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陵君低着头,嗓子哑的完全不像他的声音,“康王萧韦炎是我杀父杀母的仇人。”

我怀疑我听错了,“什么?”

“白兄,你只知我儿时曾为乞儿,你可想过我为何会做了乞儿?”

“我爹本是江浙沿海抗倭的水师,他与我娘青梅竹马,原本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眷侣。直待萧韦炎南巡时无意间见到了我娘,并看上了我娘。”陆陵君用手拂过自己的眼角,“白兄这么聪明,后来的故事不用说你也猜得到吧?”

我慢慢蹲下身:“他…为了得到你娘害死了你爹?”

“就像那日爆炸的官轮一般,我爹没有死在抗敌的战场,而是被自己的人设计困在军船之上,活活烧死。”

我看着他,他说的那样平淡,可字字句句皆充斥着满满的恨意,“我爹死去的那晚我才六岁,她怕萧韦炎不肯放过我,遂拼死带我一路逃,可终究为了救我…”

他咽了几下口水,呼吸轻颤,却已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白兄。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说我想要当襄仪公主的面首么?”

他朝我笑了笑,眼里水波流转,“我一直以为襄仪公主无所不能,若有她助我,必能报仇雪恨。可没有想到,我遇到了你,那时我并不知你就是公主,还自以为是的把你拐到国子监。”

我没笑。往事当真不堪回首。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兄弟,有回饮酒,你趁着我们睡着时跑到国子监后山去,我悄悄尾随你身后,然后,发现了你的女儿身,还偷听了你和聂司业以及卫祭酒的谈话。”

我哑然,“你…”

“你不是问过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你的身份的么?那时,我才知道,你是公主。你失忆…难怪…你不记得我。”

我蹙眉。

陆陵君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再后来,康王得知你在国子监,命我与苏樵一路监视你。直到下了杀令,我虽然暗中小心提防,却终究没来得及救下落水的你。”

原来…如此。

“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恨不得立刻就杀死萧韦炎。不过当我发现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若我以康王门客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下对你进行刺杀,或许,是个良机。”

陆陵君讷讷抬头,定定看着我,哪怕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仍挡不住他眼睛的光华, “这条路虽然有去无回,但…”

他绽开了一个笑,“白兄,若你当真把我当成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一字一句道:“成全我吧。”

第三十四章

当御殿的士兵把他押上殿前,康王眼里写尽了得逞在即,然而当太子逐条逐条的问陆陵君康王是否知悉我是公主、是否下令杀我时,陆陵君很肯定的答:“是。”

他每回答一字,康王的脸色便阴郁一分,可任凭他绞尽脑汁只怕都想不通明明否认还能活命,为何陆陵君要自寻死路。

就在陆陵君波澜不惊的陈述完所有前因后果,太子欲发雷霆之怒时,蒋丰堪堪站了出来,伏倒在地道:“太子殿下,一切皆是臣之所为…原本王爷一心想着在早朝时禀明,可臣恐假公主会肆意动权谋害王爷,故偷用了王爷私章借王爷的名命陆陵君痛下杀手…”

太子抿了抿唇,没憋住,翻了个白眼。

半路又杀出个顶罪的主。

我这皇叔虽说在勾心斗角方面资质平平,但做如此冒险之事又岂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弃车保帅,能找来这么多心甘情愿的替死鬼,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

陆陵君他并没有继续听蒋丰天马行空的顶罪措辞,而是低着头,双拳微微发颤。

他一定磕破脑壳都没有想到,即便康王亲自写下书函命他杀我,也未必能将其治罪。

这么多犬牙相错屹立不倒,哪个手上没沾染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今日,我便没想将置康王于死地,即便不为救陆陵君,这些除掉父皇的同袍兄弟,哪会是我与太子这种韬光养晦的羽翼未丰之辈敢轻易做的事?

但…陆陵君说他要报仇。

他说白兄,成全我吧。

究竟那时为何会鬼使神差的对陆陵君说:“陆兄,就算是条死路,你若想走,我必为你一路保驾护航。”

但我答应别人的事,从来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双手手心捏紧金凳雕龙柄,再度起身。

蒋丰本还在说着什么,可当我这么一起,他不由怔住,仰着脖子飘忽不定的看着我。

我不疾不徐问:“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蒋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不如便由你自己说说,你所犯之罪,当以何处?”

蒋丰垂首,沉着嗓子道:“臣谋害公主,天地不容…当秋后…处斩。”

我双眉一轩,“死罪?看来蒋侍郎若到了地下还当好好修读我大梁律法才是。”

蒋丰不明所以,我道:“成公公,把本宫所带之物呈上来吧。”

成公公依言照做,捧着一个盖着黄布的大托盘缓行上殿,移步到我跟前。

我不带一丝犹疑,亲手将黄布掀开。

在一道跃入日光的衬印下,在所有不敢置信的眼光中,圣旨、尚方剑、传国玉玺同时出现在这大殿之上。

“三年前父皇于祭天大典后册立太子,亦正是当日并授本宫监国之位!父皇昭告天下时曾当着百官之面曰,‘从即日起,监国公主之言即为朕之言,监国公主之行即为朕之行,监国公主之意即为朕之意,若有对其不从不敬妄言妄行者,视若欺君藐上!朕命尚方铸宝剑以赐之,上谏明君下打佞臣…’”我高举蛟龙金雕之剑,“‘…见剑如见君!!’”

抢先跪拜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弟弟,在他撩袍之际赵首辅亦同时恭敬跪下,他们一个是身份尊贵的少年储君,一个是霸占朝纲的内阁之手,这一跪,无疑让父皇赐给我的剑添了更多力量,顷刻间,殿上呼啦啦再度叩首一片,齐声万岁,声势煞人。

我道:“方才蒋大人对谋害本宫一事供认不讳,赵阁老,你乃当朝元首,不如由您来说说,蒋丰该当何罪?”

赵首辅面上老态龙钟,“谋害公主如谋害圣上,罪同谋反,依大梁律,当满门抄斩!”

满门。

像是已看到屠杀血腥一般,蒋丰哆嗦如筛子的身子往前一倾,呆了半晌,眼神却忽然癫狂起来,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他的双膝往前跪挪几步,悲戚道:“臣…臣罪该万死,可并非主谋,真正…真正主使之人…是、是…康王…太子与公主若是不信,臣府中留有切实凭证…”

虽然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答案,然而当康王最得力的心腹堂而皇之的背弃他时,康王一度紧绷的神色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这皇宫之中,往往不过利益为先,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忠心之人,成王败寇,与人无尤。

那之后的事,多半比预料中还要顺利些。

康王认罪,他不仅认了他预谋杀我的罪,还认了贪污结党所有罪责。

很多年后的民间说书人每每讲起“公主在金殿上大显神威逼得康王原形毕露”的时候,总能天花乱坠的把襄仪公主镶上金玉一般,耀如神佛。

可却没有人知道,我是如何拼尽全力把我珍视的好友推向死亡的深渊。

退朝后,我握着尚方剑一步步走在回廊之上。

三年前,父皇在赐予我剑的那夜召我入宫,他问我:“你可知,朕为何不将剑给你弟弟,却了给了你?”

我装傻:“因为父皇疼阿棠啊。”

父皇叹了叹,“是父皇对不住你。”

那时,我又岂会不明白,权力与危机永远是如影随形的。

可如今,我却要感谢父皇,若不是这些权力,我也无法赢得这一仗。

精神松懈时才感到气血淤在胸口,几日几番起伏,疲惫如潮水般侵袭而来,我听到身后的太子弟弟在唤我,想转头回他,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皇姐!”

—————————————————————————————————————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上,雪花如柳絮般飞舞,却意外的不觉得冷。

我压根没搞明白太子弟弟怎么就把我弄到了这儿。

四处寂无一人,我走了好一会儿子路才寻到一辆马车,车上有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细心喂食,我叫了几声小妹妹,她却低着头不应我,直到过了一会儿她喂好兔子去看窗外的景致。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九岁时的我自己。

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在梦里。

这感觉委实特别,在梦境里,并清晰的懂得这是梦,一切都似乎变得得趣许多。

小襄仪安静的摸着兔子,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马儿一声长蹄,险些让她从坐榻上滚了下去。

她掀开车帘子,探头往外一瞧,车夫战战兢兢的告诉她,前边雪地里躺着一个人,似乎是一个流浪儿,八~九是死了。

说着那雪地里的流浪儿动了动小手,小襄仪瞧见了,命令道:“明明没死,怎么能当成是死的呢?”

小襄仪让人给小乞儿裹上一层厚厚的被褥,车内炭火充足,不一会儿,小乞儿脸上冻成的霜便化了,她好奇的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脸,看到了一张精致乖巧的面庞。

小乞儿睁开了眼。

乌黑圆溜溜的眼睛木木的转了一圈,见小襄仪凑得他那么近,吓的滚了一圈。

接着,小襄仪从车柜里捣鼓出许多糕点,摆在小乞儿的跟前,“你饿了么?

美食当前,小乞儿不得不屈服。

满满一盒红豆糕转眼纳入腹中,小公主殿下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饿成这样,“慢慢吃,没人抢。”

想来是太久没有人关心过小乞儿的死活,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富家小姐居然不嫌弃他,小乞儿受宠若惊,半天才吞吞吐吐道:“谢…谢。”

小襄仪眼睛晶晶亮亮的,“你发呆的时候好像阿白哦。”

“阿白?”

“嗯,它就是阿白啊,有一周岁了呢。”小襄仪举起白兔,“阿白的爹在它很小的时候就被大坏狗咬死啦,它娘亲上个月也病死啦,如今它举目无亲,我是它最好的朋友。”

小襄仪不明白,为何她明明是在说自己的兔子,小乞儿却突然哭起鼻子来,弄得是她欺负他一样。

她又找出绿豆糕来,“呐呐,有好吃的,你不要哭了啦。”

小乞儿拾起绿豆糕,不哭了。

小襄仪无可奈何的想,我怎么今天一整天都在喂宠物吃东西啊。

在她眼里长得可爱的都是宠物,小白兔是只小宠物,小乞儿是只大宠物。

谁知小乞儿又囫囵吞枣的吞完绿豆糕,继续哭。

小襄仪气的伸手就给小乞儿的脑袋一记,“我大哥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只会被所有人瞧不起,鄙视你,非常非常鄙视你!”

小乞儿被她敲懵。

“你乖乖的呆在车上看好阿白,我下车办事,不准乱跑哦。”

小襄仪让车夫停下来,她悄悄跑到一间衣铺里给小乞儿选了件干净好看的衣裳,又买了更多好吃好喝的。

她想,每回她哭个不停的时候,大哥就是这样哄自己的。

她乐滋滋的想体会当大姐大的成就感,谁料一回车厢,小乞儿和大白兔都不见了。

莫非小乞儿把大白兔偷走吃掉了?

她左顾右盼,见前方不远处好像有什么动静,忙跑出几步,看到了一群小乞丐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可不正是小乞儿吗?

小襄仪气的要命,拖着长长的裙摆冲到他们跟前,喊道:“住手!谁让你们人多欺负人少了!”

小乞丐们见来劝架的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你是谁啊,你管的着么!”

小襄仪哼了一声,小手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紫玉,玉上雕着飞龙,那是父皇亲赐信物,整个大梁她是唯一一个能够佩戴龙玉的女子,“本公主乃堂堂大梁襄仪公主,你们说本公主管不管的着?”

这时候马车旁的佩刀侍卫都适时赶上前来,一个个刷刷抽刀挡在小襄仪跟前,“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

几个小乞丐就这样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了。

只剩小乞儿一人蜷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兔子,讷讷看着小襄仪。

那眼神犹如看到天神。

小襄仪扶他起来,“你怎么就跑出来呢?”

“阿白…跑出去了,他们要抢…你让我看好阿白…”

小襄仪觉得超级感动。

以往不论她多爱惜自己的兔子,身边的人都当她是不懂事,虽然确实是不懂事啦。只有小乞儿会为了她的朋友赴汤蹈火,小襄仪想,这果然便是卫先生说的那样,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小乞儿把兔子还给她,小襄仪见他不动,问:“你愣着干嘛?”

“你是公主啊…我怎么和你走?”

“为何不呢?”小襄仪奇怪,“你救了阿白,那就是我的朋友,你没有家,便和我回家好了。”

小乞儿完全呆住,他努力咽了咽唾沫,“朋…友?”

“我会和父皇说我需要伴读,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玩儿啦。”

小乞儿忍不住绽开笑容:“真、真的吗?”

阳光中,雪地上,墨黑散乱的头发,灵透的眼珠和灿烂的笑容,都让这个小乞儿闪耀起来。

小襄仪开心的眯着眼,“真的!”

小乞儿就这样被小襄仪捎走了。

奈何好景不长。

小襄仪的马车在途中遇到了刺客的伏击。

敌众我寡,十几个带刀侍卫很快就被利索解决。

车夫拼死带着马车穿入丛林,亦被流箭一击毙命。

小襄仪紧紧抱着兔子,惊的瑟瑟发抖。

眼见刺客就要追上,小乞儿反倒镇定下来,他对小襄仪说:“我们快把衣裳换着穿,我会引开他们,你往北方方向逃。”

小襄仪无动于衷。

小乞儿也有些急了,“再不换就迟了!”

小襄仪含着泪,“可是那样你会死的。”

小乞儿愣了,“我的贱命怎么能和公主比?”

“大哥说过,人命皆可贵,那些侍卫有守护我的职责,你又没有…”小襄仪摇了摇头,“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快逃吧。”

小乞儿的盯着小襄仪,“你真是个奇怪的公主…”

他毅然脱下自己的衣裳,从柜子里翻到一件红色的群裳穿上,稚嫩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可朋友保护朋友,不需要职责的。”

小乞儿说:“我一定不会死的,公主说过的,公主会带我回家。”

小襄仪不肯信,“你骗人。”

小乞儿伸出小拇指,“我与公主约定,我会去京城找公主,那时候,公主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小襄仪将信将疑的和他拉了钩钩。

小乞儿立马跃出马车,小襄仪拉住了他的袖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陆陵君,我叫陆陵君。”

————————————————————————————————————

梦境倏然崩塌,我幡然惊醒。

睁眼所望屋梁灿灿,却不是在公主府,而是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