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目而视:“本公主宣泄内心的痛楚,你不满意可以离开。”

宋郎生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我道:“你居然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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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宋郎生揉了揉我的头发:“很多时候,能哭,便是纾解,不失为一件幸事。”

诚然许多事可能真如驸马所言,然而不计较,纾解变成越纾越不能解。

我垂下头,闷声道:“你就…不问我发生何事了?”

“你心里憋着事,想来有不能对旁人说的难处,但不能因此就和自己过不去。”

我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说句大实话,横看竖看,抛耍性气看,宋郎生都是个无可挑剔的驸马,和这样的人处的久了,怕是不喜欢也难吧?

我真的可以忘掉煦方,转而把心放在他身上么?

宋郎生拉着我将我按坐在床上,夜色里,他那一双漆针似的眼里泛着光:“现下夜已深,公主也累了,不如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醒来,再追究个没完不迟。”

遗憾的是第二日他没能来找我追根究底,确切的说是我压根没醒来,这一觉睡的太沉,昏迷时外界如何我自是不得而知,只是隐约在梦中见了许多人,看了许多事。

有幽寂的村落,有间青瓦院落,我穿着公主华服蹲坐在门边,忽见身后有人笑道:“你回来了?”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含笑而立,依然是那般温和泰然,只是淡淡一笑,便笑进了心底。

“聂然…你怎么…”

“傻瓜,我是煦方。和风,我都想起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天荒地老,再也不分开。”

终于给我盼到的这一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轻揽着他的腰,却在那一瞬揽了个空,四周忽地化为一片荒芜,寒风凛冽,不知为何瞬时易地,处在山巅之上。

遥遥望去,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伫立悬崖边上,北风掀起了他的锦袍猎猎作响,长发飞扬。

他不是煦方。

他是谁?

然而不及多想,那人张开双臂向前倾倒,就这般毫无征兆的跌入万丈深渊之中。

我呆呆的站着,看着那雾泛涟漪涟漪的山谷,发不出声,迈不开步,心竟已连痛楚都感受不到分毫了。

“…公主…公主。”平地一声惊呼,我猛坐而起。

紫色的苏绣垂缦,锦被绣着白鹤,这…是我的床。

“你终于醒了。”

我的头隐隐胀胀地刺痛,勉强撑着眼皮,只见宋郎生侧着躺在我身旁,牵住我的手,用那种雪亮雪亮的眼神盯着我,道:“你昏睡了近两日了。”

“我…”我发觉我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怎么了?”

“你高烧不止,这一病,直把整个太医院乃至府邸上上下下折腾个人心惶惶,不得安生。不过好在…”宋郎生有些苍白的脸上透出笑意,“你醒了。”

我掀被,挪着身想要下床,宋郎生顿了一顿,伸出手让我躺平,“别急着动,我让太医进来复诊,他们可都在正厅守着,怕是整颗心都在悬崖上挂着。”

乍听“悬崖”二字,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宋郎生奇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宋郎生用掌心抚了抚我额头,“你先安心歇着。”

我茫然凝视着帐子顶,看去有些灰蒙蒙的,想要去回想梦中人事,却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徐太医来了之后无非道了几句说了等于白说的话,再随便开了几剂方子便匆匆打发了。老实说,这班太医若真有本事,父皇可还会在宫中躺着?反正我是对他们不抱任何奢望,反是宋郎生各种威逼利诱,非要我做个听话病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听着他颐指气使。

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接下来两日只能慢慢调养急不得燥不得,看在渐渐有了好转,宋郎生总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一个回旋,又投入到他的大理寺忙碌不完的案子中去了。

他忙他的,我还得愁苦我的。

这韩斐与方雅臣那点儿事一日没捣鼓清,江浙监察使只得令请他人,不晓得太子还能否寻到适宜人选,这朝中局势凶险万分,一个行差踏错莫弄出什么大乱子。

反正眼下朝廷是不会派聂然去了,他都直接跑国子监来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话说,他为何会突然做什么司业,谁安排他这躺差使的?

我在书房中翻阅着高高一叠奏折,还真淘到一本提到这桩事了。

是夏阳侯的意思?或者说是赵首辅的意思?

漫说在国子监当差无非与监生贡生打打交道,是处颇为清闲颇有威信却无实权的地儿,夏阳侯若真有争权夺利的心,怎么着也该给儿子安个脑满肠肥的要职捞油水吧?还是说,这只是作为一处的垫脚石?那么他们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该不会是…

我的心肝脾肺都紧

紧缩了缩,不再往下想了。

想事情就是这样,越想越深,越想越绕,到最后只余无尽纷扰,徒然让自己心里不好过。

我用指节敲着书桌,寻思着是否该找个人探讨滋事,思来想去,除了驸马以外,唯有卫清衡是个上佳之选。

但…我委实不愿回国子监,在那总是要与聂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到那时…

正兀自烦恼,无意间瞥见屋外柳伯探头探脑的模样,我清了清嗓子:“什么事,进来说。”

柳伯小心翼翼地踏入房中,笑问:“公主可大安了?”

我倚在椅背上道:“什么事直说,你这副模样我瞅着都替你急。”

柳伯嘿嘿两声道:“其实,殿下这回病势汹汹,嘿,当时太医院那般子人根本没法立刻赶来,驸马爷急个不行,便先让府内的太医先给开个退热的方子,这一剂药下去,果真是好转了不少…”

“诶,你等等…”我问,“咱们府上有太医?”

“自是有的。”

“我怎就从未听闻过?”

柳伯道:“不是殿下开的口从太医院要的这人?您…不记得了?”

我苦思冥想,恍然一指,道:“是周神…周文瑜?”

柳伯点头:“正是他。”

周神医,竟把他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随手端起茶盏,问:“合着你的意思是…”

柳伯道:“周太医一直托我想求见殿下一面以答谢殿下知遇之恩,前些日子殿下不在,故…”

能让柳伯专程来走这一趟,这神医下了不少血本了吧?他还不晓得我就是公主呢。我顽心顿起,迫不及待想要逗逗他,“请他来吧。”

周文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出现了。

一进门就哈着腰跪下身呈扣拜状,我缓步踱到他面前,蹲下身瞅着他:“听闻,本宫此次大病时,你给开了副方子?”

周文瑜道:“正…正是,草民从驸马爷那儿听来一些公主的症状就擅自写了药方…”

我叹道:“那可怎生是好?本宫吃了这药后就上吐下泻不止,我说你,该不会是开错方了吧?”

周文瑜闻言高呼饶命,不住磕头求饶,我忍笑道:“周文瑜,怎么就不敢抬头看本宫?”

周文瑜浑身抖如筛子,“老夫罪

该万死…”

我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你还是先抬个头再讨饶吧…”

周文瑜死死颔着首不动如山,我终于忍无可忍捧腹大笑,边笑边道:“你不看一眼可是要遗恨终身的。”

他这才战战兢兢抬首,果不其然的双目圆睁,登时忘了那些君臣规矩,颤着手指指着我:“你…怎么会是你?”

我挑了挑眉:“周大神医,许久不见,您老瞧着很是精神啊。”

周文瑜瘫软着身子一屁股往地上坐下,瞠目结舌:“你…你是公主?”

我扶着他起身,笑说:“这算是惊喜还是惊吓?”

怎料他下一刻又跪下身来,“当日老夫不是故意拿光公主殿下的盘缠,草、草民不知道您就是公主…您如此这般,真是折煞老朽…”

我揉眉道:“得了老古怪,这套虚礼现在再安上已经迟了,起来说话。”

周文瑜大抵也觉得有些撑不下去,这才乖乖起身,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原来…您是当今的襄仪公主…这么说来,我还真救了个大人物…”

我打趣道:“快要名扬天下了?”

周文瑜乐不可支的笑了笑,顿了一顿,“可公主当日为何会…中箭落江身受重伤…”

我摇摇头,故作不语,周文瑜忙躬身自怪多嘴,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总而言之,救命之恩我自铭记于心,名扬天下的名声能不能博到尚未可知,给你个机会替当今圣上诊治,倒是无妨。”

周文瑜一面感激点头一面使劲瞄我,我被他瞅的有些不踏实,“怎么了?还没晃过神来?”

周文瑜道:“公主的气色瞧着不佳,受伤之后可有悉心调养?此回病因可查出了么?”

“我估摸着应是受了寒吧…”

周文瑜问:“可否让老夫诊上一脉?”

我把手腕伸到他面前,周文瑜几指搭穴,凝神片刻,又换了一边手查探了许久脉象。

我见他神情肃然,问:“怎么?有何不妥?”

周文瑜慢慢将手抽回去,默然半晌,道:“公主的记忆可恢复了些许?”

“一点儿吧…”听到这儿我终于察觉到不对,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失忆了?怎么现在失忆都可以透过脉象辨别?”

周文瑜面色有些惨白,道:“寻

常失忆自是不能,可公主殿下的失忆,乃是中毒所致。”

我猛地抬头,“中毒?”

“不错,忘魂散,很贵的毒。”

我倒是头一次听人用贵字形容毒药,他道:“中了忘魂散之人初时会一日一忘,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记住眼前事物,两年之内,便可恢复所有记忆。”

一日一忘?两年?我不由喜道:“这么说来,我再过半年多便可记起过去所有的事了?”

周文瑜点点头。

心中那团缭绕的雾气终于要散开了么?我笑道:“倒是桩好事,这么一来,我应也能记起究竟是谁给我下的这个毒了…”

“可…”周文瑜嘴唇蠕动了半晌,艰难道:“此毒世间无药可解…”

我一怔。

“待公主记忆尽归之际,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第十五章

周文瑜睁着快掉出冰渣子的眼,仿若已经看见我身后那流淌的碧落黄泉。

我无动于衷的回望他,觉得应不至幻听,遂“喔”了一声。

周文瑜直愣愣的盯着我:“公主,您,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是这种反应?”

“难不成要哭天嚎地泪眼叹夕阳?”我摸摸鼻子,“这得酝酿。”

周文瑜:“…”

我抿抿嘴,坐下浅斟一杯温茶,道:“现在,本宫有几点疑虑,你不妨给个说法。”

周文瑜一怔。

“第一,既然此毒在本宫体内藏了如此之久,那么当日你救下我时,何以没能察觉?”

周文瑜叹道:“忘魂散正霸道于此,即便中了毒,第一年内是难以透过脉象觉其症状,待到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

我转了转杯盖,又问:“第二,何故太医院的院士在替我诊脉时,没能发现异状?”

周文瑜说到这儿眉眼间颇有点得意:“此毒在医史上未有任何载录,当今世上知晓者寥寥无几,再者,脉象与普通风寒相近,那群老匹夫又岂会知悉?过去曾有类似案例,太医院只当是普通毒发暴毙论之,老夫自小随尊师钻研医术,他乃是…咳,总之是百年都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自不可与常人并论。”

难以察觉?寥寥无几?以普通毒发论之?

我绕过桌案,顺手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了几字,周文瑜侧首瞧着我,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没事吧?不论如何,老夫定当竭力替公主诊治…”

我用手中的笔杆轻轻触着下巴,摇了摇头:“不对。”

周文瑜奇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不论下毒的是哪路乌龟王八蛋,让我失忆近乎两年,总该事出有因吧。

若为党羽之争,必已伺机而动,岂会任由一个替身公主掌政而不揭穿?若为趁我失忆加之利用,我的记忆终会恢复,到时死不死的总不能饶了他们吧。还是说,只因我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抹掉我的记忆?更不对,直接把我咔嚓多省事,何必留着隐患?

话说这忘魂散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半点都无法体现到毒药中心价值的存在吧。

要么死要

么半死不活,这种先生后死的意义在哪?总不至于是我过往缺德事做多了,人家纯粹是来复仇,好让我在两年中混沌度日,终于将要恢复生命希望时暴毙?

我问:“你可以肯定我中的是忘魂散?有没有可能是其他毒物,又或是疑似而已…”

周文瑜顿时流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原来公主您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啊…唉,其实自欺欺人只是徒增伤感,当然也不要怀疑老夫的医术,这世上除了忘魂散哪还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瞪着我,“慢着…老、老夫依稀记得,师父曾试用天山曼陀,替代忘魂散最为致命的一味曼陀罗,其效相似,但不碍性命。”

我心念微动:“当真?”

周文瑜点了点头,又遗憾的摇了摇头:“莫提此节为师父所研,旁人莫能知悉,便是那天山曼陀都是世间稀罕有奇药,又有谁人会下如此血本去制作一颗忘魂散呢?”

我问:“这么说来,知道能用天山曼陀替换曼陀罗的人,在你师门之中的可能性最大?”

周文瑜道:“除了师叔、小师弟以外,怕是没谁会晓得了。师叔早和师父归天去了,算来算去只剩下小师弟了…”

我问:“你人在何处?你还寻得到他么?”

周文瑜道:“自是找得,他早改行开药铺从商了,京城那头字号药铺正是他…呃,公主认为您所中的忘魂散乃是天山曼陀所致?”

我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

周文瑜迷惑道:“虽说此毒知悉者甚少,也未必来自我的师门啊。”

我道:“自然。”

周文瑜更加茫然了:“那公主何以一副‘我必定是中了天山曼陀’的表情?”

我道:“因为…乐观?”

周文瑜:“…”

诚然使人失忆本身就是个有预谋的陷害。

但凡一个懂得权衡利弊之人,必会趁我不备牟取利益。可若监国公主暴毙,必举国震惊,彼时,许多人都会被纳入怀疑范围内,而得益者,则首当其冲。此人既然能让我载这个跟头,自然可以适时让我死的顺畅,又何苦给自己惹下这种麻烦?

当然,不排除有人嫌家里银子太多,觉得用这种诡异的毒药毒死我对他而言纯粹是种精神享受,那可就没辙了。

我不再打趣周文瑜:“只能说是种可能,属不属实,还待找到你师弟进一步查证。至于究竟是否致命,已非我所能掌控,中毒是没跑了,生死各安天命吧。”

周文瑜像看到鬼魅一般歪着脑袋瞅着我,连连晃头:“老夫行医数十载,见过视死如归的,从未见过视死若浮云的人啊…”

我苦笑,从鬼门关来回溜达过数次,这生生死死早有些麻木了。再说,吃监国这碗饭的,不是让人死於非命就是被人害的死於非命,成日悲悲戚戚的也不是个事儿。

周文瑜退下后,只独我一人,思绪越理越乱,只得释卷到花丛中踱步。转到水池边站了站,感受清风日朗桂树香,觉得心里也和水池一般清丽了一些,再一转头,看见回廊尽头的石阶上坐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