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的刘大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让他们家小哈巴狗叼着裤脚给拉走了……

眨眼的功夫,鸟兽散。

谢一摇摇头,进了王家,贾桂芳还没从暴走状态里恢复出来,仍然在那不依不饶百折不挠地扑腾,王大栓快按不住她的小身板了。她头发乱成一堆,那模样说她要拼命,还那没人敢不信。

他一进去,王大栓闪了下神儿:“我干儿……”于是母老虎趁机脱开了他的手,张牙舞爪地要往外扑,谢一赶紧伸手一拦,贾桂芳正扑到他怀里。

贾桂芳气急败坏:“今儿谁拦着我我跟谁急!躲开,你们都给老娘躲开,治不了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老娘管你叫点什么!”

谢一“哎哟”一声:“干妈,您可悠着点,我这前两天刚从楼梯上滚下去,好悬没散架,好不容易凑合凑合给拼回来的,还没拼结实呢。”

王树民在门口一听吓了一跳:“小谢你说什么?”

王大栓直冲他摆手——你怎么还不走呀,真让老太太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呀?

果然苦肉计在太后这还是吃得开的,贾桂芳一愣,抬头一看:“小一?”

“嘿,敢情您这拳打脚踢十八般武艺样样上来一遭,没弄清楚是谁啊?”表情无比冤枉。

贾桂芳还没进入状态:“你怎么回来了?”

谢一耸耸肩膀,放开贾桂芳,斜眼望过去,王树民已经识相地把那长得挺后现代的男人拉走了:“这不是前两天监狱的人给我打电话,让我把谢守拙领回来么,我就回来了呗,正好老板开我病假。”

这句话的爆炸性比王树民领个漂亮男人回家稍微差了点,不过鉴于后者已经不在视线里了,所以一时间还真成功地吸引了贾桂芳和王大栓的注意力,王大栓拽了拽自己的耳朵:“啥?你说谁?从哪领回来?”

“谢守拙,在号子里蹲了好几年了,前几天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领他回来,这不是我也没钥匙,先让他在楼下我车里等着,上来找电话叫开锁的……”谢一说到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贾桂芳的脸色,苦笑,“也没想到这么巧。”

贾桂芳拍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叹出来,转过身去,拢拢乱七八糟的头发,蹲下去,一声不响地捡着她仍在地上的东西,谢一赶紧帮着她一起。贾桂芳捡着捡着,“啪嗒”一声,一滴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正落在谢一手里拿着要捡起来的杂志封面上,谢一愣住,抬头看着她。

贾桂芳弓着肩膀,脸上的怒色被谢一搅合没了,显得有点麻木,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地面,无声地掉眼泪,一串一串的。她的皮肤因为疏于保养而显得有些粗糙,上面有年纪打上的皱纹,在眼角形成繁复的纹路,鬓角花白了,手上有几颗不大明显的暗黄色的老年斑。

谢一说:“干妈……”

贾桂芳张张嘴,没有成话,却发出了一声呜咽。

谢一默默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贾桂芳也不出声音,她蜷缩啊蜷缩啊,就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肩膀瑟缩着,眼泪淹没了谢一肩膀上不那么厚实的衣服,蔓延到他的皮肤上,那液体就好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肩膀上擦伤的一小块伤口,很疼很疼。

谢一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那一刻心中微妙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半晌,贾桂芳才擦擦脸,站起来,轻轻地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了门。谢一抿抿嘴,看看王大栓:“干爹。”

王大栓费力地扶着桌子也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谢一赶紧要扶他起来,王大栓摆摆手:“算啦,还没到床上动不了窝儿的地步呢,这点活儿我干得了。”

“你说,这孩子,小时候打着骂着,好容易拉扯大了,怎么反而比那时候还让人操心呢?”顿了顿,王大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谢一呆了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大栓就自顾自地说:“我们都老了。”

“干爹……有时候,有时候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但是其实……”

王大栓乐了:“你个小玩意儿,还安慰起我来了。”他把扣在地上的烟灰缸拾起来,费力地站起来,拍了拍谢一的头,就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似的,然后把自己庞大的身体靠在一边的立柜上,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来,瞅瞅贾桂芳紧闭的房门,做贼似的拿出一根点起来,“别让你干妈知道。”

谢一笑笑。

王大栓点了烟,好像无上享受似的抽了一口:“我这老太婆啊,就是想不开。”他哼了一声,“那兔崽子小时候,我没少打他,其实有时候他嘴里不说,估计心里也冤枉,反正那时候我也年轻,就知道小树不修不直溜,有道理没道理,反正老子说出来的话就是道理,你看看,现在这小子,跟我当年一样一样的。”

他笑了笑,脸上的肌肉不是特别的听使唤,看着挺费劲,有点苦。

谢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觉得别的不说,他爸就比我爸强多了。”

王大栓乐了:“那你说说,他爸比你爸强,怎么他就跟你差那么多呢?”

谢一挑挑眉,垂下头,低声说:“其实我也不咋样。”

“怎么的,你也要领个带把的回来呀?”

谢一心里一跳,抬头看王大栓,老头子带着点笑意,神色看不分明,他忽然觉得有点口干,王大栓貌似无心的一句话,又好像意味深长,说意味深长吧,他又怕自己多想,最后只能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来了一声:“啊?”

“啊什么啊,就你这,还跟人谈判哪?”王大栓撇撇嘴,“这人哪,该伸手管的时候,就伸手管,管不了的时候,也就该放手放手,要不然别人不自在,也累着自己。你们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而立了,什么不懂,这老太婆——小一,你说我说得是不是?”

谢一抿抿嘴唇,总觉得老头子话里有话,王大栓瞪他:“看什么看,你干爹就不兴说点有文化有建树的话呀?老子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多念了两天书就能耐得不行不行的了。”

说完转身去拍贾桂芳的门:“老太婆,老太婆!开门,老婆子呀……”

谢一摸摸鼻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带上门离开了。

开锁的人不久就到了,谢家确实很多年没人住过了,灰尘快把以前的家具都埋了,谢一把谢守拙领进来,出门买了生活日用品,电话费水费电费的交了,又打扫了一遍,折腾完已经天黑了,谢守拙老老实实地跟前跟后,好像两个人的角色奇异地转变了一样。

简单地做了东西吃,谢一这才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和几千块钱的现钞,放在桌子上:“密码是六个一,里头有点零花钱,你先拿着用,等我买了新手机告诉你号码,不够了跟我说一声。”

谢守拙向银行卡伸过手去,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讷讷地收了回来:“用不着这么多……”

谢一很轻地笑了一下:“多了没有,这点钱我还拿得出。”他站起来披上外衣,拿起车钥匙,“没事我就先走了。”

谢守拙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哪里?”神色间带着那么一点让人看了可怜的期盼和急切,“你的屋……”

“哦,不用了,我出去住,房间预定过了。”谢一摆摆手,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连个头也没回。

干瘦衰老的男人呆呆得坐在沙发上,微微伸出的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寂寞地停在空中。

他想,从监狱出来,大半天了,谢一没有叫过他一声,没有“爸”,就连当年那不客气地“谢守拙”也没有。

谢一下楼,离开了小区,没拿车,其实他订的旅馆就在附近,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路灯坏得比好得还多些,他在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很劣质的打火机,点着了,一边走一边抽。

有点呛,味道不大好,戒烟很多年,也不喜欢喷云吐雾了,可是他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帮他稳定一下情绪——虽然一整天都不动声色,可不代表他不会心烦。

突然,拐角处一个人影猛地冲出来,谢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一把扑到,狠狠地拽进怀里,谢一吓得手一哆嗦,可是对方熟悉的味道很快让他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王树民几乎是生拖影拽地把他拉进一个小胡同,昏黄的月色下来,这人脸上的表情扭曲得让人看了心里都慎得慌。

第四十二章 一辈子

谢一的后背在墙上刮了一下,身上的淤青被这么轻轻的一刮刮得生疼,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王树民立刻像是被按了暂停,动作定了定,然后紧张地抓住谢一的手臂:“你受伤了?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是怎么回事?去过医院么?你怎么……”他一堆的提问差点把谢一给砸晕了,后者眨眨眼,没出声。

王树民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小谢,我不是……我不是……”

谢一轻轻地掰开他的手,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嗯?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王树民急得脸都白了,“小谢,你听见的不是真的,我是想……”

“你想什么?”谢一不咸不淡地问。

王树民抿抿嘴唇:“小谢,别人跟我说,出柜很困难,尤其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那人,所以我打算用点策略……”

“哟,那您这可真是好策略。”谢一冷笑。

“小谢,你先别生气,我……”

“我生什么气,犯得上么?”谢一把他推开了一点,“闪开,我白天开了十来个小时的车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王树民贴着后背一把搂住,搂得死紧死紧的,好像他是无边无际的暗淡中唯一一束光,男人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声音:“小谢,小谢你别走,你别生气。”

这电线杆子神经的主儿这回好像真的被刺激得不轻,嘴里颠来倒去都是这几句,撒娇的孩子似的耍赖,不让谢一走:“小谢,我想让我爸妈知道,我想跟你一辈子,但是我又不想让你不自在……你明白不明白,我说一辈子,真一辈子,没开玩笑,小谢!”

谢一愣住了,他背对着王树民,呆呆地盯着别月华照得模糊朦胧的地面,那三个字在他耳边炸开——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呢?

或许只有几十年,可是却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长的承诺,也是最重的承诺,对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上,急促而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他甚至觉得,王树民好像要急哭了一样,一声一声地,有点绝望的意思——

失去一个人,总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是那之后所有岁月加起来的难受,恐怕也比不上将要失去那个人的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巨大的无助、和痛苦。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谢一觉得这三个字真是个魔咒,一瞬间就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光了,好半天,他缓缓地掰开王树民的手,转过身来,眉尖轻轻地皱着,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一辈子,”王树民眼睛红红的,里面真的有泪光,“小谢,一辈子对你好,把以前你对我好的那些都补回来,我把店开到你那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回家我给你开车,每天看着你吃饭睡觉,不让外国来的洋资本家欺负你。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把你反锁在家里,我陪着你,给你找事做,不让你没日没夜地只工作。给你留意着哪新开了个什么书店,有什么好书……我……小谢,我……”

他伸手抓住谢一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小谢,你别走,别走行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别走了,别再走了。”

谢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

“不放,放了你又走!”王树民的智商已经直接逼近王大栓刚从医院里回来那阵子了,“我就不放,你去哪我跟到哪,我……”

“你大爷的,我回旅馆洗澡睡觉,开车开了十多个小时折腾一天了,你让我歇会行不行?”谢一骂人了。

王树民愣了一下,张张嘴没说出什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撒开了谢一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只大狗,眼睛里还冒着可疑的水汪汪的光,看得谢一心里一阵哆嗦。

谢一心里乱糟糟的,急于想要理清一个思路出来,关于王树民,关于谢守拙,关于自己,他转身就走,王树民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在后边跟着,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快,王树民也快,他慢,王树民也慢,他停下脚步回头想骂两句,王树民也停下脚步,一脸可怜地望着他,像是要被抛弃了一样。

这玩意儿从哪学会的这套……谢一无力了,干脆也不管他,闷头走路,身后缀着这么个大跟屁虫。

谢一到了旅馆,回头瞪了王树民一眼,进去了,王树民就在门口傻站着,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叹了口气,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兜里摸了盒烟出来——刚从谢一兜里顺手牵的。

点一根,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处人声渐消,夜半特有的凉意冒出来,从地底下,从天上,坐在那里不一会,指尖就凝上了湿意。王树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自己要这么傻子一样地守在谢一的门口,他好像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想着想着,心里就疼起来,好像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没关系,只要那个人还会从那个地方出来,只要……

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谢一进了房间,草草地冲了个澡,也没开灯,就湿淋淋地坐在床上,捧着一杯热水。周遭万籁俱寂,记忆开始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五岁,十岁,九岁,八岁……

那些他以为都淡了忘了的东西,全都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暗夜里,忽悠一下地从过去跑过来,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谢守拙喝醉了酒,用力打人,那被他随手拿起的凶器死命地砸在身上的感觉,依稀和前几天摔出来的淤青重合起来,隐隐地疼。谢一的手指划过还没消肿的皮肤,年幼时候受到的伤害,原来是伴随着人们一生一世的,好像都被时间洗涮干净了,其实是进了骨血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谢一想,原来谢守拙留给自己的东西那么的根深蒂固,直到现在,他都在惧怕着那样的感觉——毫无依仗,一无所有,在伤害到来的时候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咬着牙,盼着时间过去,盼着他清醒过来,或者……没力气再动手。

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在得到了几乎所有物质上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仍然拼命的工作——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还有王树民,他想起那年冰冷的冬天里,那个可恶的小破孩留着鼻涕,目光躲闪地说出那个谎言的时候的样子,为什么不愿意相信王树民?因为相信他,曾经给自己带来的是灭顶一样的伤害。

怎么就魔障了一样地,看上了这么个玩意儿了呢?谢一苦笑着去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掏烟,发现没有了,他一愣,转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果然看见不远处有火光,那个团成一团的男人,在那哆哆嗦嗦地一根一根地点着烟。

谢一猛地合上窗帘,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险些要冲下楼去,把那个冻得要命的男人领上来,可是……即使受过再多的伤害,也没有人对此麻木,也没有人,会再轻率地做出什么决定,让自己再狠狠地伤上一回。

他承认自己胆小,那呼风唤雨刀枪不入的终究只是蜗牛的一个自欺欺人的壳子,用来掩藏着他内里柔软的身体。成长是一辈子的事,原来那年寒冷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已经抛弃的那个温和怯懦的孩子,一直都还在那里。

屋里的人想了一宿,屋外的人等了一宿,天光大亮,进出的人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门口这个落拓憔悴的男人和那一地的烟蒂,王树民挂着巨大的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盯着门口,出来一个人,不是他,又出来一个人,仍然不是他……

谢一拿起电话拨给蒋泠溪,他说:“泠溪,我有些话不吐不快,你听就好,不要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