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神来,完颜康对乌也道:“这些日子也都累了,你也歇着去吧,路过他们的帐篷的时候不要多停留。若是得空,也抄一抄经吧,多些人惦记,说不定老头子能好得快些。呼敦送了人来,你也先接了,将他们安顿下来。”

这是他这些时日以来说过的最长的话了。乌也见他思路清晰,放下心来。他口拙,自己也担心着撒哈林,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完颜康,将手里的墨锭放好,垂手退了出去。

将人都打发走了,完颜康提起笔来,先默写心经。心经是陪李元妃的时候背会的,字数既少,背得又熟,提笔就来。先写一遍行书,继而左手楷,右手隶,同写一经。如是往复,默了数遍,心绪渐平。方才搁笔,拿起《楞伽经》来看。

《九阳真经》是写在夹缝内的,不是每页都有,零星分散,字数并不太多。完颜康取来纸张,誉抄了大半日才抄完,看起来不过是半薄不薄的两本册子。抄完又失笑:真是傻了,抄这个有什么用吗?又练不了,是因为撒哈林受伤,自己无能为力反要四处求人,所以急疯了么?

将册子放到一边,转而抄起《楞伽经》来。这经书的内容比心经多得多,抄出成册,非一日能成。完颜康一时之间竟不能专心抄写,一面抄着佛经,心里却想着《九阳真经》。他记性原本就好,心又在这上面,不知这觉间居然将《九阳真经》记得极牢。

到得晚间,躺在床上,又不自觉去回忆经文。如是数日,待佛经抄毕,《九阳真经》也是夜夜入梦。夜间多梦,次日起来精神居然还不错。到第五日上,特哈斯下山来取撒哈林的换洗衣物,告诉完颜康:“老爷子已经能自己起身了,只还不能行走,方丈大师说,还要静养数月。只可惜这一身的功夫剩得不多啦。”

完颜康一点头,说:“知道了。”

特斯哈相伴完颜康长大,至今将近十年,自以对他知之甚深。完颜康平素虽然也因为精英教育在外面很有点装样子,私底下说话却是淘气得紧,近来更是以师侄自居,令人哭笑不得。眼下哪有一点活泼淘气的样子?特斯哈深以为不妥,暗想:若说一路上担心师父,现在师父伤愈好转,为何还不见轻松?其中必有缘故,多半与那三个江湖匪类有关。只恨乌也是个呆子,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好问,只好向完颜康告退,依旧到寺里伺候撒哈林。临行前千叮万嘱:“乌也,你可看好小王爷。”

乌也道:“你也觉得小王爷有些不对头吗?”

特斯哈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乌也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对,并不知道哪里不对…”

特斯哈气结:“你可看好小王爷啊!”

乌也并没有个主意:这要怎么看?

他又是个实在人,想不出主意,就用笨办法,搬张小马扎,日夜守着完颜康。完颜康晚间躺下,发觉乌也抱着铺盖卷儿在地下打地铺,叹气道:“你这是做什么呢?”乌也道:“守夜。”因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竟比完颜康还要少。完颜康道:“我已给你录了名字,你现在也有武职了,还守什么夜?”乌也想了一想,没说话,居然抱个铺盖过来预备打地铺。

完颜康待要再问,却听外面马钰的声音响起,问他可曾歇下。完颜康心里诧异,马钰平常不紧不慢,很有高人风范,这一回声音倒有些急迫。乌也不等吩咐便爬了起来,打开帐幕,扭头向完颜康回道:“小王爷,中都送人来了。”

这几日,马钰、丘处机颇觉有些难熬,洪七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不说话。完颜康也不与他们交谈,整个营地都在闷头做事,不远处一所别院已经初具规模。

期间往中都送了两三次信,又收了几封信,是与王府互通消息。今天白天,中都王府送了好些物什过来,洪处机等三人都看在眼里,暗道奢侈。晚间却是几辆囚车过来了,三人身怀武功,听到声音不对,警醒地去看。

丐帮被捕的义士押解来了,洪七公去看丐帮帮众,马钰便来跟完颜康打个招呼。完颜康道:“人送过来就是要放还回去的。”趿着鞋,披了件单衣出去看时,洪七公面色很沉,丘处机脸色亦是不好。丐帮诸人被刑求,形状凄惨,见了洪七公都是激动叫:“洪帮主。”

完颜康微微侧过脸去,目示乌也。乌也得令去与中都押解官做交割,完颜康画了押。乌也躬身引押解官去准备好的帐篷里歇息。完颜康微一点头,便有亲随将伤药交给洪七公。完颜康见状,不作停留,只说:“好了,人你们带走。江湖不见。”

丘处机此来可不止是为了丐帮义士,又或者是撒哈林治病,乃是要“将杨铁心的儿子导回正轨”,闻言便说:“你呢?”完颜康并不理会他,回帐歇息了。马钰伸手拉住了丘处机,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且看看这些义士的伤。”

待众人裹好伤,又诉说遭遇,将完颜康大骂一通:“尽使下流手段。”江湖上,下药、迷香、洒石灰之类,是不入流的地痞手段。又说还是帮主厉害,制住了这个小金狗,才营救了他们。

洪七公道:“好啦,幸亏人都安全,明日我们便走。”叹着气出了帐篷。丘、马二人跟随而出,马钰问道:“前辈将有什么打算?”洪七公不答反问:“你们呢?我看他很不爱搭理你们。”丘处机道:“那也不能再让他为虎作伥、残害义士了。”洪七公道:“还是我去问一问吧。”他已经看出来,完颜康对丘、马二人极为抗拒,倒是对自己还能答几句。他也觉得完颜康也不是坏透,谁放到那个位置上都得懵两天,不如去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到了完颜康的帐篷里,乌也又在铺地铺,完颜康穿件白色丝衣,赤脚立在地毯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乌也硬着头皮,还在地上蹲着,见洪七公过来,扭头仰望,眼睛里透出一点感激来。完颜道康:“我还有事,你下去歇息吧。”

乌也:…

乌也抱着被子,郁闷地走了。

洪七公大马金刀地往交椅上一座,拿葫芦来喝了一口酒,才说:“人已经到啦,都是外伤,养养便好了。你…哎…丘处机说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完颜康静立着不动,听他说完了,轻轻地道:“他管得太多了。”洪七公道:“这事情是他办得不够地道,早就应该将你们母子接走。”

完颜康道:“你也不要管。”

洪七公道:“不闻不问,如何心安?”

完颜康淡淡地道:“干我什么事?我放这些人,不过是觉得他们还做了点实事,不管他们是不是敌人,是不是恨我。我与你们,本不是一路人。”洪七公道:“你本是宋人,若非你母亲改嫁,你…”

完颜康声音变冷了:“家长里短,不适合您理会,我也不想理会。”洪七公道:“没有这件事情,你也不认识我这个老叫花,只当我是个过路人罢。纵你心里有不甘,也该分清是非善恶,我知你心有善念,否则不会放了我丐帮弟子,更不会饶过我们性命。丘处机性急,你也知道他是好人,否则不会与他打这么交道,是也不是?”

完颜康道:“您为人合我脾性,我才答您——不是。”

洪七公以为他嘴硬,语意轻快地问道:“那你是闲的吗?”

“不是,”完颜康诚实地说,“因为先前我打不过他。”

“现在打得过了?”洪七公大吃一惊,十几根牛油大蜡烛下,仔细地看完颜康,发觉他还是十四、五岁年纪,也不见有精湛武功。

“您也栽了,”似是知道洪七公在说什么,完颜康又说了一句,“我不是江湖人,绝不会守江湖规矩。”所以用起悲酥清风来毫无压力的。

洪七公道:“你这算什么道理?”

第30章 吐心声

“打不过”多么质朴的理由!

洪七公见多识广,诚实的人见得多了,诚实到让他手痒想抽的,只此一家。这种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将他脸上的担忧都冲淡了。自打完颜康给了解药,洪七公就一直在猜完颜康是怎么想的。他是武学宗师,又是一帮之主,内心并不如外表那般粗犷。猜测完颜康诸般自相矛盾的举动,全由身世而来。心中大为惋惜,不想他一错再错。

现在好了,问出一个这么让人想打的原因来!全真教正义之士一瞬间成了恃武凌人的恶霸,连自己,也有了欺负小孩儿的嫌疑。洪七公的表情活似吞了黑暗料理。

完颜康本是一脸的无所谓,见到他这个样子,脸上现出笑意来,又绷住了。

洪七公顺了气,问道:“你笑什么?”依旧有点想打,但是这小子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有了点淘气可爱的意思,洪七公又气不起来了。这几天完颜康的样子阴沉得很,与年纪很不相衬,现在笑了起来,弄得洪七公也不那么压抑了。

完颜康轻轻摇了摇头:“老先生问完了?”口气里颇有送客之意。

洪七公又喝葫芦里的酒,灌一大口才说:“老叫花也不会拽文,便直说了吧。我也不是来做说客,是自己有几句话要对你讲。生恩养恩,原就两难,中间人办事不牢靠,这须怪不得你。可你现在真要有个章法啦,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这件事情稍有差池,你将无地自容。你流着汉人的血,又长在金国,两边不讨好。”

语意十分诚恳。

完颜康心道,九指神丐不愧为一代宗师,并非苛刻之人。他想要说话,我便与他谈谈又如何?能有默契是最好,否则对立起来,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想明此节,完颜康忽然当地盘腿坐下了,扬声道:“乌也,师叔,别装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外面,给我点儿酒吧——”

帐篷外面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乌也有点结巴地声音传了过来:“小王爷,你又淘气了!”不多时,带人送了一张短桌,一壶酒,两副杯盏,四碟小菜过来。见完颜康坐在地毯上,无力地劝一句:“地上冷,说了也不听。”完颜康捞过一个垫子,垫着坐了,仰起头来看着乌也,那意思:这样行了吗?

乌也无奈地道:“先吃点小菜,我去让他们煮醒酒汤。”说完才退下。

四碟小菜都不多,样子却很精致,五色俱全,装在银盘子里堆得十分好看。完颜康招呼洪七公同食。洪七公抽抽鼻子:“素的。”完颜康不客气地先举箸:“少室山脚下,这样就挺好。”洪七公也不客气,每样都尝了几口,眯起眼睛来品一品,赞道:“比得上御厨啦。”

完颜康斟了两杯酒,自捏起一杯,碰了碰洪七公面前的酒盅。洪七公也不拒绝,尝了一尝道:“这个酒够劲儿。”完颜康又斟一杯给他,自己也满饮一杯,又斟又饮,连饮了三杯,放下杯子来,手肘撑在矮桌上,支着下巴看洪七公。

洪七公毫不在意,也自斟自饮了数杯,看他不动了,说:“小孩子家就不要喝太多啦,酒多伤身。”完颜康道:“不喝不想说话。”

洪七公耐心很好,听他此言很像赌气,便问:“为什么?”

完颜康收回了手肘,低头又饮了一杯酒,低声道:“人不对。”洪七公哑然,想了一想,问道:“老叫花算是那个对的人啦?”

完颜康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并不接他这个话:“你我能坐在一起,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情,以后见面的机会大约也不会多,不如珍惜眼下,老先生要说话,咱们便说说。”

洪七公又饮一杯,道:“好。这点缘份也确实太巧,倒是难得。”

完颜康道:“话说得太多,便讨人厌啦。今夜无事,便多说几句。老先生来寻我,一是丐帮的人还回来了,老先生厚道,觉得这也算是一个人情,二是以为我还不须被‘锄奸’想拉我一把,三是知悉我的来历,心有不忍。是也不是?”

洪七公舒了一口气:“正是。你是怎么想的呢?又打算怎么做?你的难处你自己也该知道的。”

完颜康摆弄了下碟子,捏起一只来往前一放,道:“放人只因他们虽然反金,却不是口上说说,拿这理由逼别人做什么事,是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儿自己担着,这很好。至于老先生找上门来失陷了,那就另说啦。”

又捏起另一只碟子与前一只并排放着:“我也是这样,你们锄不锄奸,都随你们,我也不怕,你们也试过了。”

再捏一只,排成一线:“我的事情,不须别人操心。路是我自己选的,福我享了,祸我担着。别人不能代我受一切苦楚,就不能对我指手划脚。老先生以为如何?”

洪七公道:“这倒是也不错。然则老叫花手下许多小叫花,也都是听老叫花的,出了事儿,老叫花也不能代他们死,只好尽力搭救,这一回若是救不回来,老叫花也是无法啦。”

完颜康摇头道:“他们自己选了听你的话,是死是活,都自己背着吧。我做事也是这般,别人愿意听我的,我便多为他着想,不愿意听我的,也就自便。”

洪七公道:“这样就说明白啦。”

完颜康道:“我既开了口,索性讨人厌一回。咱们来说几件事儿,我也将事情捋一捋,好不好?”

洪七公道:“这是自然。唉,只盼你想明白之后,不要让大家伙失望,也不要让自己后悔。”

完颜康道:“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担着,有什么好失望后悔的?”

洪七公道:“第一件。”

完颜康道:“最简单的一个,我有师门,不想跟那位道长打交道。”

洪七公叹道:“这也是强求不得的事情。我看他如今这个念头也息啦,只是关心朋友的孩子,不想你为敌国效力。你又生长在金国,并不觉得它不好,唉…”

完颜康道:“世间本没有两全的事情,我若费心机想要八面玲珑,那是不能够的。”

洪七公嚼了片藕,道:“不错。只要是对的事情,就不要怕得罪人,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至于其他,何必叽叽歪歪。”

“所以,我就懒得说话了。”

洪七公:…

完颜康不禁莞尔:“我肯与您坐下来喝酒聊天儿,不是因为您武功高、辈份高,是因为您做事清爽。”

洪七公道:“你不如说老叫花直肠子。”

“直爽与鲁莽,自信与傲慢,看起来相似,其实差得远啦。”

洪七公道:“我只当你夸我啦。”

完颜康道:“有好些话,说出来像是强词夺理给自己找借口。”

洪七公问道:“难道你要选金国?那是与父母之邦为敌。”

完颜康反问道:“这是第二件啦。宋国有种种不好,你们也没少骂,帮过另人打它吗?”

洪七公道:“我们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百姓。”

完颜康道:“我生在金国、长在金国,金国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洪七公叹道:“你为金国的百姓,难道金国的皇帝会放弃贪念吗?金人残暴,你或许不知道。你的名字,便从靖康之难上来。”

完颜康低沉地笑了:“难道不是因为宋国君臣无能误国吗?这也能怪到别人头上?一个人,若是做事不成,便要怨天怨地怨别人,那他干脆不要活了。一个国家,也是一样的。”

洪七公怫然:“总有义与不义。”

完颜康道:“说得好,则后周柴家的孤儿寡母,被夺了皇位后居然还活着,大约是赵家人仁义了?牵机药倒是滋味鲜美,哦?”

洪七公微拳的手指一紧,竟说不出话来。

完颜康低声道:“到了他们那个份儿上,比的就是不要脸。只要将国家治理得好了,让百姓不用担惊受怕有一碗饭吃,再不要脸也能维持。可要是人连饭都吃不好,那就什么意思也没有啦。

您知道辽国的常胜军吗?徽宗朝廷为了让投降的常胜军给他卖命,坐视他们侵吞民田,不特如此,还要再加税来奉养常胜军。不止幽云六州,河南河北等地,也是如此。金国南下,幽云百姓心里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洪七公捶桌:“这狗屁朝廷!”

“去帮宋国?走了狗屎运再收回一次幽云,我生长的地方,再受一次这样的磨难?我才不干!靖康之难?百姓不抗金吗?朝廷先跪啦,搜罗民间数千百姓家女孩儿送往金营,数目不够了,再拿贵妇人凑数的。这样的朝廷,我可不敢效力。他们背后捅刀子的事儿可没少干。宗泽被气死了,岳飞被害死了。”

洪七公嘟囔道:“金国现在对百姓也不见得好。”

“是很不好,宋国金国,现在不过是比谁更烂,金国烂得更多一点,就先完蛋,接着就轮到宋国了。您不用担心宋国百姓,金国没那个力气了。”

洪七公道:“可是你?”

“洪先生,我只要过得痛快一点,不想被这些事情缠着。至于别人爱怎么说怎么看,随他们去吧。”

洪七公道:“只要你说到做到,老叫花还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老叫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你便说。”

完颜康道:“我与老先生说话,可不是为了说服您帮忙的。现在说第三件,我只是一说,办与不办,看您。我与您说话,可不是为了让您做判官来维护我。”

洪七公心道,主菜来了,打起精神来:“你且说来。”

完颜康道:“当年的事情,老先生知道多少?”洪七公将丘处机所言复述一回,道:“他心里也懊悔得紧,该早些说明白的。”完颜康道:“您讲过了一个故事,我也给您讲几个。”

将包惜弱所述往事先说一回,仔细看洪七公的脸,见他在杨铁心留下妻子去追李萍时,面现不忍之色,心下微微点头。说到包惜弱被完颜洪烈所“救”时,又一皱眉。说完,问道:“如何?”

洪七公道:“你母亲也不容易,我说她改嫁错了人,现在也还这般说。然则当时情境,我也不能说七尺男儿没做好的事情,却要个弱女子引颈就戮去成全满门忠烈的名声。不过,我还是要说,你那个王爷很不对劲!”

完颜康微微一笑,竖起手掌,掌心向他,不让他说下去:“再听下一个故事。”

洪七公道:“好。”心中却想,原来他不是不在意这件事情,也是打听过了的。

完颜康又将完颜洪烈所述说了一遍,洪七公听得险些拿不住筷子,问道:“怎么能这么颠倒黑白?”完颜康反问道:“哪一句颠倒了?”洪七公皱眉道:“一句也没有,朝廷那群人,就是这么干事的,这个我信。然而这件事情太巧。老叫花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这点警觉还是有的,觉得不对的,终会应验。”

完颜康点头道:“不错。”

洪七公问道:“难道真有内情?”

完颜康又饮一杯酒,吐出一个酒嗝来,洪七公捉住酒壶道:“别喝啦。”完颜康摇头晃脑地:“别动,不喝说不出来。”提起壶来,衔着壶嘴灌了好大一口酒,酒液自唇角溢出他也不管,“砰”一声放下酒壶,缓声将真相说了出来。

洪七公听完,“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四只碟子跳得老高,骂道:“无耻!禽兽!恩将仇报!”外面乌也紧张的脚步声响起,完颜康扬声道:“没事,且不用进来。”脚步声顿止。

洪七公忽然问道:“此事你又如何得知?”完颜康喝了酒,表情变得慢,没有让他看出端倪来,慢悠悠地道:“我猜的。”

洪七公瞋目:“这样也行吗?”完颜康低声道:“他教养我十四年,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何况我还看过剧本。洪七公冷静了下来,道:“若是凑巧,是两难,现在你还有什么好为难的?此人与你实有家仇!”

完颜康却不接话了,吐出一个酒嗝来,轻声道:“我爹、我妈、丘处机、我的猜测,都说啦,我家的事儿,就剩杨铁心没说啦。现在他不在这儿,您就权作杨铁心,好不好?您的功夫太高了,设若您在当时,只怕大家都不会出事。”

洪七公道:“你怎么又绕远啦?好,我便试上一试,权作我武艺低微。我若在当时,只怕也要去救义兄的遗孀,总不能让他血脉断绝的。便是被妻儿埋怨,我也是要做的。便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完颜康一点头:“若活了下来呢?”

洪七公叹道:“自然是要寻找妻儿啦。”

完颜康又问:“妻子带着孩子改嫁啦,见面又怎么说?”

洪七公道晃晃酒壶,里面一滴也没有了,拔了葫芦塞子,灌一大口酒,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看他们过得好不好,过得不好,是我的过错,自然有力出力。若过得好时,还有什么说的?道个歉,走开就是。妈的!有家室拖累就是麻烦,娇滴滴的女人是加倍的麻烦,所以老叫花才不讨老婆。”

完颜康道:“天下人都是您这般想就好了。您现在再来听我说一说?”

“好。”

完颜康道:“十几年了,我只从您这里听到了一句说我妈也不容易的。若我有个女儿,被人这般对待,杀了他们全家都不解恨!这样的女婿再敢找上门来指责我的女儿,我必请他去死。”

洪七公严肃地道:“丘处机是性子急了,亏得没有酿成大错,他是出于义愤。你若怪他,他也不会与你计较。但是你不该将亲生父亲想得太坏。老叫花若是先对人不起,绝不会再要别人做些什么。”

完颜康道:“对我们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赵匡胤是自己穿上龙袍的吗?”

这话说得太诛心,洪七公心里一阵地不舒服。他的主意很正,没被带歪,道:“你不该将人想得太坏。天下总有义士的!老叫花现在知道了,便作这个保又如何?你这小朋友长这么大也很不容易,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心道,你镇日在金国那些勾心地角的地方长大,并不知道侠士坦荡,有这样的顾虑也不算很过份,我给你打消顾虑就是。

完颜康抚掌大笑:“您真是好人,我也再跟您说点实话。乌也~师叔~~~”

乌也守在外面,被他这扯着嗓子的一嚎,担心得要命,赶紧进来。却见完颜康一身白色丝衣,可怜兮兮地垂着头,盘坐在垫子上,头发也有点散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带点撒娇地说:“酒没了。”

乌也半蹲下来,忧虑地道:“你喝得不少啦。”

完颜康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撅起了嘴,俊挺的鼻子皱着,缓缓地转过头去,将委屈的目光盯在洪七公面前的酒杯上,又移到他的脸上。再委委屈屈地又看乌也一眼。

洪七公:=囗=!你这是在坑我吗?老叫花也喝了酒,是你斟给我的!我也没喝你许多,你自己还灌了好多呢!

万没想到,乌也的忧虑变成了感激,趁着取空壶的机会,小声对他道:“老爷子您多担待,我这就拿酒来,您千万让我们小王爷少喝一点。”

洪七公:=囗=!笨蛋你回来,你被骗了啊!

乌也脚步轻快地又送了一壶酒来,往洪七公手边放了一放,笑得很热切:“老爷子,请。呀,小菜快用完了?我再去弄点小菜来。”说着,指挥撤去残肴,重整新馔。

洪七公目瞪口呆.jpg.

侍从上完菜跟着乌也走了,完颜康全没了委屈样儿,笑吟吟地问:“如何?”

洪七公怒道:“你耍诈坑害老叫花抢你的酒喝?!你的出息呢?”

完颜康断然否认:“非也非也,我师叔可感激你了,你这般多喝,我就少喝,对我身体好。你明明在他们心里做了好事,为什么要生气?”

洪七公道:“我要心疼你,自然会拦在前头,用不着你这般耍心眼儿。”

“那我换个说法,您反金吗?”

洪七公果断地道:“这是自然。”

完颜康道:“若是有人说,为了抗金,须得你将本门绝学如数交出,让兵士修习,否则就是不爱国,就是私心太重,你如何想?”

洪七公心中若有所感,沉吟了一下道:“这个,若是真的能…倒也…不是不能商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