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璇戴着帷帽,宋嘉誉停下脚步:“在下宋嘉誉,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周。”她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宋嘉誉似乎沉默了许久,眉心轻蹙,随即才问了一个问题:“那三个谜,是否是小姐亲自所出?”

他似乎对这个更加感兴趣。

“是。”周佩璇第一次有了些许自傲。

宋嘉誉的神色柔和了许久:“很少有女子会设置这样的灯谜。”

“宋公子对女子似乎有些偏见。”

宋嘉誉想了想:“的确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心胸不够宽阔。”

但周佩璇却知晓,他说的是事实,灯谜这类活动,一向充满了乐趣或者风雅,极少有人会与边关战事联系起来,恰恰她就这么做了。

周佩璇笑了笑:“那今日的茶钱就麻烦宋公子了。”

宋嘉誉莞尔:“我的荣幸。”

二人座谈,周佩璇拉下帷帽,宋嘉誉眼中并未露出过多的情绪,两人疏离而尴尬的交谈着,借历史谈古今,颇有些争锋相对的意味。

周佩璇认为,宋丞相把持朝政,很难让人不怀疑他背后的居心。

宋嘉誉则认为,人之私欲,人皆有之,重要的是在这私欲背后,是否是利于百姓。

当周佩璇有些讽意的表露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时,宋嘉誉只是轻笑,反问她,那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周佩璇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说的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的父亲,全都可以套在她自己的父亲身上,重重对比之下,仿佛在打脸一般,让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宋嘉誉没有继续多言,起身离去,没有忘记付了茶钱,那转身时的果断和风流,才是让周佩璇难以释怀的东西。

后来他们也在多个场合遇见过对方,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总是代表豪门贵女,与代表英年才俊的宋嘉誉争文采,隐隐有着争锋相对之意,每一次遇到他,她总是被勾起熊熊的战意。

直到一次春游,她踏马而行,却遇到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无意中骑上一匹被动了手脚的马,马儿带着她在草地上飞奔,在快将她甩出去时,宋嘉誉飞到她的马上,强制性将马制服,将她带下马。

她摸着自己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才跳动如雷,还是仅仅因为身边这个人。

他们在草地上并肩而行,仿佛彻底忘记了彼此的身份,说一些闺中秘事,不用担心说这样的话会不合身份,不需要担心别人骂自己嘴碎,然后调侃着彼此,就那么一瞬间,彼此的距离就拉得很近很近很近了。

后来关于他们之间的传言越来越多时,她竟然没有排斥,或许在那个瞬间,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

父亲问她,和宋嘉誉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红着脸一言不发,然后父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周佩璇不知晓父亲他们如何作想,她和宋嘉誉却反而因为这些传言不能再相见,这是她第一次品味到何为相思。

后来周宰相同宋嘉誉在暗地里商量着什么,周佩璇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却清楚,他们所商谈之事,必定重中之重,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大盛朝,因为她的父亲,至少在明面上应该是皇族那一方的人,她和宋嘉誉想要成亲,那么就是对皇族的背叛了。

周佩璇心中忐忑,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会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理智的觉得,自己的幸福并不会被自己父亲和宋丞相放在眼里,重要的是她和宋嘉誉之间的事,是否符合他们的利益。

当父亲告诉她,让她等着成为宋嘉誉的新娘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跳了出来。

那时候不管宋丞相和周宰相又怎样的利益纠葛,背后的一个大目的都是为了国家的安定。盛和帝已经年老,身体羸弱,再加上性格懦弱,这些年来,朝中大事,几乎都是由朝臣们商量后做决定,若是太子英明果决,能够肩负大盛朝的未来,大家也会有耐心等待这位太子继位,然而真相是太子身体比之其父皇更加不如,甚至太子无法生育后代。

那些都是宫中秘事,若是这秘密一旦走露,只会引起轩然大波,大盛会内乱不止,外敌不休,在此刻,宋丞相和周宰相联合,共同把持住朝臣,再加上长威大将军的威慑,就能勉强稳住盛京,并留出时间,选择下一个皇位继承人。

在那时候,不管是周佩璇还是宋嘉誉,恐怕都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他们所作之事,都是为了大盛朝,都是为了天下的黎明百姓。

谁能够想到,原本已经内空的皇族,竟然会在最后使出了这么一招杀手锏。

当宫中传来消息,宋嘉誉欺辱了安和公主时,周佩璇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怎么可能,宋嘉誉欺辱安和公主?

周佩璇找到自己的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宰相坐在上位,闭了闭眼睛:“那位一直没有过动作,我们都以为这是他的默认,没有想到不过是蛰伏而已。”

“爹爹,你究竟在说什么?现在的重点是誉哥哥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一定是误会,去查啊,查出真相。”

周宰相认真的看着自己女儿:“真相?皇宫那地方的真相,不就来自于皇帝的嘴。”

“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和宋家联姻。”

“他为什么不允许?爹爹你和宋伯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大盛朝的百姓,为了国家不在于战火四起…”

周宰相看着自己女儿,看着看着就笑了:“你…”

周宰相摇摇头。

为了大盛朝的百姓?算是吧!一开始的目的的确如此,但拥有了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生死的权利后,有多少人能够抵抗得住那样的诱惑?既然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总是会想,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既然都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为何还要对慕氏一族俯首称臣呢?

有些诱惑,谁都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否能够达到,就像周宰相自己,一心以为自己身负重任,成为那个制约宋丞相的人,但当宋丞相丢出那个诱饵时,他依然妥协了。

周宰相叹一口气:“我们都小看了他。”

那个“他”指的是盛和帝。

“爹爹…”周佩璇只着急于宋嘉誉之事。

“等吧,或许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

真的没有吗?

宋嘉誉直接被押入大牢,宋丞相如此强硬的人,都未在盛和帝面前讨得了好处。

周佩璇一夜未眠,跪在周宰相房门外:“爹爹,求你,你去求求皇伯伯,让他彻底调查这件事,誉哥哥不可能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这事,我相信他。”

周宰相站在周佩璇面前:“忘记他吧!”

“爹爹…”

“忘记他,你们不可能了。”

“爹爹,你同宋伯伯已成盟友,若是宋伯伯有难,我们家安能毫发无损的避开?但你同宋伯伯联合,却有一线可能避免如此危机…”

周宰相眯了眯眼睛:“我一夜未睡,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

“前朝余家,三百零八口人一夜之间全族被灭,张家,一百二十八口,全族被灭,再往前算,林家任家,全都一夜之间被灭,死亡之惨烈,多少人绝口不提。你希望我们周家,也成为全族被灭的家族之一吗?”

周佩璇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周宰相继续道:“传言中,慕氏一族的继承人,都会从上一任皇帝手中接过影卫和暗卫,这些人专门替皇帝铲除一些不听话的党羽,必要时,整族屠杀。我们都以为那是传言,或者盛和帝手中并无影卫暗卫,否则他怎么会如此放任,现在我才明白,他只是在等一个翻身的机会。”

“爹爹…”

“你以为你的婚事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不,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事。”

“爹爹,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你若继续如此执迷不悟,那就继续跪吧,跪到你想清楚为止。”

当天夜里,周宰相进了皇宫,见的却不是盛和帝,而是安和公主。

慕西坐在上位,端着一杯茶,淡淡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宰相。

周宰相沉默的跪着,却不是不忐忑。

慕西把茶杯丢在周宰相面前,热水溅在周宰相的手上,他却不敢把手收回去。

“本宫现在情绪非常复杂,周宰相一向以琢磨人心为名,想必也能猜到本宫的情绪为何如此复杂吧?”

“下官愚昧,不知公主何意。”

慕西叹了一口气:“愚昧?是够愚昧的,否则怎么会错过了一次让周家飞黄腾达的机会?”

周宰相颤抖得更厉害了一点。

慕西轻笑:“周宰相是否一直心中有疑惑,为何当年是你独独被选中,夺得了这宰相之位?”

周宰相这下才抬起头,看向慕西,眼神不可谓不惊悚。

“嗯,是本宫向父皇建议的。”慕西玩弄着自己的指甲,“用你,给宋丞相制造点麻烦。”

周宰相再次低了低头。

慕西仿佛知晓,这位在官场多年的老人,并未被自己几句话继续忽悠,继续道:“你猜,我们为何把宋丞相留下来,而不是让他也成为历史上连史官都不敢记录的灭门主角。”

周宰相这才露出了惊讶。

慕西细细的为他解答:“因为皇族太微弱了,需要有人给我们打工,你不觉得这些年,大盛朝百姓安居乐园,很好吗?”

周宰相脸上一片冷汗。

宋丞相是从何时开始独揽大权的?这难道是皇家故意为之?就连他自己,也是皇家的一枚棋子,这一局,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下了,他们这些人以为大权在握,不过全都是被人安排了的命运。

“你好像很冷的样子?”慕西托了托自己下巴,“本来应该同情同情你,但北方的百姓正受到雪灾,一想到他们受到的苦难,本宫就对你同情不起来。”

“公主殿下,北方受到雪灾,我周氏一族,愿尽其所能帮助受灾群众,为公主排忧解难。”

“周宰相一如既往的识时务。”慕西敲敲桌子,“本宫可以告诉你实话,宋家动与不动,就看他们是否识时务,但不管宋家如何,本宫都不会允许宋家动你周家,这是你兢兢业业多年扮演好身份的酬劳,但如果不识趣,我不介意周氏一族全都消失。”

慕西让一个影卫送周宰相离开,是警告,也是威胁。

不过慕西突然喊住他:“宋将军欺辱了本宫,周宰相认为,该当何罪呢?”

“以下犯上,此罪当诛。”

“本宫也如此觉得。”

第六十五章

周宰相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他也知晓, 安和公主会召见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识时务,他当即将北方灾情的事接手过来, 如此一来,完全将自己脱离于宋家之事,二来将周家所积累之财富, 全都花在灾情上, 并煽动族人捐钱捐物,带领朝臣一同协助治理北方灾情。

周宰相清楚, 宋丞相可以不认命, 因为宋丞相有百年基业, 有多年积累的财务和人脉, 甚至还有长威将军, 但周家, 却没有宋丞相能依靠之人脉财富, 想明白了后,自然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周佩璇还依旧跪在他房间外。

周宰相站立在周佩璇跟前, 如同老了十岁:“你是希望宋嘉誉生还是死?”

周佩璇一双眼睛暮气沉沉,却在听到自己父亲的话后, 有点点亮光燃起, 但周宰相接下来说的话, 却又让她不能言语。

“生, 尚公主,死,整个宋家一同玩完。”周宰相看着她,平静的说出一个事实,“你觉得,宋家会如何选择?”

以安和公主的足智多谋,她不会轻易动宋家,否则整个国家就真的危咦,但若是宋家不配合,安和公主真的会随宋家的心意?不会,动一个宋嘉誉就能够让宋家伤筋动骨了,然后再一点点折磨宋家的子孙后代,那想必比杀了那些老顽固还让他们更痛苦。

宋丞相威风凛凛那么长时间,该从繁华中清醒过来,看看现实了。

他们有权力,有财富,有人脉,全都抵不过皇家的暗卫影卫,因为这些人掌控着的是他们的命,若是命都没有了,财富人脉权力还有何用?

周佩璇看着自己的父亲,慢慢的,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腿脚麻木,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但偏偏,她就是没有摔倒,她在这个时候,才真正的体会到了一个事实,她的想法她的打算,完全没有意义,选择权从来都不再她的手中。

那真正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人,是那个有权势的人。

然后呢?

宋嘉誉尚公主的消息传来了。

对此周宰相没有任何意外,因为对于周家,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于皇家,这也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了,对于损失了如此多财富的周宰相,也不是没有看戏的心态,表面上皇家赢了这一仗,但依然危机四伏,影卫暗卫只能交给下一任继承者,安和公主能够命令这些人,同太子会没有龌龊?那位装了多年懦弱皇帝的盛和帝,又是如何打算的,是把公主利用了一把就丢开,还是真的同公主同心?

宋嘉誉尚公主后,宋家低调了起来,仿佛因此一蹶不振,安和公主则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以辅助之态,自由出现在朝堂,书写了属于安和公主的时代。

而原本沉寂的周家,再一次被众人议起,却是因为周佩璇主动与孟国太子孟古勒和亲,远嫁他国。

这是周佩璇的一意孤行,也是她的有意为之。

周佩璇凭借着自己才名远播,轻而易举的利用别人的八卦之谈,让孟古勒对自己感兴趣,再无意中出现在孟古勒面前,使得孟古勒对她神魂颠倒。

之后孟古勒求亲,周佩璇说服自己的父母。

“父亲,母亲,就让女儿和亲吧!”周佩璇对着自己的父母磕头,“周家一族,日日提心吊胆,唯恐安和公主算账,若是女儿能和亲,既有助于周家的盛起,又能让安和公主眼不见心不烦。”

最终,周佩璇远嫁孟国。

周佩璇穿上嫁衣,一身红的向盛和帝拜别,同时也看到了盛名鹊起的安和公主慕西,这个改变了她命运,改变了大盛朝命运的安和公主。

周佩璇死死的看着慕西,眼睛里有一种认命的死寂——你能赢,只是因为你有公主这个身份而已。

但自己却可以,让你哪怕是公主,也无法获得想要的幸福。

她去和亲,这个事实,就是永远埋在宋嘉誉心里的钉子,她不信,宋嘉誉能够同安和公主夫妻恩爱。

周佩璇只知道,自己输给了那滔天的权势,只有掌控了权势,才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决定他人的命运。

她出嫁了。

出嫁的队伍中,有一匹马,载着她的爱人,在追逐着她。

红帕下,她的脸惨不忍睹,泪水晕开了胭脂水粉,整张脸,完全无法见人。她没有从马车的窗口去看那个人一眼,她怕自己若是看上那么一眼,便舍不得离开了,至少留在盛京,她还能够有机会看到他,还能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知晓他的生活现状,离开了,那就是真的远离了他。

周佩璇出嫁孟国,在皇宫里小心翼翼的立足,孟古勒对她很好,这也是她能够立足的重要原因。

她开始培养了自己的人。

她获得了来自盛京的消息,驸马与公主,相敬如冰,分床而睡。

周佩璇获得那个消息后,一夜未眠。

距离能否让两个相爱的人,彻底远离?不,距离能够隔开的是身体的距离,却不是心的距离。

她做了一件错事,向孟古勒建议,出其不意的攻打大盛朝,以此向大盛朝获得好处,换得粮食与种子。

孟古勒同王上大吵一架后,带兵出战,孟国出其不意,来势汹汹,很快就打赢了第一战,此刻孟国内,再无人反对此举。

孟国连连大胜利。

周佩璇同长威大将军通信,表明自己所做之事,长威大将军只回复一句——你这是魔怔了。

魔怔了吗?周佩璇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有资格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安和公主斩断了宋嘉誉的双翅,那她就给他安上,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但她却没有想到,代价会那么大。

安和公主慕西,竟然狠到那种地步,无数将领兵士全都死于那一场屠杀,血流成河,空气里都是血腥味,周佩璇看着那一幕幕,连哭都哭不出来,每一具尸体背后,都是一个家庭,都有等待他们归去的家人。

“安和公主,你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周佩璇悲痛得胡言乱语。

“我为什么要成全你?”慕西上前一步,“看到了吗?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而死。”

周佩璇无法支撑柱自己,摔倒在地。

慕西淡淡的看着周佩璇:“愿赌服输的道理,你不懂吗?”

周佩璇敢发动战争,只为了让宋嘉誉能够披上铠甲能行军作战,不再成为别人讥讽的废人,慕西凭什么要成全周佩璇的情深?用无数战士的鲜血,去成就一段深情,简直可笑。

“那是人命…”

“不是我大盛朝的子民。”慕西冷冷道,“我只对我的子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