,如有魔界之人出现,速速示警知会才是。”

众弟子齐齐低头称是,脸上都已露钦服之色。

而我已施施然带着景予走远了。

待过了山门,便已在数千年前太乙天尊所布的护山大阵环护之中。

若换了从前,除非再进入仙尊们各自的洞府或殿宇,再不会有人盘查。如今昆仑外面看着与往日无异,但各大山峰间不时可见弟子巡守,分明早已提高警戒,时时防范着外敌入侵。

好在我和师父所住的孤鹜峰向来只有紫堇花开得热闹,论起弟子却是最不热闹的。

旁的仙尊都是楼阁相连,庭宇相袭,弟子成群,独师父只收了我一个弟子,且在收了我这个弟子后才在孤鹜峰下建了几橼木屋好为我遮风挡雨。

如今师父不在,我又成了昆仑门内最惊世骇俗的丑闻,自然不会有弟子再往这边多看一眼。

趁着巡守的弟子不留心,我们很快拐离山道,寻了小道直奔孤鹜峰。

忍不住悄悄地先回我住了两百年的木屋看了两眼,只见窗明几净,陈设依旧,却再听不到往日的笑声,顿时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景予揽着我,轻声道:“菱角儿,先安葬了皑东师叔要紧。”

我也知此地不宜久留。

我假扮瑶一上山,未必能瞒多久。若是早早给对出来,仙尊们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我,第一个找到的也必然是这里。

收了师父的酒葫芦、破袄子和旧簪子做纪念,我又去看屋角的小小摇篮。

那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难为师父一个没成过亲的大男人,把当年小猫似的女婴带回来,抱不是,搂不是,只得放在摇篮里,耐着性子摇啊摇啊……

据说开始时他也曾试探着唱儿歌哄我睡,但总以我惊吓大哭告终,最后不得已在摇篮上扣了一枚银铃。

摇那摇篮时,银铃晃动,声音很清脆,很悦耳,我便会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瞪着大眼睛看着银铃下方的红缨子飘啊飘啊……

听累了,瞪累了,便睡着了。

师父说我小时候很乖,其明证就是我不用他哄,只需一枚银铃便能乖乖入睡。

当日我曾暗自腹诽,那是因为他唱儿歌实在太难听了,我如此天姿聪颖,自然懂得趋避之道,为免自己耳朵受他蹂躏,只得乖乖逼自己听着那铃声快快睡着。

轻轻推了推那摇篮,陈旧的木制机杼间发出呕哑的吱嘎声,银铃声却依然悦耳动听。

“丁铃铃……丁铃铃……”

褪了色的红缨子在古黑的银铃下方飘摆着,甚是柔和,不经意间又似看到师父的弯弯眼睛,那样宠溺地看着我,低声地哄着:“菱角儿,乖,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师父教你修仙。师父答应了一个人,一定要看着你修成地仙,再修成天界的上仙……”

他终究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而我也没那么想修成地仙,修成上仙。我只想听我这矮冬瓜师父再笑呵呵地喊一声菱角儿,再用他难听的嗓音唱一首逼得人人掩耳的儿歌。

我必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听着,听着这个貌不惊人的朴实长者发自心底的真挚情意。

景予见我对着摇篮出神,柔声道:“要不,我们把这摇篮一起带走?以后咱们生了孩子,也用得上。”

我吸吸鼻子,轻声道:“不用啦!师父魂魄未远,说不准会回来看看。咱别动他的屋子。”

一笑故人心依旧,魔池畔,花嫣然(一)

更新时间:2013-10-180:44:33本章字数:3186

何况我们虽有术法可以用来收藏大件物品随身携带,但一般也只限于收拾兵器或贵重之物。

这摇篮诚然珍贵,但我们住过的木屋,乃至从小呆惯的昆仑,于我哪样不是珍贵的?我又岂能一一带走?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活着便难免有得失,有取舍。既然难求事事遂心,能让自己的遗憾少些,更少些,我便该心满意足。

我拈过摇篮上的银铃,放到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密密收藏了,展颜向景予道:“走吧,我们去送师父最后一程。”

景予点头,却伸过袖子来,为我拭了拭眼角榻。

不知什么时候,脸颊已凉湿一片。

其实我知道师父盼着我开开心心地活着,我也的确想让他看到我开开心心地活着憋。

所以我抱着师父的骨骸向前走着时,努力将步履走得轻捷,就像当年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摘野花采野果一般。

走到池水尽头,有绿竹森森,翠影幽横。

几堆湖石散落其中,颇有韵致。往年肉饱饭足,师父常带我到此间散步,赞这绿竹虚心高节,素质英姿,可引鹤栖凤,娱情悦目。

何况此处一眼可见我们久住过的木屋,我们嬉弄过的池水,葬于此处应该没那么寂寞。

景予和我商议好,便在竹林一角择了地,挖了墓穴,将师父的骨骸安葬下去,立了墓碑。

他收养我这个魔界之女诚然罪过不轻,但到底和众仙尊师兄弟上千年,想来广昊师伯他们就是发现了,也不至于过来掘他的墓。

我犹恐师父嫌此地简薄,悄点荣枯藤,不过略施灵力,本来略显颓丧的秋日竹林很快焕然一新。但见碧叶如玉,光润凝绿,柔枝袅袅而动时,沙沙如吟风月,清姿潇然出尘……

碧水红叶,青林白云,从此听风竹下,赏蝶花边,没了我这个顽劣弟子拖累,不知师父的笑容会不会更多些,师父的皱纹会不会更少些。

景予携我跪于坟前,取美酒三杯以酹,低声道:“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皑东师叔,一路走好!”

我也弯着唇,压着嗓子里的嘶哑,努力笑得轻松清脆,“师父,你放心,我虽再没有了不得的师父,却还有个了不得的父亲。便是无人为我折莲复生,我也能好端端地活下去,和你在我身边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这般说着时,喉间已经堵住,勉强挤出的笑声里只听得声声凝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泪水却是串串地滴落下来。

景予握紧我的手,黑眸凝望着我,正待说话时,忽一皱眉,身体已紧绷如满弓的弦。

我亦是心头一凛,尚未回头,便听得有人奔近竹林,冷笑道:“果然是昆仑众仙教出的好弟子!既有魔帝相助,又有昆仑仙尊相帮,难怪肆无忌惮,也难怪赤城灭门,昆仑却安然无恙!”

景予猛地将我拉起,护到身后,冷眼看向来人。

这声音听着十分陌生,并非哪位昆仑仙尊,但他怒火冲天,言语刻薄,比昆仑众仙更要盛气凌人。

抬眼看时,那人头戴芙蓉冠,身着金襕绛紫云纹法衣,足蹑朱履,虽则华丽,却不如昆仑法袍飘逸超脱,但观其行止气势,俨然已是地仙气势。

他身后有数位年轻剑仙跟着,模样也很陌生,但无不横眉怒目,恨不得生吞了我一般。

我略一思索,便已猜到那人是谁,顿觉头皮一紧;可惜再看到随在他身畔的那长者时,却连喊景予逃命的勇气都没有了。

竟是昆仑掌门广昊仙尊!

景予顿了顿身,已拉过我跪地行礼:“弟子景予、叶菱拜见掌门师伯。”

昆仑众仙尊年龄相差颇大,且性情各异,温厚无争如大师伯赤明仙尊,严苛冷肃如五师伯文举仙尊,散漫不羁如我师父皑东仙尊,孤僻刻苦如八师叔萧宸仙尊……却能上下一致对广昊仙尊敬服尊崇,其威严端方可见一斑。

他的身后亦有弟子侍立,原微赫然列于其中,正皱眉看着我们,神色微现焦灼。

原先那些恨不得要吃了我的师徒,无疑是赤城三大仙尊中硕果仅存的腾清仙尊和他的弟子了。

陌天行几乎夷平赤城山,然后直奔昆仑而来。德普、文举唯恐昆仑有失,自然要赶回来镇守;而腾清仙尊眼见赤城被毁,自然满怀恨意。紧随跟来昆仑,名义上投桃报李相助昆仑,实则借着昆仑势力再次与陌天行对峙,以图报那灭门之仇……

发现我所假扮的瑶一师姐刚好先一步回转山门,我原先只觉运气不怎么好,现在却不得不认定我们运气相当地背了。

以他们到来的速度来看,分明是我们刚离开不久被便识破,且这消息很快禀报了广昊,而广昊正与腾清在一起……

别说有这两位仙尊在,即便来的人只有一个原微师兄,便不是我和景予应付得了的。

这当头,我们连逃都完全没机会逃。

广昊仙尊平素甚是宽仁,但对我这样的叛徒绝不可能手下留情。何况腾清仙尊尚在一旁冷笑,“广昊仙友,这魔界公主和魔界驸马虽联手杀了我静虚师弟和宁丰师侄,对仙友倒还很是恭敬!”

广昊皱眉,淡淡道:“腾清仙友,菱湖远在千里开外,以讹传讹之际,只怕有些误会。想这两个后辈弟子,又怎会是静虚仙友的对手?”

腾清指向新筑的坟茔,冷笑道:“自然还有这位皑东仙尊做的好事吧?不知广昊仙友是否查明,皑东仙尊收魔帝后人为徒,还勾结魔帝欲对昆仑不利,到底是何居心?”

广昊目注新坟,神色间已显出几分黯然,“皑东虽有些疯疯癫癫,但向来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此事还需细查,细查。”

腾清怒道:“还需查什么?既有弟子亲眼看到皑东密会魔帝,无疑确认他是昆仑叛徒,难不成广昊仙友还欲包庇他不成?还有这两个小畜生,广昊仙友也不打算处置了?”

广昊目注我们沉吟不语。

景予紧执着我的手,低头垂眸,额间已有汗珠沁出。

往日最亲近的师友转眼成了仇敌,我也是一筹莫展,脱身无计,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只觉层层汗意已濡湿了彼此掌心。

这时,只闻有女子朗声道:“腾清仙尊此言差矣!虽有人看到皑东去见魔帝,但也不能证明他是想勾结魔帝对昆仑不利呀!他好好的一个昆仑仙尊,何求于魔帝,需向魔帝出卖昆仑?”

眼前翠影拂动,一位美人红裳如火,娇妍如花,潇潇洒洒走来,向广昊行了一礼,笑道:“若水见过广昊仙尊!”

广昊神色略霁,瞥了原微一眼,温言道:“若水姑娘有何见解?”

来者正是九尾狐善若水。

原微回了昆仑,她那强娶强嫁的伟大目标尚未实现,当然会跟着回来。

昆仑不允魔者进入,却不限她这样修仙之妖自由来去,何况这次她和原微一起相助赤城,广昊对她印象颇好,——却不知对她勾.引自己爱徒的计划知晓多少。

九尾狐妩媚如猫儿般行到我跟前,纤纤玉指点在我的额上,弯弯眉眼却笑得暖意盈盈,“请问仙尊,可看得出叶菱姑娘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