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鸿钧神色平静,两鬓的星白衬得这个五十几岁的钟氏集团总裁威仪只增不减,尽管钟老爷子才是真正掌杀生死大权的那个人,但他毕竟是钟氏家族的长兄,几十年的淬炼并非平空而来。

“三弟,父亲现在只想见阿旻,你先少安毋躁。”

“大哥,你当然不用急。”钟京平皮笑肉不笑。“你儿子钟泓的手段那么出色,一回来就把我这个三叔踢到一边,你自己呢,再怎么说也是钟氏的总裁,而我算什么,说不定到时候连遗产那份都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吞掉……”

“钟京平!”钟鸿钧连名带姓地低喝,“父亲还在里面,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钟京平刚才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说过之后心里也有点后悔了,当下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相较外面的僵凝,病房里完全是另外一种气氛。

“爷爷。”钟旻推门进去的时候,老人正坐在病床旁边的轮椅上,看着窗外枝叶摇曳的风景。让钟旻感到惊讶的是老人那仿佛又苍老了许多的背影,原本的慑人气势现在看上去只余下淡淡疲惫。

“你来了,过来坐吧。”钟老爷子缓缓开口,依旧背对着他没有转过头来。

钟旻依言过去,在旁边坐下,这回他终于得以看清老人的正面。

没什么特别的病容,但脸色明显苍白憔悴了许多。

“知处没和你一起来?”

“有,但他不想打扰您静养,需要我去叫他进来吗?”钟旻注意到他对陆知处的称呼里少了个姓,无形中仿佛亲近了许多。

“算了,”老人叹了口气,摆摆手。“你肯进来,我已经很欣慰了,你还在为当年你母亲的事埋怨我吗?”

(下)

老人冷不防这一问,钟旻愣了一下,脑海里掠过几缕往事的光影,脸上却文风未露,淡淡道:“当年的事已经过去,我记住的是现在和将来。”

钟老爷子严肃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笑容,眼底也浮起一抹赞赏之色,却隐约夹杂着叹息。他知道这个孙子心中还是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的,毕竟自己曾经那样对待过他的母亲,然而这也是他种下的果,无可怨言。

“好一个现在和将来,想必你心中已经有所设想了?”

回答他的只有默然。

老人暗叹一声,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恐怕时日无多了。”

钟旻心中微微一震,钟老爷子一生风浪迭起,从没见他服过输,也正是意志顽强若斯,才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现在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也已经到了对自己的病莫可奈何的地步。

“您的身体向来很好,这次也会没事的。”

静默半晌,钟旻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聊作安慰,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老爷子摇摇头,“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早已有言在先,在不伤害家族利益的前提下,钟氏下任总裁的人选由你们的能力来决定,但现在我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他的语调平淡无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五天之后就是家族会议,鸿钧会在那天卸任,如果你不仅仅是满足于荣华的小成就的话,就趁早好好做准备吧。”

老爷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通知他一个既定的消息,还是在透露一个重要的讯息?钟旻揣摩着老人的语意,一时没有回答。

无论如何,这个曾经拥有过无数传奇的人物现在不过也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不希望一生心血在自己死后毁于一旦的老人。

“我知道了,爷爷。”

钟旻垂眸,睫毛垂下的阴影敛去了之下的一切表情,变得平淡无波。

若不是听到他的称呼,旁人也许会以为眼前的一老一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亲情流露,在这样一个家族里似乎是不存在的。

老人又一次无声地叹息,年轻的时候翻云覆雨,自觉除了财富和权势之外世间没有什么是可靠的,除了自己更没有什么人是可信的,直至垂垂老矣,才发现能有个人对他真心说句话,是多么可贵的事情。

走出病房,钟鸿钧和钟京平依旧站在外面。

钟京平明显有点坐立不安,见他走出来,不由也站了起来。

“阿旻……父亲怎么样了?”

本想问他有没有说要见自己的,话一出口,钟京平很快转了个弯,但那种心思分明已写在了脸上。

钟鸿钧则稳重多了,但眉间紧紧拧出一条剑痕,显得心事重重。“老爷子还好吧,要不要叫医生?”

“老爷子还好,他说要休息了,不想让人进去打扰。”

钟鸿钧不语,钟京平闻言则掩不住一脸的失望。

目光扫过眼前这两个长辈各异的神情,他的心底浮起淡淡嘲讽。

钟家现在想必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一触即发,各怀鬼胎。

钟京平不用说,他的欲望急切得隐藏不住,而钟鸿钧现在虽然还是维持着大局的人,但也不能说他没有私心,至少,钟泓是他的儿子,而又是他先于一步把钟泓暗中叫了回来,又是他默许了钟泓将钟沁拉拢过去。这些,钟旻都一清二楚,只不过没有必要说出来。

钟京平的嘴张了张,仿佛想对他说什么,但又碍于旁边的钟鸿钧在场,终究也只是欲言又止,但钟旻没什么兴趣在此时和这个三叔有什么牵扯,失败便是失败了,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充其量只能再耍些小手段,而他十分了解钟泓的为人,是断然不会再容手下败将出手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在这一点上,他和钟泓观点出奇的一致。

“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先回去吧,老爷子有专门的看护照料着,有什么事情我会随时通知你们的。”

钟鸿钧叹了口气道。

钟旻颔首,不再多说,抬脚便走。

“阿旻,”钟鸿钧在身后叫住他。“五天后有个家族会议,你也得出席。”

只是何其模糊的一句,钟鸿钧并没有细说,钟旻唇角一勾,自然也不会去多问。“我知道了。”

转过拐角,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脚步踏在上面,显得悠远而空洞。

迎面走来一个人。

两人相隔一米左右的距离时,钟旻站定,那人也停住了脚步。

“你回来了。”

那人温儒地笑着,镜片下的双眸却折射毫无感情的银光。

钟旻也笑了,正如他一贯的飞扬中带了点矜傲,目光在对方的审视下不减半分锐利。

“我回来了。”

房子的光线有点黯淡,家具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也看得出已经多日没有打扫,但此刻坐在沙发上的人似乎没有去在意这些。

陆知处按下那个小小的按钮。

微弱的红光亮起,显示一段影象开始播放。

当屏幕上的图象映入眼帘时,他抿紧了唇。

第40章

这是一个停车场,而摄像头大约是从高处的角度往下拍的,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是半夜一点多。

除了有点昏暗,画面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妥。镜头从左至右缓缓移动,将寂静且空旷的枯燥画面一一扫入。将近五分钟之后,镜头转向一部黑色的车子,透过玻璃,赫然映入两具躯体在车内拥吻的情景。

明显是男性的两人,身体修长而富有韧性地交叠在一起,即使没有声音,也能从那种若明若暗的光线和似有似无的炽热中感受到暧昧的氛围。

镜头转动极慢,所以在那个画面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钟,其间在下面的那个人冷不防仰起头,眯起眼微微喘息,俯身埋在他颈间的另一人此时也抬起头,隐约笑了一下,两人的容貌在那一瞬间清清楚楚地被收入镜头。

陆知处和钟旻。

这样一盘带子在手,对钟泓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由于从钟泓手上接过东西那一刻已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所以现在他几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冷静看完这盘带子。

从镜头中的事物可以看出这不是刻意录下的,因为那样的角度分明是被公共场所常用的监视器摄下的,但钟泓能够拿到手,也算极有本事了。

他想做什么?如果想借以威胁钟旻自动退出钟氏总裁的角逐,为什么不直接将带子给钟旻而要拿给他呢?

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简陋潮湿的旅馆里,陆知处独自一人,静静地看着显示已经放映完毕而变得一片空白的小屏幕,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阴影。

“你回来干什么呢?”

医院里,狭路相逢的两人彼此对望,诡谲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乖乖地待在荣华不是挺好么,还是说上次受的教训还不够?”钟泓微微一笑,只是笑容已没有了与陆知处见面时的清儒,不变的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疏离。

钟旻意外地没有恼怒,“上次我输了,这次还可以回来。”

“哦?”钟泓挑高了眉,依旧笑着。“那这次再输的话,就没有这种好运了,上次如果不是老爷子保了你,或者你今天连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都做不到了。”

钟泓一直认为,在家族的所有人中,能称得上他对手的,只有钟旻一个。所以当他听到原本被踢回内地的钟旻在荣华取得的成绩又拿下钟氏20%控股权时,不仅仅是重新有了那种危机感,更重要的,是激起自己骨子里棋逢敌手的兴奋。

毕竟,一场棋如果赢得太容易也就没有意思了。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钟旻也笑,气势丝毫不弱。“我回来,不是为了输的。”

“好气魄!”钟泓轻轻击掌,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诡笑。“你知道我刚才遇到了谁吗?”

虽然是问局,也料到了对方不会回答,所以他只略略顿了一下。“是你的得力助手,陆律师。”

本想瞧瞧他陡然变色的表情,即使那么一瞬间也好,谁知这个堂弟连眉毛也不跳一下,神色兀自平静,令人摸不透底下心思,倒让钟泓颇为遗憾地吐了口气。“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们谈了些什么?”

“钟泓,”钟旻开口,半带讥讽,“你好象总认为你能把人心都捏在手里把玩?”

“你说对了,人心是最多变的。”钟泓笑了起来,“而你也总是学不乖,不然上次也不会被老爷子撵到荣华去收拾烂摊子了。”

“一盘棋没有下完,谁也不会知道结果。”

“你说得不错,那我就等着你走下一个子了,又或者,”钟泓好整以暇笑得愉悦,“你不知从何下起,那就换我出手了。”

钟旻还未来得及回应,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钟鸿钧朝他们匆匆走来,只见他脸上忧急交加,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这两人站在那里的身影陡然闯入视线,他也愣了一下,随即沉声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老爷子的病情又恶化了!”

两人闻言,不约而同地一震。

“不是已经有好转了吗?”钟泓轻轻蹙眉。

“老人家的身体反反复复,哪能说得清楚!”钟鸿钧眉头深皱,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也是十万火急。“阿泓,阿旻,你们先去病房门口等着,医生正在对老爷子急救,你们三叔也在那里。”他说罢抬脚欲走。

“父亲,那你去哪?”

“去把你们小姑找来,老爷子刚才想见她,又联络不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对了,阿旻,你也把映水叫回来吧,平时老爷子最疼的就是她了。”

钟鸿钧说的每一句话竟像是在交代每个人都赶来见老人最后一面,但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个细节。

若说钟氏组是一片树林,那么钟老爷子就是那棵最大的参天大树,万一大树轰然而倒,树林是否能成树林,还是就此变成一盘散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最好还是能维持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而只要老爷子还活着一天,这种现状也仿佛就不会被打破。

钟旻颔首。“我知道了。”

看着钟鸿钧远去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将方才的对话继续下去。

一旦钟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都需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才能着手做好准备。

而这,就是钟氏家族的生存法则,无关亲情。

两人回到病房门口,那里面正忙成一团,而钟京平不停地走来走去,颇为烦躁。

“三叔。”出声的是钟泓,此刻他脸上完全是对亲人病情的担忧。“老爷子怎么样了?”

钟京平一见是他,脸色刹时青红交加,半晌才慢吞吞地道:“医生正在做急救。”

“怎么不做手术?”

“老爷子前两天才刚动过手术,身体怎么承受得了?”钟京平眼底闪过一丝怨毒和愤恨,想骂又不敢骂,只得避开钟泓的视线撇头望向他处。

钟泓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讥讽的嘲笑,随即消逝不见。

钟旻没有理会两人的暗潮汹涌,他走至拐角处少人的地方,拿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喂,你好,我是钟映水。”

“映水,是我。”

“二哥?”

“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