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任钟氏集团的总裁也已数十载了,这些时间里,只能说是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未能带领钟氏走向一个新的纪元,这是我的过失。”钟鸿钧说得极缓慢,也带了一抹微微的苦笑。“到了此时,也该是退休的时候了。”

众人默然不语,他也没有给人接话的时间,便继续道:“老爷子早就有所交代,要在在场诸位里表决出一位新的集团总裁来,但他老人家卧病在床,不能亲来,所以这件事情就交给了我,我的意思是,趁着今日大家到齐,整理出个结果来,我既可早日退休交棒,也能让集团尽快重上轨道,把波动和所有不稳定因素降到最低。”

话方落音,已闻钟京平嘿嘿冷笑。“大哥,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多余了,谁都知道现在稳操胜券的是谁,何必多此一举,浪费大家的时间在这里表决呢!”

钟鸿钧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公司章程白纸黑字地写着,无论是谁都要遵守,若你不乐意,现在表明了态度便可离开。”

钟京平立时噤了声。他当然不愿意离开,尽管知道自己已无希望,但没有看到谁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钟沁见状暗自冷笑,想来在场每个人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

席中一人轻咳一声,是钟老爷子的老友,钟氏集团的长老,晏端。“既然如此,鸿钧,那么就由你开始吧。”

钟鸿钧点点口,道:“众所周知,钟氏集团是不对外上市的,所以在座各位手中掌握的股权,几乎就等于是钟氏集团的全部了。我统计了一下,现在诸位中,晏老有6%,钟鸿钧12%,钟京平9%,钟沁9%,钟泓28%,钟旻8%……”

“等等!”晏端打断了他的话,坐直身子,白眉微拧。“鸿钧,你的统计不对吧,我记得阿泓手中的股份明明是和阿旻一样的,何时多出了这20%?”

“您说的不错,晏老,”对这位与父亲同辈的钟氏元老,钟鸿钧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多出的20%,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

众人大惊,连钟旻搭在椅把上的手也不由紧了一紧。

“这不可能!”晏端下意识地沉声反驳:“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老钟说起过!”

钟鸿钧神色不动,从身前抽出几份文件向前一推。“这是授权书,里面都有本城几位大律师当场作证并署名,合法性绝无问题。”

晏端拿起其中一份翻开查看,越看眉头越紧,众人从他的神情上已可以揣测出文件的真实性,倒也无需自己再去翻看了,只有钟京平犹自不死心地拿起来看。“老爷子只怕不会容得你们这般胡作非为!”半晌,他恨恨地咬牙道。

“文件一经签署即刻生效,即使现在老爷子本人站在这里,也无法反悔推翻。”开口的是钟泓,声音悠然惬意,却已是胸有成竹大局已定的自信。

厅中一片死人般的静寂。

无人肯先开口,或者说,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在不停地计量着,站在哪边才能不损及自己的利益,而此时的局势显然明朗,傻瓜也知道该如何抉择。

钟鸿钧目光扫过一周,只见各人神色各异,便淡淡道:“不知各位意见如何?”

有几个人窃窃私语,没有马上回应。

说话的又是钟京平,内容却是出人意料。“我认为钟旻比较适合领导钟氏集团。”

钟泓眯了眯眼,复又舒开,显然不会认为钟京平的立场对自己有多大的威胁。

旁人却禁不住微微讶异,从一开始便明里暗里与钟旻过不去的钟京平,此时竟是最先开口支持他的人?

面对来自各方的目光和压力,钟京平恍如未见,只转头望向钟鸿钧。“大哥,我已经表决了,你不会当作无效吧?”

钟鸿钧微微颔首。“当然有效。”

“那就好。”钟京平闷哼一声,不再说话。他虽然一直以来都在和钟旻作对,但此时他心中最恨的人,却是钟泓和钟鸿钧,这父子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隔岸观火,一直以来都置身事外,现在他明白了,他们是在冷眼旁观他和钟旻之间的斗法,孰胜孰败,鹬蚌相争,渔翁都能得利。

钟泓微微意外于向来擅长见风使舵的钟京平敢于当众反对自己,却也不认为他能构成多大威胁,就算连钟沁的股份一起算下去,钟旻不过也才26%,而自己的28%加上父亲钟鸿钧的12%,已是稳操胜券。

至于晏端,这聪明的老狐狸素来是中立的,到最后也不会跟自己的利益过不去而去公然支持钟旻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钟鸿钧扬眉。“既然诸位都没有表决,那就代表弃权了,依照钟氏的章程,下任总裁便当由掌握股份最多的人来担任……”

“等等!”钟沁咬咬牙,“我也赞成钟旻担任下任总裁。”说罢,目光瞪向对面的陆知处。

当初是你说服我站在他这一边,现在我已经实现我的承诺了,你自己的立场呢?

那黝黑如潭的目光与她相碰,又不着痕迹地滑开,面沉如水,平静无波,饶是精明如钟沁,也无法从那表情中揣测出半分。

钟鸿钧点点头,目光移向其他人。“你们呢?”

那些手握着钟氏微不足道股份的旁支远戚无非墙头草,此时见局势高下立见,纷纷表态支持钟泓。

钟鸿钧暗自长长舒了口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曾几何时,他是父亲心目中敦厚可信,大公无私的长子,但这样的他也有自己的私心,钟泓是他的儿子,更是他的骄傲。自己的性子犹豫不绝,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但在钟泓身上,他却看到了绝不同于自己的狠绝,胸有城府,做事干净利落,毫无私人感情的羁绊。这样的他,是能代替自己带领钟氏的,这个位子,也该是他的。

想到这里,钟鸿钧不由微瞥了钟旻一眼。

只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如此,也无法挽回他的败势了。

钟鸿钧轻咳一声,缓缓道:“那么我宣布,钟氏下任总裁……”

“人齐就好了。”

伴随着推门声的,是沙哑苍老的话语。

更令人震惊的是说话声的主人。

钟老爷子膝上盖着一张薄毯坐在轮椅上,由专属护理推着缓缓移了过来,神色身体大不如前,双眼却依旧精光四射,更显慑人。

“爸……”钟鸿钧之前所有的镇静功夫全然不见,余下的只有讷讷。

钟老爷子理也不理他,炯炯目光扫向众人,所到之处无人敢与他对视,除了钟泓和钟旻。

“听说大局已定了是吗,那谁是胜利者呢?”

“是我,老爷子。”回答他的是钟泓。

在钟家,第二代和第三代从来不会称呼老爷子为“爸爸”或“爷爷”,除了刚才像钟鸿钧那般的失态,只因这是钟老爷子自己定下的规矩,初衷也许是为了突显自己的威严,但发展到亲人之间毫无亲情,只有利益,不知是否也为他所乐见?

“你很厉害,阿泓,”老爷子淡淡道,“连我手中的股份都能挪到你名下去,只怕我现在亲自来也没有用了吧。”

“是的,老爷子,香港是最讲法律的地方。”钟泓没有露出笑容,他毕竟不知道这个风中残烛的老人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你忘了映水的那一部分。”

“我没有忘,映水手中掌握着钟氏15%的股份,这是您对她的钟爱。不过我记得您说过,映水的股份除非结婚,否则不能动用。”

“自然。”老人的语气淡然,仿佛在陈述天气。“她已经结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钟家千金结婚,钟家人却一无所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仅众人愕然,钟泓亦是震惊不小,然而他很快又镇定下来。

钟鸿钧首先失声,“映水结婚,我们怎么不知道?”

老人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神色不以为然。“结婚是她的事,有我一个长辈知道就行了,何必弄得众人皆知?”

钟泓盯着钟老爷子。“映水结了婚,自然有权动用属于她的一部分股份,不知她今天是否也到了场?”

“没有。”老爷子悠悠道,“她将股权全部转给她丈夫了。”

事情发展至此,已是峰回路转。突然之间又冒出一个钟映水的丈夫,那么这个陌生人对于此刻的结局,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钟泓凝目,半晌,微微一笑。“妹夫也来了?”

“当然。”老爷子呵呵一笑,“他从头到尾都在场。”

谁?!

众人面面相觑,下意识地举目四顾。

钟泓蓦地心中一动,缓缓转首,望向身旁的人。

陆知处亦对上他的视线。

两目相投,对方朝他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想法。

第46章

“映水订婚了?!”钟京平按捺不住,最先腾的一声站起来,问出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的疑问。

身体虚弱得想要下地也困难了,但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让人联想起他昔日不可侵犯的威严。

“知处,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爷子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陆知处!

这个以外人身份加入到这场夺嫡纷争的人,竟才是最后决定胜负的关键吗?

莫非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不动声色地保持低调,等的就是这一刻?

本来分明的大局被钟老爷子一句话一搅,顿成三分天下的局势。陆知处手中的股份比任何一方都少,却对任何一方来说都关键,他的意向代表了胜利者的归属。

探究,锐利,嫉妒,惊讶的目光顿时齐聚在这个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的男人身上。

呵,会咬人的狗不叫。钟沁想着,缓缓绽开一抹笑容,现在的她,倒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在关注故事情节的发展了。

陆知处没什么表情的起伏,眼光却只是淡淡一瞥,不经意扫向对面那个人,对上。

黝黑如潭,深不见底。

陆突然想起他和钟旻初见时的情景。

彼此试探,针锋相对,既想互相利用,又不肯彼此信任,意图早已摆上台面,倒不显得生疏。

心蓦地一惊,缓缓地,长舒了口气。

冷冷扫过全场,带着些许犀利与尖锐,尔后,不紧不慢地表态:“我赞成,钟旻任集团总裁。”

众皆哗然,惟独老爷子的意料之中,钟泓的面无表情,还有钟旻的高深莫测。

几分钟的时间,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

重新坐了下来,不意外地听到钟泓在自己耳旁低低一语。

你背叛了我,你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背叛,好严重的措辞,陆知处微微一笑,这世上,风云变换,转瞬即逝,有谁注定是要忠于谁的,既无效忠,何来背叛?本欲这么回他,但听钟泓字里行间,暗哑刻骨,分明对自己恨到极点,便也不想再刺激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抱歉。

那边钟氏族人已经在算计着谁的胜算更大,自然也还有些墙头草一类的人物跳出来跟风,但成败已定,余子碌碌便也皆不足为虑。

钟泓咬牙切齿,阴晴不定,却看也不看对面的对手,他的堂兄弟,只是注目于自己身边这个男人。“不是你,今天我不会输。”是什么让他最终相信了这个男人,是他逼真的演技,当时的情势,还是……

“你错了,”陆知处神色自若,同样轻声,却答得飞快。“如果没有我,和映水结婚的也许是李知处,张知处,而他也照样会赢,不过时间长短而已。”钟泓会这么说,当然是他还不够了解钟旻,知己而不知彼,这是兵家大忌。如果没有钟映水,没有他陆知处,钟旻又会如何?别人只看到这一年荣华的从无到有,节节胜利,只看到人前意气风发的他,却往往忽视了背后那个运筹帷幄的人,钟旻。

你说过你不会和钟映水结婚,你说过你早已没有退路所以会全力站在我这一边,你……钟泓嘴角微微扭曲,压不下充满被背叛的怒气。眼前这个男人眸中的神采,是他在之前几天的相处中完全没有见过的,那个只存在于资料和传闻中的陆知处,又回来了。

那么之前那个淡漠而隐忍的他,真的是情势所迫的委曲求全,抑或只不过是假象而已?

望着眼前表情各一的众人,他的回忆倏然倒流。

钟老爷子的病房里,陆知处将一切和盘托出,却不料老人毫不意外,连一丝一毫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反而一句话便让他怔住。

“在你之前,钟旻早就把你们的关系告诉我了。”

不待他消化,老人接了下去,“钟旻很聪明,比你我想象的都要聪明,即使不必求助于我,他也自有办法应付这一次的局面。两年前他会被钟泓排挤出钟氏,那是因为他防人不足,城府不够,但现在他显然已经克服了这个缺点。假如这一次我打算袖手旁观,他应该会联合外人来吞并钟氏吧?”

联合外人?陆知处目光一凝,既而豁然明了。

老爷子望住他悠然而笑,“你想到了吧?”

“顾家。”他说了两个字。

老人颔首。

顾梓宛,钟旻曾经的未婚妻,顾氏企业的现任总裁,也是顾氏几代以来的第一位女性的掌权人,能在那样一场惊风骤雨般的家族夺权中脱颖而出,除去钟旻的助力,她本身的实力当然也不容小觑。既然是互相利用,那么她现在反过来帮助钟旻也是理所当然,到时候只消一场钟顾名门联姻的消息见诸于报,再不利的情势也立时烟消云散,安然无恙,至于那小小的绯闻,更是消弭于无形,不会有人再提起。

思及此,一切水落石出,豁然开朗,胜负已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并没有事先向钟旻告知他会投靠钟泓的事情,而钟旻在他的背叛面前,却依旧淡定自如,可有可无,因为他早已王牌在手,有恃无恐。

陆知处忽然觉得很累。

当年敲开房门,见到自己的好友与未婚妻赤裸抱拥在一起的震惊过后,突然之间涌上心头的,仿佛也是这种疲惫。

当利益与感情纠缠在一起的时候,谁能分得清哪种更为纯粹?

即使两人互相信任未曾改变,可总有一些外在的强迫因素在扭曲这一切。

仿佛注意到陆知处表情的微妙变化,钟老爷子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他告诉我你们的关系,便是要我不许为难或勉强你,否则今天要你来,便不是和你说这一番话,而是要让你和映水结婚了。”

老人的语气此刻倒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了,他是什么意思,替钟旻解释,还是默许他和钟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