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性格是,一旦解开的结,就不会再在细节末枝上斤斤计较,纠缠不休,钟旻就是这样的人,而这种人,似乎更适合做大事。

手不经意掠过衣袋,碰触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硬物,手指停顿了一下,终究若无其事地滑开。

陆知处叹息般地呻吟一声,缓缓转醒。

一觉之后,精神果然好了许多,只是肚子上被钟旻重击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不由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那家伙下手不用这么狠吧,即使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当时的愤怒。

微侧过头,那人兀自沉沉睡着。

自己从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到后来入狱,出狱,在黄胖子那里做事,这么多年过来,早已看遍无数的人情冷暖,对于任何人都难以轻易相信,然而惟独钟旻,却是唯一的例外。他与钟旻的关系,既似朋友,又如情人,在摩擦之间互相磨合,每次争执之后对彼此的了解与信任又更进一层。两人的性格都属于强悍的一类,但却还能彼此相容到现在,联袂迎敌,打拼天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

回过神,陆知处轻轻地挪开他还搁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臂,起身穿上衣物,手顺势摸了摸衣袋,那盘带子还在。

他望向床上,只见男人翻了个身,毫无防备的睡颜愈显沉静。

犹豫了一下,陆知处拿出纸条写下几行字,将它压在床边的烟灰缸下,转身打开房门,又悄然阖上。

一切进行得很安静。

片刻之后,本应酣睡的人缓缓睁开眼,视线对上陆知处方才消失的方向,清淡如烟,却看不出任何思绪。

钟泓在等一个人。

他知道他等的人一定会来,而且就在这两天。

当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之后,一切就不必急了,该急的是对方,所以他现在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转动着高脚杯杯中圆润荡漾的液体,惬意地欣赏着。

看起来这一局棋,自己已经赢了五六分了,不是么?

钟泓嘴角轻浅地勾起一个弧度,眉梢眼角泄露出来的丝丝霸气与自信,与他本身一贯的儒雅温和格格不入,显得有些突兀。

就在杯子第三次见底的时候,那人果然来了。

陆知处一袭风衣黑裤,长身玉立,神情也很淡定,与平时无异,但在钟泓看来,在那种平静的神色下面,势必正内心交加。

“陆律师,欢迎,真是稀客。”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钟泓一身白色休闲服,踏着柔软的拖鞋向他走过来,笑容儒雅一如春风。

“钟先生客气了,你应该早就料到才是。”陆知处握住他伸出来的手,话里有话。

钟泓会给他那盘带子,无非也是要自己来找他,大可不必矫情。

钟泓呵呵一笑,“我说过这个称呼未免太疏远了。”

“那么钟先生的意思是?”

“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说,”钟泓一笑,转身走到酒柜前,拿出其中一个瓶子倒了两杯酒,给他递来一杯。“这是1890年份的,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明知钟泓是有意消磨他的耐性,陆知处便也缓下心情,不动声色地接过杯子,摇了摇,鼻子探近,将浓郁的酒香深吸入肺,这才轻啜一口,任液体由唇舌滑入齿颊。

“齿颊留香,三日不散。”陆知处下了评语,钟泓露出一个笑容。

“英雄所见略同,我爱的也是它那种挥之不去的香气,所以之前品酒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它。”

“酒是好酒,不过用来招待我似乎有点可惜了,我不是爱酒之人。”陆知处微微一笑。

钟泓挑眉,“哦?那陆律师喜欢的是?”

“茶。”陆知处的眼神莫名有种光芒闪过,衬得眼角愈发清亮。“茶是饮中圣品。”

“看来我们的兴趣不尽相同,”钟泓莞尔,“不过没关系,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而以后,我们会有更多这样的机会。”

话到此处,已是满含玄机,陆知处立时顺势问了下去。“以后?”

“不错,”钟泓把酒杯放在吧台上,面向着他,终于不再卖关子。“老爷子有意让你和钟映水结婚。”

这个消息,在陆知处和钟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但此刻亲耳听到,仍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见陆知处没有任何表示,钟泓轻笑续道:“你不必怀疑消息的来源,要知道我父亲还是钟家的老大,很多事情老爷子都是交代他去办的。”

“我没有怀疑的意思,”陆知处开口,“不过我记得我上次似乎拒绝过了,映水也是。”

“拒绝的事情难道就不能重新提起么,你要知道,映水是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不然也不会在她当众忤逆了老爷子之后,老爷子还任她在外面逍遥自在,乐不思蜀,而且,”钟泓抿唇而笑,顿了一顿,“我也从未见过老爷子像欣赏你一样如此欣赏过一个后辈,在他看来,你和映水,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不仅在家族利益上,也是在外表等条件上。”

“所以我说你应该改称呼了,说不定我们以后就是亲戚,老是称呼我为钟先生岂不是显得很生疏?”

钟泓绝口不提带子的事情,反而还向他透露老爷子的意向,陆知处心念电转,当下也笑道:“这种消息何必劳烦钟先生告诉我,如果老爷子真的有意,他想必会亲自召我面见才是。”

“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跟我绕圈子,”钟泓看着他,微微而笑,两人相距咫尺,此刻对视,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钟旻可以给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金钱,权力,甚至比他更多,又或者,你喜欢的是另一种游戏?”

手伸向陆知处,却没有碰触到他的脸,只是轻轻地从发丝拂过,却更显暧昧。

“站到我这边,你可以和映水结婚,在钟氏呼风唤雨,你我联手,何愁遇敌,至于钟旻,你还不知道吧,他之所以会到荣华,是因为输给了我,所谓的东山再起,也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陆知处微垂视线,眼帘遮住了下面的波动,仿佛在思考他的话。“如果我不答应呢?”

钟泓凑近他耳畔,鼻尖轻轻掠过肌肤,看似无意。“如果答应,你立刻会拥有一切,如果不答应,只怕,当然,我不会说你们没有胜算,我只能说那个可能性很低很低。”

面对与钟旻有七八分神似的面容,陆知处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带着笑容。“说白了,你就是在威胁我。”

“哈哈,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但我更喜欢交换条件这几个字。”手指想要挑起他的下巴,却被陆知处轻轻避过。

这个人,莫非以为他是同性恋不成?

陆知处稳稳道:“很遗憾,即使你那个筹码很有威慑力,我还是得拒绝。”

第43章

被一口拒绝,钟泓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浮出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仿佛陆知处说了一句很好笑的话。“你拒绝得这样快,想必也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全都考虑过了?”

和聪明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他丝毫不掩对陆知处的欣赏,即使自己的威胁被漠视,也只有这样,才能挑起他浓厚的兴致,不是么?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毫不拖泥带水的锐利和平和的淡定,两种气质糅合在一起,让人愈发兴起探究的趣味和欲望。

陆知处也笑,轻退一步,不着痕迹地让对方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落了个空。“商场上各凭本事,即使输了也无法怨天尤人,但钟先生用上了这种手段,未免有点不光明……”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表情平稳依旧,但若说心中没有一点动摇或紧张,那只是自欺欺人。

“这固然对钟旻不利,但无形之中也在对钟家的名声造成损害,老爷子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假若这桩消息被他得知,只怕他恨的人并非始作俑者,而是将消息散播出去的人!”也就是钟泓了。

好个陆知处,竟将老爷子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眼底闪过一丝惊异,钟泓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无可否认,他是十分俊美的,甚至还要略胜钟旻一筹,即使两人的气质迥然。陆知处这样想着,只听钟泓道:“只能拿老爷子来当挡箭牌了么?你这句话让我有种你已经山穷水尽的错觉,钟旻最为倚重的手下大将理应不会如此轻易认输吧,诚如你所说,老爷子现在已经躺在病床上,大权早已旁落,即使有心也无能为力了,再抬出老爷子来……”他停住话语,没有再说下去,但陆知处分明从他眼里看出了揶揄和滑稽。

确实,现在的老爷子,几经抢救才从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回来,但以他的状况却绝对无法再理事,若说以前的他是钟家幕后操纵的那只手,那么此刻也只是淡化成为一个象征了,行政大权自有钟京平掌握,剩余的,也已被家族中人瓜分殆尽,现在要争的,只不过是谁分得大份一点罢了。

陆知处沉默了,微低下头,几缕发丝顺势垂落额前,遮住那双眼眸,也遮去脸上的表情,这样的动作和模样无疑为他平添了一丝示弱的味道。

钟泓看着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于是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拂开那散发,抬起他的下巴。

毫无意外,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静静地看着自己。没有他调查得来的照片里那种谈笑自若,深沉锐利,也没有那盘带子里被钟旻压在身下时的失控迷离,此刻的陆知处,平静温和,眸色明澈无害。这样的他,让钟泓蓦地想起一种东西。

梅花。

用花来形容男人实在很可笑,但在钟泓脑子里一掠而过的就是它。并不是指外形,而是那种寒枝压着清冷,又带了点清艳孤高的感觉,与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如出一辙。

情不自禁地,捏住他下巴的手转而抚上那片紧抿的薄唇,拇指轻扫过,复而停住,辗转厮磨,十足暧昧的气息因为这个动作而在两人之间浮起,弥漫。

陆知处显然有些吃惊,这从他的表情明显表现了出来,他反射性地退了一大步,却撞上身后吧台,钟泓恰好也迫近上来,将他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陆微微皱眉,手腕转动便想挣开钟泓的控制,却无济于事,对方早已料到他会挣扎,所以先一步下力按住他,加上位置上的优势,陆知处几成困兽,当然他可以用更激烈的方式挣脱,但现在他还想静观其变,看看钟泓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看着对方皱眉的神色,钟泓反而轻轻笑了,儒雅温和,配上那副眼镜,做大学教授比做商人更适合他。

“我和钟旻有七八分的相似吧,你仔细看看,难道我不如他么?”手紧紧地捏住他的下巴,不容陆知处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逃离自己的视线,本来尚有一丝嘲讽的口气,到后来却多了几分连自己也莫名的异样。

陆知处的目光闪了几闪,停下一切挣扎,由得他逼近自己,只是深吸了口气,淡淡道:“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哦,怎么不同法?”钟泓嘴角微挑,兴味十足,“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两个人更像,像连彼此父母也常常弄错。”

“即使外表再怎么像,性格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也截然不同。”

钟泓一怔,继而大笑,“不愧是陆律师,连骂人都要拐弯抹角!不过你说得很对,我和他为着同一个目的,早晚有一天要势成水火,而你,现在却有两个选择,”笑声稍歇,钟泓望住他,“只要跟着我,我绝对会给你比钟旻更多的信任。”

“这是带子交换条件的附赠品?”陆知处的目光却滑向别处,似乎不想与他对视。

钟泓淡淡一笑,觉得今晚的陆知处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但看多了他的自信,偶尔看看他受挫的表情也很不错,何况让他受挫的对象是自己。“商人不做亏本生意,你在钟旻身边,我自然调查过,对你自己的能力,还需要我赘述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寂,但钟泓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还有筹码。

半晌。

“只要我答应你的条件,你就会把带子销毁?”

“当然,包括母带,我会一起销毁,干干净净,不留痕迹。”钟泓微笑着道,他的胜算在于,这盘带子一旦公开,受伤最重的既非钟家名声,也不是钟旻,而是眼前的陆知处。

这将是一桩丑闻,真真正正的丑闻。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前途人生来开玩笑,陆知处亦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人性中的必然,算不得什么自私。

已经没什么时间可以考虑了,家族会议迫在眉睫,成,他依旧一身光鲜,败,他将万劫不复。

这次不像上次传得风雨满城的谣言事件,谣言终有平息淡忘的一天,而丑闻,就如同身上的烙印,再也洗不去。

监狱里潮湿和黑暗的气息,仿佛又从眼前一晃而过,提醒着他自己曾经跌得多么惨。

“我答应。”垂下眼睑,他缓缓开口。

即使答案早已预料,钟泓还是不由得勾起唇角。

“但我有一个要求,”陆知处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什么起伏,只有睫毛不住轻颤泄露了他的心情。“你我合作的事情,暂时不要让钟旻知道。”

“你怕他将你视为叛徒?”钟泓了然,笑道:“放心吧,不到最后时刻,我怎舍得将你轻易亮出来。”他所说的最后时刻,自然是几天之后的家族会议。“不过,你是否也应该表达一点诚意?”

空口白话,谁都不会相信,何况在商场上打滚的商人,陆知处也知道单凭一句承诺,对方根本就不会相信自己。

“你听过日文科技吗?”s

见钟泓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陆知处淡淡续道:“那里才是他调动藏匿一切资金的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没有了那里,无异于釜底抽薪,断绝了他的后路。”

日文科技,钟泓当然听说过,据说钟旻当年就是靠着他狠赚了一笔,奠定自己的势力,所以日文科技对钟旻来说势必意义重大,现在从陆知处口中得知这个名字,他怎会没有一丝兴趣?

“你是说,你能做到?需要多久?”

陆知处点了点头。“两天。”

两天,距离家族会议的时间绰绰有余,但又不会久到让钟旻有机会东山再起,去掉日文科技,就如同折断钟旻的一双翅膀。

“那么,这个见面礼我收下了。”钟泓笑了,不收的人是傻瓜,何况不用他付出一分一毫,只要做等看戏便好。“你可真下得了心,钟旻如此信任你,怎么也料不到你会在关键时刻反过来咬他一口。”

这回轮到陆知处微微笑着,“你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无毒不丈夫。”钟泓望着他,这样说着,笑叹了一声,仿佛很感慨,但实际上,他才是今晚最大的赢家。

只见他伸出手,朝着陆知处深深一笑,“那么,祝我们合作愉快,未来妹夫。”

第44章

两天之内,风云迭起。

先是日文科技在股市中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股价大幅下挫,几近崩溃,再因资金问题受到廉政公署的调查,银行帐户所有资产皆被冻结,个中缘由讳莫如深。舆论对此哗然不小,一个前景看好的公司就此夭折,淹没在茫茫商海之中,但由于日文科技的规模并不大,受其影响的人也不是很多,消息很快就不再引人注目。

再来就是钟氏集团钟老爷子的病情,据说已经日渐沉重,相对的,继承人的争夺也就日趋白热化。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小民,把这种豪门恩怨当电视剧看,津津有味论此不疲的有之,虎视眈眈,想要混水摸鱼亦有之,想必只有钟家新一代掌舵人浮上水面,撑起大局,这一切纷纷扰扰才会尘埃落定。

而在钟氏内部,最震撼人心的莫过于钟旻与其亲信陆知处决裂的消息了。

虽然钟泓答应过在家族会议之前不会揭穿陆知处的身份,但事实上他们都低估了钟旻的判断,早在日文科技出问题的那一刻,他便已知道。因为除了陆知处,没有人会比他更对日文的一切了若指掌。然而即使知道也迟了,钟旻因此而损失上亿,虽然外界少有人知钟旻才是日文科技的幕后老板,但荣华那边的股东大会也恰于此时提出对钟旻的不信任,希望钟氏这边能够插手介入又或另派贤能,这一切迹象无不在表明钟旻此刻已是捉襟见肘,自身难保了。

拈着手中的报告,钟泓嘴角微扬,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他的行事一如钟家人的禀性,从来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个人,这次亦然。即使那天晚上陆知处如此示弱,钟泓依旧心存疑虑,直至方才这一份报告到手。

从事前事后的迹象和反应看来,钟旻和日文科技对这一手显然是猝不及防,也就是说,即使陆知处是在演戏,他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往前一步是悬崖,退后一步是深渊,你现在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了。

叩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