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成灰》作者:梦溪石/古镜

文案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千多年前的惊鸿一瞥,换来一千多年的相思和苦楚;
而一千多年后的重逢,他依然是他,他却已不是他。
是让相思灰飞烟灭,还是自有花落处?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第1章

那年,王母的蟠桃宴上,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远远望去,白衣胜雪,长发束冠,被一班神仙围在中间,只淡淡微笑,不发一语。温雅而漠然,置身其中又似冷眼旁观,超脱于九天之外。
这样的他,让雁持想起一句话: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他只痴痴地望着,全然未觉自己的目光灼灼,已超脱了一个仙人所应有的无欲无求。
那人仿佛也感觉到他的注视,一回首,两人的目光穿越重重的帘幕鬓影与绰约繁花,在那一瞬间接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重重一震,修炼了五百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因为那双眸子。
空潭沥春,古镜照神。
那是一双足以包容天下的眼眸。
藏在这双眼眸之后的深深的慈悲,他只曾在地藏王菩萨身上看到过,那是真正得道的心。
明明只一弹指,却像已过了千百年。
他先别开眼,脸上微微发热。
稍稍平复自己絮乱的内息,再望过去,那人已经转过头,继续微笑着倾听其他神仙侃侃而谈。
一片落叶从他头顶拂过,他轻轻夹住,温柔地放入怀中。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的心不在那里。
明明站在那里微笑着,灵魂却并不在那里停驻。
只见他终于开口,微笑着不知与他人说了什么,其他神仙纷纷颔首,尔后四散。
他转身,缓缓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衣不沾水,襟带飞扬,令人眩目。
心不觉狂跳起来,似乎隐隐在期待着什么,方才莫名的失落一扫而空。
他果然一直走到他面前,带着温暖的笑容。“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么?”
怔怔地点头,隐约觉得他应该是地位很崇高的人。
那人的笑容闻言更深了些。“果然是金质玉材,几百年便修成正果,这在众仙之中是很少见的,不要辜负了你师傅的苦心。”
“好……”微微失神地,他只能说出这个并不完整的字,望着白衣飘逸的仙人,隐约有种悸动,似要将什么撑破。
“等等……”他迟疑地叫住他,待那人顿住脚步回头注视着他时,脸上不觉微微有些发热,“请问,您尊姓大名?”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为他的赧然而愉悦。“碧华,我叫碧华。”
碧华。
望着远去的身影,他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一泓碧水,中蕴光华。
果真是人如其名呢。不,应该说也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得起这样超凡脱俗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心中那隐隐浮动的,究竟是什么。
桂华流瓦,坠粉飘香,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三千年一回的蟠桃盛宴向来神仙云集,觥筹交错,九天星华皆聚于此。双成弄玉舞起回雪袖,卷来漫天飞花散入殿中,一派鸾鸣歌飞的仙景。
苦苦修行了五百年才甫列仙班,第一次有幸参与盛会的他却无心观赏,眼光一直追随着那个人。
在其他神仙充满仰慕的交谈中,他知道了他的身份。
上仙。
整个天庭除了天帝之外修为最高的人,连天帝也要对他礼让三分,也是最受众仙崇敬的人。
果然如他所料。
心底却也莫名地失落。
那个周身散发着如月华般高洁光芒的人,不是他这种初来乍到的小仙所可以接近的……
宴后,神仙们渐渐散了,他却还在瑶池边徘徊,希望再看那个人一眼。因为下一次相遇,又将不知是何年何月。
视线无意中转至月桂树时,呼吸蓦地滞住。
那个人从轻纱舞动的轩楹旁走过时,还并行着另一个娉婷的身影。
因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旁边那个婀娜的身影却是时不时地发出清脆动听的笑声,宛如天鸾的歌声。
女子微微侧身,容貌是惊人的天姿。
风过,两人飞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竟似某种无言的盟誓。
他的心被陡然揪住,有种呼吸很困难的感觉。
两人向瑶池边一片空地上走来,他见状急忙把身形隐入树丛。只见碧华把怀中叶子取出,放入土中,再舀了一瓢池水,将其倒在埋叶的地上。不一会儿,那里就长出一抹新绿。
“这片叶子真是百年修来的福气呢,竟教碧华哥哥如此呵护。”女子开口,如环珮瑢,空灵幽远,又隐隐带着一丝撒娇的哝软,但凡旁人听了必也心醉神驰。
“即使一片叶子,也是一个宝贵的生命。”温雅清朗,正是两人初遇时,他温言鼓励他的那个声音。
“那如果我也受伤了,碧华哥哥会不会像对这片叶子一样地对我呢?”
“胡说,你怎么会受伤呢?”虽然是淡淡的反驳,却没有丝毫的责备之意,反而让人听出其中的疼爱。
当初让他心动的声音,此时听来却是分外的心酸。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碧华站起来,与女子并肩而行徐徐远去,背影看来是如此和谐自然。
无论如何出尘的人,终究也是需要伴侣的,不是吗?
何况那个女子,是和他如此匹配。
浮起淡淡苦涩的笑容,他自嘲地想着,慢慢走着离开天庭,回到自己修真的地方。
该死心了。他对自己说。
背后,风乍起,吹皱一池绿水,铺散瑶池的点点青萍带起微微涟漪。
平生不会相思,才识相思,便惹相思。
未见相思人,怎知相思苦……
回到忘机山,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修真。
多少次,只要一闭上眼,,那个温雅秀颀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让他差点走火入魔。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想,不可以想的,奈何,心不由己。
好友青叶来看他,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雁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眼花了罢,仙人怎么会消瘦的,他摸摸脸庞,笑着敷衍道。
容颜黯淡,宝庭无光,你的修为确实退步了许多。
闻言苦笑,不语。目光笼上一层迷茫,直直望向那白云深处,不知在想什么。
青叶皱起眉头,对好友的颓废看不下去了。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但你自己说过你要成为上仙的,这样下去,你何时才有这个资格?
是啊,当初自己是何等的轻狂傲气,与青叶一同修行时便信誓旦旦地许下成为上仙的誓言。
而今,竟象是前生的事了。
心底蓦地一惊,目光收了回来。
没错,若是自己这样下去,便连再见他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所以,只有修行才能……
思及此,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来继续修炼。
青叶见他如此,欣慰地笑了,以为他终于听进了自己的劝告。
殊不知,他修行的目的,早已不是初衷了。
或许,自从见到那人,自己便早已不是自己了。
已经失落了心的人,又如何是当初的那个人呢。
若是每个仙人命中注定有一天劫,也许,他便是此劫了。
这个劫只有两个字。
碧华。
匆匆一千五百年又过。
短短光阴,又起了多少风波。然而无论是七公主的私下红尘嫁作凡人妇,抑或龙王爱上一名人间男子引来龙宫天庭轩然大波,皆如雁过寒水,水化影沉。
他始终淡淡垂眸,不为所动,身如寒玉地静心修持。
青叶说,他越发仙骨盎然了。
他却不知,自己的心底,始终停驻着一个身影。
压抑思念苦苦修行了千年,也不过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岂止是雁,岂止是人。
情之一字,多少痴儿。
连神仙,也不例外。
终于,到了三百年一回的紫霄殿议事,由于他的修行有成,被邀请的神仙中也赫然出现了他的名字。深深地压下心中狂喜,他镇定自若地对着来使说,我一定准时到达。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开又一年。
天庭仍旧是天庭,还是那个繁花似锦,瑞气四溢的无上仙境,一千五百年的时光,并没有让它发生多大的变化。
只是,好象有什么不同了。
不再听见神仙们谈论他的事情,也不再听见他的名字。甚至,那紫霄殿上众神之首的尊崇位置,也没有他的身影。
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好不容易捱到议事结束,他拉住身旁一位神仙的袖袍询问。那人的表情先是惊愕,而后高深莫测,最后摇摇头一脸叹然惋惜地走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如此。
不安渐渐扩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忐忑着,他去找了青叶。
你不知道么?青叶一脸不可置信,这是当年轰动天庭的一件大事。
脸上泛起淡淡苦笑,为了见他一面,他努力修行,甚至狠下心不去打听关于他的任何事,又怎么会晓得?
在青叶的一脸喟然中,他终于知道了缘由。
两百年前,天帝将十三公主许配于北方明帝之子,岂知十三公主早已倾心碧华上仙,向天帝请求退婚不许,遂常与之私会,偶被夫君撞见,争执中碧华失手将他击毙,从此魂飞魄散,再也难以挽回。
铸成这样的错误,连天帝也无法为他说话,北方明帝又怎肯善罢甘休,甚至扬言要燃起两万年来未有的战火,沸沸扬扬的旧事,最后却是以碧华自己的请罪而告终。他自请重历生死轮回,以生生世世受尽爱恨嗔怨之苦且不得善终来平息明帝的怒火。
心中幽幽一痛,然而仍是不信。
那十三公主,想必就是当年和他走在一起的女子吧?那样绝世的女子,值得他爱上她的。然而,他却不信他会做出伤人之事,即使自己与他只有一面之缘。
慈悲得连一片叶子也看得无比珍重的人,怎么会对一个人下重手?
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如果,如果自己可以早两百年出关……随即苦笑,就算他早两百年出关又有什么用呢?碧华会这样做,甘愿承受罪名重历六道轮回,必定是他心甘情愿的。
而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意识到这个事实,心底针刺般的痛终至泛滥,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直至掌心传来温热感,腥红从指缝渗出,滴落在地上,溅起朵朵红梅。
他突然想仰天大笑。
他也真的笑出了声,不顾青叶诧异惊愕的眼神,笑得弯下了腰,笑得不可抑制,笑得泪流满面。
自己为了那惊鸿一瞥,相思成灾,如今,却连一句话也没与他说,甚至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便已人踪杳杳,那他修行了一千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他的天庭,又有什么可以眷恋的呢?
造化如此弄人,叫他情何以堪?
不,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心意要就此埋没,更不甘心他要受如此的冤屈,生生世世不得善终,那是怎生的痛苦啊!
那个人,一定是为了隐瞒什么才这样做的。
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即使,他已经转世。

第2章

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这个念头一浮起,便再也沉不下去了。
雁持不知不觉又走到瑶池边。
抬头一看,当年受碧华恩泽而重生的叶子,已然长成一棵绿叶婆娑的参天大树。旧地重游,心中翻涌起复杂难懂的感觉,万般滋味到喉头复又生生咽下。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说的,是不是这般景象?
“你又来偷窥了?”
他一惊,回头。
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孩坐在横槛上,长长乌黑的头发随着双腿的晃动而荡来荡去,粉雕玉琢的脸煞是可爱喜人。
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她。
“你又来偷窥啦?”女娃笑嘻嘻地,“当年你就在这里偷偷看着碧华上仙和十三公主,别以为没人看见哟。”
又是一惊。
“你是谁?”
“我啊,”小女孩脑袋微偏,狡黠一笑,指指前面的瑶池,“我就是那池中的青萍啊。”
“上次你是来看碧华,这次又是来看谁呢?”
听着碧华这个名字,心中隐隐一痛。
不知为何对眼前的小女孩心生亲切。
“我是回来看他的,可是……他不在了。”
“他下凡了,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知么?”青萍惊讶。
阵阵痉挛般的痛楚最后皆化作长长的叹息,终至无言,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他只想着要再见他一面,惟有苦苦修行,方能赶上他的步伐,甚至……与他同行……
奈何天不从人愿,奈何造化弄人,奈何……他与他无缘……
“也是个可怜人呢……”
“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小女孩的低语。
“没有,”青萍又恢复了天真可爱的神色,“你想去找他么?”
是的,他想。
可是,茫茫人海,没有碧华的气息作引导,纵使他是上仙,也难如大海捞针。纵然最终找到了,也是千百年以后,沧海桑田,变化无端,世事难测,何况乎人?
“我有一块以前碧华常常佩带的玉哦。”
他眼睛一亮。
青萍嘻嘻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乳白色泽的温玉,递给他。
他接过,玉在自己手上散发着淡淡的月晕般的光辉,一如碧华给人的感觉,被一种温暖又心酸的感觉包围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碧华的。
想快点找到他。
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心下感激却又有几分疑惑。青萍看出他的犹疑,笑着挥挥手,“快去哦。”
他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为什么如此帮我?”
“因为我也想让自己幸福啊。”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树荫的遮掩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也笑了:“那么,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不必深究,只要过得幸福便好。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不知他与碧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月桂树下,一名身着绿衣的娉婷少女喃喃低语,黯然神伤。“镜中月,水中花,惊鸿一瞥,碧落黄泉……但愿你……真的认为值得……”
“……碧华哥哥,这是我欠你的,你可千万要珍惜,不要再让犹豫失去了它……”
他去的是京城。
因为碧华在京城。
手紧紧地握着那块暖玉,一刻也不愿离手。
几个宵小以为是什么绝世珍宝,一路跟踪他,甚至出手拦截,都被他打发掉了。
不由感到好笑。
原来自己成仙的几千年来,人性并没有多少改变。他们依然以为,被别人所珍视的东西,才是好的。殊不知,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无论何时,京城永远是最繁华,最热闹的,也是最容易流传消息的地方。
“你们知道么,六王爷快回来了呢?”
“真的吗?什么时候?”
“现在恐怕快进城了。”
“真是太好了,我们又可以一睹王爷的风采了。”
坐在客栈里,听着客人们的谈论,面无表情。
凡尘之事与他无关,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暖玉的气息明明显示他就在这附近,可是这些天却找不到他,那种空茫的感觉让他几近窒息。
“六王爷这次凯旋归来,恐怕皇上又要大大地赏赐一番吧。”
“难说,自古功高震主啊,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轻轻叹息。
“六王爷仁德慈悲,劳苦功高,难道皇帝老子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粗豪的声音响起。
抬头一看,是一个豪爽的汉子发话。
看来这个六王爷真是广得人心啊,他如果不是真的忠心耿直了,就是心计之深无可比拟。然而,他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真正慈悲的人。
除了那个人。
那个人,一想到他自请下凡,那样俊雅绝伦的人终于也要受到十丈红尘的玷污,他就痛得连心都拧了起来。
“六王爷进城了!六王爷进城了!”
不知谁先喊起来,客栈里顿时沸腾一片,大家都挤着向门外而去。
心蓦地一动,低头一看,手中的暖玉正淡淡地散发着墨绿的光芒。平静的心思激动荡漾起来,不由站起身,随着人流走至门口。
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沉重而节奏鲜明。
军旗当空飘扬,带起无数凛然气势。
后面是军队缓缓而行,步履整齐,可见领军之人治军严明,毫无扰民之态。
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骏马,银白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芒,让人看不出他的面目,他不由微微眯起双眼。
“六王爷!六王爷!”
“六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旁的人群欢呼起来,齐齐跪下。士兵似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悦,一个个脸上流露出自豪骄傲的神情。
他不想太过显眼,也跟着跪下。心中却暗暗摇头,太过锋芒毕露了,即使他是无心,任何一个有脑袋的皇帝都不会放过一个在民间声望比自己还高的人。
功高震主,自古如此。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大家不必多礼,请起。”
他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依然看不清他的容颜。
可是那声音……那声音……虽然早已不同,然而,他不会认错的,那种淡定,那种风清水净……
就在他怔然失神之间,万人欢呼下依然镇定自若的战马,却突然像踩到什么而发起狂来,嘶叫着,向人群冲去。
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逃窜,只余下一个小孩,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满脸惊恐,却一动不动。
来不及细想,他飞身上前,揽住那孩子,往旁边一带。
这时那六王爷也刚好一提缰绳,硬生生将马勒住,然后,翻身下马,轻轻托起马蹄,让马不由自主地伏下来。
动作一气呵成,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凝固的静默突然爆发出来,人们发出阵阵喝彩,称颂声不绝于耳。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孩这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仿佛是一个讯号,令人眩目的寒芒挟着破空之声席卷而来。
目标是战马的主人。
刚刚才从惊悸中恢复过来的人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训练有素的士兵部将们即使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因为利剑已近在咫尺,直指眉心。
不暇细想,他掠身上前,抽出缠腰软剑朝着来人扫去。自顾不暇,来人只得剑尖一偏,应付他的袭击。两人霎时缠斗在一起,刺客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刺杀目标人物。
刺客面罩下的目光透出阴狠和惊异,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阁下似乎不是御音的手下吧,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淡淡一笑,并不答话,无论来人使出何等狡猾难缠的招数,他的剑始终指着刺客,令蒙面人气极又无可奈何。余光一瞥,见士兵们已将六王爷保护起来,想刺杀他就难上加难,何况还有眼前的人。
刺客再也不耐久斗,虚晃一招便使轻功逃逸。
他把软剑收回,无意追赶。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想杀生。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御音感激不尽。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当年飞花落何处,寻寻觅觅,泪满阑干。
叹年华一瞬,今人千里,梦沉书远。是他,真的是他。
即使容貌不同,即使声音不同,即使身份不同,即使过了千百年……他依然能一眼认出他。
眸子蒙上一层酸涩,喉头哽咽,嘴唇张张合合,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过得好吗?
你还记得我吗?
想必,不记得了吧。
天界于他,早已如前尘过往,而他,也不过是与他有着一面之缘。
而已,而已,仅此而已。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相思,恍如黄梁一梦。
梦过影沉。
看着他虽温柔却陌生的眼神,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是否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千言万语到了口,终究化作淡然,“在下雁持。”
眼睛极贪婪地搜寻过他的容貌,却也瞥到街道两旁百姓的喧哗拥挤,不得不迈开脚步。
“告辞。”淡淡一颔首,他转身就走。不想引人注目,更怕再不走,自己会压抑不住,泪流满面。
“此处非长谈之地,雁公子可否等本王移交兵马之后往敝府一叙?”虽然他救了自己,但对方刚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御音却忍不住叫住他。
一袭月白长衫裹住削长的身材,清俊而苍白的容颜在阳光的照耀下和微风的吹拂中恍如遗世独立,令人不由涌起莫名的心酸。尤其是他的眼睛,那深若寒潭的眸子里,温雅而怡然,却隐约藏着莫名的哀恸。
然而自己也从未对陌生人如此冒失过的,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触动了他么?
只见他微微一笑:“今夜定然上门拜访。”
御音心中蓦地一动。
自己是否在梦中,曾经见过这样的笑容?

第3章

夜,清清冷冷。
没有星也没有月,偶尔几抹流云逸过。
他静静地站在窗外,贪看着屋里那个埋头公事的身影。
多少回了,他是否曾在梦中,见过这般情景。
离他不远却又无法靠近,每每伸出手去,却只抓回一手的空茫,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随着岁月,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的心。
一千多年的时光,并没有让他改变多少。
依然是那一派云淡风清的闲雅。
就连在马背上,也如庭中信步,拈花微笑。
普天之下,也惟有他,方拥有这种令人安心和信服的气质。
所以,他才能一眼便认出他。
时间如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能这么看着他,也是一种幸福。
自己应该满足了。
说过今晚要来拜访他的。
还是别了吧。
前世对于他来说,早如春夜一梦。
今世的他,是一个意气风发,万人景仰的王爷。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他呢?
相见争如不见。
纵然……心底那一点点微弱的奢望……
烛火忽明忽暗,已至强弩之末。
高高叠起的文案中间,伏着一个疲倦的身影。
这样的夜……怎又穿得如此单薄?
不觉自己已轻轻皱眉。
手碰到门又顿住,收回。
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
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的声音。
微叹了口气,捺下情怯,推门而入。
拿起太师椅上的外氅,轻轻地为他披上。
第一次如此靠近他。
呼吸忽然有些急促起来。
借着烛光,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光洁的额头,长如羽扇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挺拔俊秀的鼻梁带出微微勾起的薄唇。
贪婪地巡视着他每一寸轮廓。
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一千多年的遗憾。
今世的他……是叫御音吧?
“……唔……”
突如其来的呓语吓了他一跳,以为他醒过来了。
然而只是好看的双眉微微皱起,似乎做了噩梦。
身总是比心要动得快。
手忍不住伸出去,抚上他微皱的眉。
轻轻地,想要抚平它。
啪的一声,烛火发出小小的一声爆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急忙把手缩回来。
到半路,手腕被握住了。
他一惊,抬眼。
一双井水般清澈沉静的眸子定定望着他。
“既然来了,却又为何迟迟不进来?”
他知道了?!
在这样一双眼眸注视下,任何谎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想打扰你……”
从来……都不想打扰你的……
一开始,只是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你就好,可是,终究还是不够。
想要更接近你的心情,愈来愈强烈。
明明知道这样不好,奈何,心不由己。
“你已经打扰到了,不是吗?”
松开他的手腕,唇角轻轻扬起,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事实。
“是的,已经打扰到了。”
向来就不善辞令,惟有淡淡苦笑。
明明早就发现了他,却不动声色地等着自己送上门。
他突然发现,今世的御音,多了一份狡猾。
御音起身,把油芯拨了拨,屋内登时亮了不少。
“雁持,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见他点点头,他又道:“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温柔而迟疑的语气,却让他的心蓦然一抖。
“为什么这么问?”
他发现了什么吗?
“今天在街上遇见你时,你的眼神,好象……很熟悉,似乎是认识了我很久的样子。”
御音没有说的是,他也被这样的眼神,挑动了心中那根蒙尘已久的琴弦,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为其中的澄澈悸动过。
闻言,他不由抚上双眼,苦笑。
原来自己以为隐藏得很好,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泄露了这么多。
“没有,王爷没有见过我。”
力持平静的语气,将自己一切的心酸轻描淡写轻轻带过。
“哦?那……”
他微微一笑,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是我将王爷错认成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了。”
“原来如此。”
他善解人意地笑着,没有追问下去,随即转了个话题:
“今天在大街上,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王爷不必客气,凑巧而已。”
“那可不是凑巧,”御音摇摇头,轻笑,“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非凡的判断力和敏锐力,是不可能那样一气呵成,丝毫不留空隙的。”
他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能够救他一命,他从心底感到庆幸,像他这样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王爷,本来就是很多人虎视眈眈的目标。
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青叶的话:十世不得善终……
十世不得善终!
心又不由抽痛起来。
“王爷这次凯旋而归,必定又是荣禄加身,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对你不怀好意,请王爷以后务必处处小心才好。”
淡淡垂眸,掩下一掠而过的忧心。
“王爷?”
“雁持,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温柔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具有魅惑人心的魔力。
闻言,他的心狂跳了起来,“王爷……”
“也许……真的是在梦中吧……”御音又敲敲额头,似乎在笑自己的敏感,“谢谢你,我想你是把我当成了你的故友,才会对我如此关心的吧。”
“不是的……”来不及思索,话已脱口而出。
御音温柔望着他,眼中似乎有着某种期待。
“……”
要说什么?
难道说他的前世是众仙尊崇的碧华上仙么?
难道说自己自从一千年前的惊鸿一瞥,就苦苦相思至今么?
且莫说自己的感情他根本丝毫不知,更不可能被他接受,单单这前世今生之说,便已是令人嗤笑,难以信服了。
他说他在梦中见过他,怎么可能呢?前世那样风华绝代,高洁如雪的上仙,怎么可能对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无名小卒铭记于心呢?
这样想着,脸上不由浮起淡淡嘲讽的笑容,辛酸而苦涩。
殊不知自己的表情一丝一毫早已落入了御音眼中。
摇摇头,他甩开浮乱的心绪:“那王爷就当是雁持不自量力,多管闲事好了。”
“你不是多管闲事,我会当它是关心我的话。”依然温柔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其他的感情。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见到雁持时,会为了他的孤独而心疼,会为了他的眼神而悸动,会因为再见到他而欣喜,更舍不得用王爷二字来压他……
“你……”看着眼前笑得耀眼的人,心底浮起一丝淡淡的无奈和奇异的感觉。
转世以后的御音,似乎和以前有了什么不同。愈接近他,这种感觉就愈强烈。
以前的碧华,只是慈悲而漠然的遗世独立。
现在的御音,却多了一份狡诈和人气,或许还有其它,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雁公子既然那么关心我的安危,”不知何时,御音已经收起笑容,来到他身前,指尖触及他的脸庞,轻轻地划过轮廓,让他的身子不由微微颤抖起来。“那么,何妨暂时留在王府为客?”
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望进他的眼中,那眩目的光彩令人迷惑。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大自在地微撇过头,“雁持来历不明,只怕不能令王爷放心。”
语气中有些不自觉的赌气,为他,也为自己。
为他的轻信于人;也为自己过了这么久,无论经过多少世,依然摆脱不了他的影响。
“如果我不放心,就不会说这句话了,相信你,是因为我对你一见如故,也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本就尊贵而俊雅的面容此刻伴随着毋庸置疑的自信笑容,很符合他的身份。“这些理由,可足够?”
春风般的低语拂过耳旁,令他不由自主地一阵轻颤。
“还是,你忍心让我像早上一样,再一次遭人暗杀?”
看出他的犹豫,他又靠近了他一些。
月牙白衫包裹下的削瘦身躯所散发出来的淡淡青草气息,使御音莫名地感到心安,让他忍不住想再汲取多一些。
“我答应。”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人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有恃无恐。
而自己的弱点就是他。
然而,这也是自己潜意识所希望的吧。
回过神来,发现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脸蓦地浮上一抹赧然,推开他,自己也退了好几步,强自定下浮动的心神。
御音闻言满意地笑了,笑得极温柔,同时也轻轻吐了口气,似乎为他这么快醒过神来而遗憾。

第4章

虽然没有长留的承诺,但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想办法解了他的死厄,而他也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便是他离去之时了。
“雁公子,您有访客。”
下人站在门外,恭谨地报备。
御音交代过,他呆在王府一日,便是这里的贵客。
是啊,贵客……所以,终究有一日是要走的。
他思忖片刻:“请他进来。”
心里微讶,自己孑然一身来此不过数日,又有何人知晓他的名字呢?难道……
思绪未定,便闻异响。
抬头一看,一青衣人长身玉立,衣袂飘摇,丰神俊朗,面含浅笑,正是青叶。
不是不惊喜,但疑惑更甚。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发生什么事,以青叶的性格,是不会贸贸然跑来的。
青叶眉宇间染上一层淡淡的无奈。“我奉天帝之命,来寻回九皇子。”
他闻言莞尔,“只是这样不会让你如此烦恼吧?”
青叶揉揉眉心,“九皇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
看到一向自信的青叶一副烦恼的样子,他这回真笑出了声。
难得有人能让青叶吃瘪,他倒是很想见见那九皇子了。
青叶摇摇头:“算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的。”
“恩?”
“你可曾见过一个小女孩?长得可爱喜人,说话却很是老成。”
小女孩?他眼睫微敛,目光变得有些遥远,思绪飞到那棵月桂树下……
你要幸福哦!……
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响起,犹在耳旁。
“见过……怎么了?”
“来这之前,我也见过她了,”顿了一下,“她要我转告一句话,无论如何,请坚持自己最初的心,不要让自己后悔。”
坚持自己最初的心……他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忽地浅笑,看怔了一旁的青叶。“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的。”
“雁,”青叶的脸色严肃起来,“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那么执着地一定要来到这里。但天池上人也曾再三告诫过你,动情对你的修仙之路,不会有任何助益的,甚至,可能成为你的一劫。”
早已下的决定,又怎么会后悔,即使赔上仙籍,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雁持。
看似淡然无碍的仙人,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执着的信念。
所以他听到青叶的话,也惟有苦笑而已。
太迟了,青叶,如果动情是劫,那么早在蟠桃宴上那惊鸿一瞥里,劫数便已注定。
青叶见状,心下浮起更深的隐忧。
仿佛有不祥的征兆。
送走青叶,回头走在院子的繁花枝叶间,却见到王府的人手忙脚乱,满面愁容。
他颇赶奇怪地拦住其中一人询问。
那人默默垂泪:“王爷今天在早朝上吐血昏倒,被皇上派人送了回来。”
身子一颤,如遭电击。来不及细想,他匆匆赶往御音的寝室。
屋里的人手忙脚乱,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御医也在一旁边捋须思索,边写下方子。
惟有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仿佛是与世隔绝,不闻人间俗事。
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近。轻抚上他微染星华的鬓角,手指微微颤抖着。
下人端来一碗汤药,他伸手接过,头也不回。
“我来照料王爷,你们先出去吧。”
“这……”众人面面相觑,略赶为难。
满头华发却深受六王爷信任的管家望了雁持的背影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听从客人的指示。
众人领命退出去,管家顺手轻带上房门。
他看得出,这位雁公子虽然只是初来乍到,也不知与王爷有何渊源,却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就像是……王爷的亲人一般。
雁持端着碗,舀了一勺药汁,吹凉,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将药送到他唇边。
御音唇色死灰,牙关紧闭,药汁入不了口,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为难地微蹙起眉头,思忖片刻,他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含在嘴里,俯下身去,贴上他的唇,舌尖撬开牙齿,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哺入。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甚至做出如此亲密举止,雁持此刻心中却没有丝毫悸动,有的只是焦虑。
如此反复,方将满满的一碗药喂完。
手指搭上御音的脉搏,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直到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才作罢。
末了,还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着他额头上溢出的点点虚汗,动作温柔之至,生怕把沉睡的人吵醒。
刚想起身,眼前却蓦地一黑,他不得不扶着床柱缓缓坐下,闭上眼几近无声地喘息,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方才之举实在消耗了他太多的真气了,现在脸色苍白的人便换成了自己了。
雁持微微苦笑,重又想站起身。
衣袖被轻扯住。
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如黑曜石般明亮而又温柔的眼睛。
他一愣,欣喜不小,“你醒了?我去找他们进来。”
御音摇摇头,声音很轻。“我只想和你单独相处一下。”
雁持望着他坚持的双眼,点点头,将他的被子盖好,再坐下。“你现在刚刚醒来,病体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不要说话吧。”
“虚弱?”他笑起来,语气却满是不赞同,“是谁方才趁我昏睡时,把自己的真气输给我的,只怕现在最虚弱的人不是我吧?”
雁持一怔,他知道?那之前他喂药的事……
脸突然有些发热,他移开视线,不敢对上那人的目光。
想要缩回的手被轻握住。
“雁持,你知道么,自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你一样,是这样吗?”
那种疑问的语气,让他的心微微一抖,微涩。
自己是与他有过一面之交,可是一厢情愿的人是他,御音却不该记得他的,他该记得的是,他该记得的是……那个天姿胜雪,与他订下山盟海誓的十三公主啊!
“我果然猜的不错,”御音见他神色,心中已肯定了八九分,嘴角一勾。“你也是因为这样才来找我的吧?”
“不是的……”困难地想要否认,却吐不出话来。
“也许是在前世见过……”修长的手抚上他的眼,“这样悲伤的双眼,哀恸却让人放不开手……”
雁持见他想要撑起身子,忙伸手去扶,却不料衣袖被他一扯,猝不及防向前跌去,恰好半伏在那人的胸前,幸而有手及时按住床沿,不致于太过狼狈。他略略回过神,正想开口,已见眼前阴影迎来,不及反应,唇已被印上。
雁持本就是个端方自律之人,修仙以后习惯清心寡欲,早已淡忘了情欲所动是怎生的销魂滋味,即使对那个人相思入骨,也万万不曾想象会有如此亲密的一天。
一时竟无措,只得愣愣地由他加深动作,彼此唇舌缠绵。
“你那个人,会这样对你吗?”一番长吻过后,胸膛微微起伏,气息有些起伏不定,但御音并不容他有逃开的机会,双手抓住那人手臂,两人额头几近相抵。
雁持就更不必说了,不复往日清明的眼眸略略失焦,酡红的脸色显示他还没有从刚才恢复过来,只能摇摇头作答。
手顺着覆在那人手臂上的衣料滑下,重握住他的手,御音微微一笑,少了几分温和无害,却多了些深邃与莫测。“无论你把我错当成谁,我都会让你知道,即使是前世,我与他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雁持闻言一愣,继而笑了。
曾经在瑶池边看过那人如此温柔的眼神,他那时专注的对象却并不是自己,而现在,天涯咫尺,恍若梦境。
握着自己的手,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很温暖,这样的触感,绝不会是碧华所有的,他没有碰过碧华的手,但记忆所及,那人一直都是在那高不可攀的位置,连给人的感觉,也是清清冷冷的,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炽热而真实。
所以,他不是碧华,他是御音。
御音第一次看见他丝毫没有悲伤的笑容,竟是如此清亮不可方物,若硬要形容,只怕也惟有那摇曳于风海中的翠竹可以比拟,遗世独立,而又卓然俊逸。
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知道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很特别,特别到以前从未有过,所以他想把人留下来。
雁持突然想起他的伤势,眉头蹙起。“我探过你的脉,会吐血完全是因为操劳过度,难道你贵为王爷,还要事必躬亲?”
御音摇摇头,唇角流露出一丝无奈:“现在新帝年幼,天下事多,身为王叔,如果我不多做些,还有谁来做呢?”
“难道朝中无人了么?”据他所知,现在黄河堤溃,淹没无数良田,而北方、西方又有邻国不断滋扰生衅,当真是内忧未平,又有外患。
御音的苦笑更甚了,“朝中不是无人,只是党同伐异,早已分成数派,几位前朝老臣受不了排挤,也已辞官归隐,而我现在,也只能苦苦维持着这表面的平衡而已。”
雁持闻言,心中更觉涩然。
他依然这么慈悲,即使转世为人,即使忘了他前世的身份,也念念不忘天下之忧患。
莫怪他会如此操劳憔悴,而自己,却不想沾染上红尘间的是非,只是……
他心痛地望着御音的脸庞,俊秀的眉宇间是一道抹不去的深深剑痕,而鬓边……他年华至今也不过廿卅吧,却为何已有了暮色的光景?
“雁持虽不才,愿在王爷身旁效力一二。”闭目须臾,重又睁开,心中已有了决定,对上御音讶异的双眼,他微微一笑。
无论这个决定是否将会导致他深陷红尘,甚至引发劫数,只要能保今世的御音平安无事,莫再经历不得善终之苦,他在所不惜。
御音在这人出手拦下刺客之后便曾想过要将他收入帐下了,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会热衷于功名利禄,所以一直没有开口,没想到他现在却主动请缨。
“你愿意留下来,那真是求之不得。”轻微的讶异过后,御音认真地沉吟起来。“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官职?”
官职?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想要官职。”
“哦?”御音挑眉,似有不解。
他淡淡一笑。“在下的意思是在王爷身边,当个幕僚也罢,随从也罢,能护王爷周全便行。”
这世上果真有荣华富贵送至眼前都推而拒之的人,权倾朝野的六王爷开口允诺官职,这是旁人捧着黄金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当众救他一命,又坚辞各种酬谢,只求留在自己身边,任谁都会怀疑他的目的,但御音并没有说什么,闻言不过是笑出声来。“小厮?不行,你想当我还嫌委屈呢,如果你真的坚持,那就先在我身边作个幕僚先生吧,日后若是改变主意,再跟我说。”
官职?钱财?雁持在心中叹息,修道之人要那些虚名虚物来干什么,世人就是被这些东西缠绕日久,才会如此汲汲逐利,以致连本性都丧失了。
在他看来,即使御音身份显赫,位高权重,也全然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但骨子里依旧还留有一份仙人的慈悲之心,不然也不致于劳累过度而倒下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眸带上浅浅笑意,神色霎时温柔得连一旁的御音也为之动容。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不要说是人间,即便无间地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甘之如饴。
“既然你那么想当幕僚,就该尽幕僚的职责,是不是?”御音指了指案上一大叠书牍,朝雁持眨眨眼笑道,颇有几分借着生病赖帐之意。
“是,那我能为您做什么?”他有几分哭笑不得,谁想得到威震天下的六王爷竟也会有这种孩子般的举止表情。
雁持虽然是修炼飞升的上仙,然而远在在一千多年以前,他还未曾踏上修道之路的时候,天下局势纷乱,群雄逐鹿,求才若渴,而那时的自己作为一介鸿儒,也曾为各诸侯所礼遇垂询,尊为先生,所以对于这些治国治世并不陌生,只不过他生性淡泊又不擅尔虞我诈,没多久便抛下一切隐遁山林,潜心修道。
“那些奏章,十有八九都是在讲黄河泛滥的事情,你帮我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如何?”
黄河的治理自古就是令无数统治者为之头痛的难题,连历代的治河能臣也未必有根治办法,谈何一劳永逸?御音这样说,也不过是故意想要为难一下他。
然而雁持笑容微敛,走到桌旁拿起那些奏章翻看,竟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河水泛滥是龙王管辖的范围,他本不该插手,但又如何忍心看着这人为此伤神白头,更不忍两岸百姓生计无落,流离失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御音几乎倦怠地也快睡过去时,才突然听到他的声音。
“一劳永逸是没有办法的,不过也许可以将其缓和。”
御音睁开闭目养神的双眸,雁持也正侧头望着他回答道,那认真的神情竟有些可爱。
“缓和?”御音重复着他的话,很有兴趣地问。
“是的。”雁持放下奏章,仿佛随手一抽,在两人面前展开来,赫然是一张黄河流域水道图。
“从前朝以来,黄河下游河道从河南经苏北入还,在淮阴附近与淮河,运河汇合,但现在,河道长年失修,河水挟带大量泥沙……”
御音没想到他才华至此,竟能在须臾之间提出一个如此详尽的方案,而且,颇有可行之处。
讲的人心无旁骛,听的人自然也聚精会神。
纱笼中透出来的昏黄烛光映照在两人脸人,似乎有种飘渺的温馨。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看着御音扬起的满意笑容,刹那间他产生了一丝迷惑:以天人之姿掺入历史的他,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然而即使是错,他也决定走下去了,所以,不再去想。

第5章

御音开始让他参与议论朝政时事,也将一些政事交给他处理,自己以身体要多修养为由,让他无法拒绝。
很快的,天下皆知有雁持其人,连少年皇帝也知道六皇叔身边有一个绝不逊于诸葛亮的能人。
只是这个名叫雁持的幕僚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出现,连皇帝的召见也谢绝了,他安于静静地待在幕后,为人所知却又离人很遥远。
就像一个影子,一个属于御音的影子。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这一片浩浩的梅林,将繁华的京城与郊外隔开,自成一个世界。
冬末春时,一片片的仿若丽人袅袅舞姿般落入手心,贴骨的冰凉一直沁入了怀里。
雁持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切,清明的心不由也生出一丝迷惘。
这一切,是如梦,抑或本就是梦?
突然,梅林深处传来一阵阵剑气舞动的声音,引得他一怔之后,往林内而去。
漫天飞花中,一白衣少年持剑而舞,身形骄若游龙,剑似飞凤,荡人心魄。霍如羿射九日落,骄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心头便忽忽地浮起了这两句诗来。
那少年忽地剑势一转,剑尖朝他直直地刺过来,迅如闪电,手势挽起的剑花令人眼花缭乱,只怕躲闪不及,而雁持却不慌不乱,只轻轻一闪,避过锋芒,身子再顺势一拔高,足尖轻踏剑上,飘出数丈之远,身形飘逸优美,如同谪仙。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这才停下剑势,却斜睥着他,以一种鄙薄的语气开口道:“阁下没听说过非礼勿视么?”
雁持淡淡一笑:“我只听过君子动手不动口。”他没有忽略了少年方才刺剑而来时的杀气,只是两人素未谋面,却不知这杀意从何而来,只是他看这少年的眼神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
少年辩不过他,咬了咬唇,狠狠地一瞪眼:“你有胆就留下姓名,待小爷下次再与你一教高下。”
他突然很想笑,觉得这少年的言行举止很是可爱,“在下雁持,来而不往非礼也,请问小公子又尊姓大名呢?”
少年一瞪眼,“我不小了!”随即又扬起诡异的笑容,“原来是六王爷身边的大红人,莫怪我会辩不过人家。告诉你也无妨,我叫如星。”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闻言喃喃低语,“哪有父母会给儿女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他有些奇怪,看这少年虽孤身一人,却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想必是什么官宦世家的公子吧,只是自己什么时候如此出名了,连一个少年都听说过他。
他深居简出,自然不知自己的大名早已传遍天下,治河一事更是当记首功,因为他的提议,使得黄河泛滥远没有往年来得厉害,而且令之后的几十年两岸百姓也得以安心耕种。
本是低低的低语,却还是被少年耳尖地听见了,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咬了咬唇,扬起异常灿烂的笑容,“既是如此,雁先生便好好在此欣赏一下美景吧,我先走了。”
“等等……”不待他出声挽留,少年身形一闪,便不见了人影。
他转身想走出梅林,这才发现四周飘落不断的飞花有些异样。
“原来是下了五行的结界……”
这个少年,看来是学过一些道法的,只不过根基尚浅,对他来说,更是不足以造成伤害。
雁持微微一笑,双手结成手印,只轻喝了声“破”,身影随之消失在寂寂落索,碎花漫布的梅林中。
月白风清。
“你今天去哪了?”拈起一片落花细细摩挲,御音卧在躺椅上头也不回地问道。
“没有……去了城外梅林一趟。”御音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然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了。“你有事情找我么?”
“你来看,”他微微举高了手中的落花,“朱颜辞镜花辞树,无论它生前有多么璀璨夺目,终究不可逃过凋零的宿命。”
“这不是宿命,是规律,生老病死,自然轮回,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真的是他看错了么?今晚的御音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规律么?”御音低笑着,似乎在思索,“如果有人要打破这个规律,会如何呢?”
他闻言皱起眉头,“你……”
层层树叶间一声轻微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月光反射下的一丝寒芒破空而来,目标直指躺椅上的人。
唯一的生路被堵住,御音已是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锋愈来愈近,直逼眼前。
而他,由于离得太远,也无法挡住来人汹汹的去势。情急之下,随手摸起身上的物件就往刺客掷去。
“铮”的一声,来人的剑被生生荡开,他不得已一翻身落在几丈远的地上。“又是你!”刺客狠狠地咬牙,似乎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刚才就觉得他的眼神有些熟悉,现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上次行刺的那个人?”
“是又如何,你甘为他的走狗,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全身都罩在黑衣下,惟有那双眼睛露了出来,清亮无比,此刻正盛满了熊熊怒火,令他心中一动。
雁持闻言不禁也要皱起眉头了,据他在御音身边这些日子所知,他为人和善,虽摄政多年,却多行仁政,怎么会有人三番两次行刺他,还有如此深的恨意呢?
他不由转头朝御音望去,此时御音已站了起来,眼神深不可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蒙面人却趁着这空隙,持剑再次朝御音刺去。此刻仿佛拼尽了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大惊,飞身上前,挡住他的剑势,与来人打了起来。奇怪的是,这边打得惊天动地,王府里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察看。
蒙面人的武功不可谓不高,可惜却略显稚嫩,经不起长时间的打斗。时间越长,他越是显得力不从心,一个不小心,他被挑掉面巾,右肩受了一掌,跌倒在地。
面巾下是一张少年的面孔,眼神清澈而倔强,显得毫不屈服。“是你!”是他早上在梅林中遇到的白衣少年。
少年冷笑一声,“没想到你还能破了那五行阵法,可惜天纵奇才,竟甘为虎作伥。”
这话他已经说了两次了,实在不知他与御音有何深仇大恨,才愤恨至此,然而私心下自己实在是极喜欢这少年的,思忖着望向御音,希望可以为他求情。
“御音,你弑父杀母,篡谋皇位,滥杀无辜,不得好死!”少年冷笑着又把话锋转向他,“可怜你在他身边,居然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百年一见的好人,真是可怜至极!”
御音双手背负,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来人。”声音并不高,可是立时从四面现出几个身影,无声无息,想来隐身已久,可是雁持却一直没有留心,自然也没有发现。“把他带走。”几人一颔首,其中一人便在已被他点了穴的少年身上再点上奇经八脉的穴道,以保证他无法解开,然后几人挟起他往黑暗处走去。
“……”他望着笼罩在阴影下御音俊美的面孔,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相信他刚才说的话么?”御音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波澜起伏。
近乎直觉地摇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少年……”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可以放了他吗,他只是年纪还小不懂事……”
御音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径直走至他面前,望着他,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一如前生初见,令他心动,也令他心痛。
“你就这么相信我?”
他突然觉得在那温柔的表情下有一丝嘲讽,却还是轻轻颔首,望入他深如寒潭的眼眸,仿佛望见了当年瑶池边那温柔而慈悲的笑靥。“我相信你。”点点头,没有任何犹疑。
御音笑了,手抚上他的眼睛,声音在夜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虚无飘渺,“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心痛的……”

第6章

“把如星还给朕!”少年般的声音在御音的书房内响起,带着汹汹怒气,很有气势,却明显稚气未脱。
不是我,而是朕,说明了那少年对皇帝的重要性。
雁持有些奇怪,他和皇帝有什么关系,竟让皇帝不惜微服来到王府?
“皇上纡尊驾临此处,就为了说一些臣听不懂的话么?”淡淡的,不动如山的声音,与怒火冲天的声音成为鲜明的对比。
“你少给朕装蒜!你要独揽政事,你要这天下,要这皇位,朕都给你,只求你把如星还给我!”说到最后,那原本气势如虹的声音竟有了一丝脆弱。
“皇上说笑了,这天下本来就是皇上的,何来给不给之说,再说皇上为了区区一个少年而来臣这里大吵大闹,未免有失体统,还请皇上自重。”
“你……你……你很好!”少年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竟然皇叔不仁,就别怪朕不义!你要是敢碰如星一根寒毛,朕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皇上何必如此动怒,臣实在不知皇上口中的如星是谁。”
“他……他……”皇帝也说不出口,难道要他说如星就是那天晚上去了王府之后失踪的人么?早知道如星说要送他一个礼物时,他就不该如此掉以轻心的,以如星卤莽的性子,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他不是会让自己如此担心也不回宫报平安的人,肯定是在皇叔家出了什么事,要是如星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他……他……
少年皇帝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皇上说的是刺客,前几天臣府里倒是出了一个。”御音埋首公文,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声音却始终都平平淡淡,毫无起伏,雁持从未听过他如此淡漠的语调。
“是什么样的人?”皇帝急急地问。
“是一个少年,十七八岁左右的年纪,面目倒是清秀,可惜火气冲了点。”
“你把他怎么样了?”他不觉自己的声音竟出现了一丝颤抖。
“皇上说笑了,刺客的下场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就地处死了。”
什么?少年皇帝恍如晴天霹雳,霎时倒退了好几步,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你把他……”他几乎说不出话。不!不可能的!几天前还那么活蹦乱跳的如星……怎么可能转眼间便……“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如星!”皇帝目眦欲裂,瞪着眼前不为所动的人。
“那不过是一个刺客,皇上是开玩笑吧,堂堂一国之尊怎么可能与刺客为伍?”温柔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残酷起来。皇帝蓦地跪了下去,双肩抖动着,语气带着泣音。“皇叔,求求你,求求你把如星还给我!只要有他,只要有他,我可以什么都放弃,我不再和你斗了!你要皇位我都给你,求求你把如星还给我吧!”
御音终于抬起头,却仿佛对眼前的一幕视而不见。“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当为天下百姓计,怎么可以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
“把皇上送回去好好歇息。”侍卫应声,不由分说将半伏在地上的皇帝扶了就走。
“不!放开我!我不走!御音,你把如星还给我!放开我!”声音哀戚至极,动人心弦。
目送着皇帝被强行带走的背影,他推门入内,看见御音坐在书桌前,却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
“你真的把如星……”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抬起来的眸中深处那一抹寂寞。
“是真的。”平静的话语,让他几乎怀疑方才是自己看错了。“他敢来刺杀本王,就应该早就预知了这种下场。”
“为什么?”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慈悲的碧华么?
“为什么?”御音略带嘲讽地扬起嘴角,“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那时为什么愿意留在本王身边,说是襄助,难道不也是在利用我吗?”
“不是的!”雁持冲口而出,神情无比震惊,他怎么能这么说,等待了一千多年的苦心,却被他一句利用我而抹杀!
“不是?”嘴角嘲讽的弧度在听到他的话之后更深了,看着御音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他无法动弹地只能看着他的靠近。“难道你不是利用我来满足你心中的那一个幻影?叫碧华是吧?”
“你……”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的?”他冷冷一笑,走至他面前,两人的气息清晰可闻。
“你连梦中也心心念念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惜让你失望了,”他望进他震惊不可自抑的眼里,笑着将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他的轮廓线细细摩挲,从唇瓣,鼻梁,一直到眼睑。“正如你所听到的,我弑父杀母,篡谋皇位,滥杀无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个贤王虚名的包裹下的,是一个恶魔的灵魂。我的邪恶,不是你所想象得到的。”蓦地箝起他的下巴,唇随即覆上,舌尖霸道地伸进里面翻搅着,看准他震惊得无法反应,更加深了这个吻。
雁持回过神,猛地推开他,御音冷不防被他推开好几步。他不以为意地舔舔唇,轻笑:“味道还不错。”
哀伤地看着眼前那个迥然不同的人,是他的错还是自己的错?“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逼得自己这么辛苦?”
“我不是这样的人?”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地大笑起来,“你认识我才多久,就自以为很了解我了?我该说你自以为是呢,还是自作多情?”
雁持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起来,却还是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无论你是碧华还是御音。”
御音突然恼怒起来,抓住他双肩用力摇着,语气带着嘲笑,“你凭什么自以为很了解我,你以为之前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他竭力忍下被他摇晃而晕眩不适的感觉,轻轻开口:“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对我说谎的必要。”
“没有么?”他冷笑一声,“恰恰相反,有很多。你的武功,你的才能,可以为我挡掉很多麻烦,而我也可以借你的手除去很多政敌。知道为什么认识你没几天我就那么信任你,并且把许多政事都交给你处理么?”看着因他的话而变得异常苍白的人,他满意地笑了:“既然你一开始就把我当成那个碧华,我也乐得顺水推舟。”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那么早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何不再利用我多一阵子?”心痛到了极点的感觉是什么,为何心还会有活生生撕裂开的疼痛,生不如死。
“因为我腻了,”清雅白皙的脸依旧那么动人,声音依旧那么温柔,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的心冰冷到了极点。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御音轻笑,“你可不要误会,我不是什么良心发现了,我只是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那个人人称道的高贵贤王,你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恶心得让我受不了了。”
是的,他有满腹的才华,没有任何势力背景,也不是什么人派来的,自己大可加以利用,然而御音无法原谅他说要效忠于自己,却三翻四次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求情,更无法容忍他明明是在与自己说话,却分明是常常透过他在看另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而他,御音,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脸色煞白,嘴唇紧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对御音的话恍若未闻。
御音平静地说道:“如今我掌握了朝廷中绝对的权力,而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你走吧。”
雁持半晌不语,看着那人,张了张口,却惊觉自己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沙哑难听,“权力如朝云暮雨,转瞬即过,世上本就没什么永久的东西……”停了停,又艰涩地开口,带着淡淡的笑容,说不出的凄凉,“你要我走,我这就走,你……好自为之。”
可笑自己怎么会还有奢望,无论是前世的碧华抑或今世的御音,从来就不可能爱上自己的。
终究只是奢望。
奢望。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清冷的春雨,缠缠绵绵,仿佛上苍流不尽的泪。
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
钗细坠处遗香泽,乱点桃溪,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

第7章

雨一直下着。
由缠绵细雨直至滂沱大雨。
他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任由雨水湿透了全身。
视线有点模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个蟠桃宴上惊鸿一瞥的身影,那个瑶池边清雅慈悲的笑容,明明是那么真实,是自己所满心眷恋的,可是不知何时,那个身影,那个笑容,已逐渐被御音所取代。
尽管是前世今生,但他仍然分得出两人的不同。
碧华慈悲,御音则带了些许狡诈;碧华随和,御音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坚持和固执。
你只是在利用我满足你心中那个叫碧华的幻影!
离去前,御音曾经如是说。
不是的!他忍不住摇头,喉咙因为干涩而不断咳嗽,咽下不知名的腥甜液体。不是这样的!自己关于碧华的记忆,只有悲伤和怜惜,而与御音在一起的日子,却会为了他的高兴而欣喜,为了他的忧伤而心痛,他的一颦一笑,总是牵动着他的心。如果说碧华只是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影象,那么御音便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孰轻孰重,难道还分不清楚么?
挡在他身前,为他除去政敌……
原来,自己的作用不过如此而已。
咳了一声,扬起淡淡苦笑,浑不觉唇角已经溢出了什么。
突然想起修道之时恩师的一句话:雁持,你天资聪颖,修道必有大成,可惜情根未断,多情者必自伤。你命中注定会有一劫,如若渡不过,便将万劫不复,盼你能够断情才好啊。
师傅,徒弟终究还是渡不过您说的情劫了。断情,断情,天不老,情难绝,既是亘古以来苍天未曾老过,那么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又如何断绝得了呢?除非,除非魂飞魄散之时……
“咳咳……咳……”咳得弯下了腰,身体向前一倾,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眼皮渐渐沉重,终至合上……
身着龙袍的少年坐在龙榻上,清秀的脸庞上目光呆滞,身体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直至寝宫门外传来太监的唱和声:“六王爷到——”
软裘暖带的俊美男子刚刚推门而入,少年无神的眼仿佛立刻注入了生气,他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扑向男子,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肩。“你告诉我,你究竟把如星藏到哪了,你没杀他是不是,告诉我,你没杀他是不是?”
御音微微皱起眉,拂开他的手,径直走到梨子木架前,随手翻开那上面一叠叠的奏折。“皇上为了一个男宠,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上朝了,现在就连奏折也没有看过一眼。”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少年的怒火更甚,“如星不是男宠!而且这些奏折不过是你和那些大臣生出来的官样文章,不批也罢!”
御音抬眼瞥了他一眼,复又把视线转回奏折上,“臣奉先帝遗命辅政,送奏折来给皇上批阅,这是分内的事,但皇上却不顾自身职责,天下百姓,一味地为了一个男宠和臣过不去,犯得着么?”
少年听到这番话仿佛顿时死了心,一步步后退伴着一声声冷笑,终于站定,却是一种极怜悯的口气:“御音,你真可怜,不知情为何物,不知心上住着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像你如此,一生所汲汲的权势,终究也不过是春夜一梦,到头来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什么?”架子前的人终于放下奏折,朝他一步步走来,带着诡异的笑容,语气却轻柔无比:“潋,你才几岁,就敢来跟我谈什么人生,还说我可怜,看来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以致于没让你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丑陋!你可曾见过一个女人失宠后的仇恨会深到什么地步?你可曾见过一个母亲会不断凌虐自己的儿子,只因他长得和他那负心的父亲一模一样?你可曾见过一个孩子亲手将他母亲推入湖里,看着她在无望的挣扎中死去,而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依然在别出抱着女人寻欢作乐,即使知道了死讯连过来看一眼都没有的情景?”
皇帝被一步步逼到了角落,终至无路可退,双眼大睁,惊恐地看着这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人。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当年的海誓山盟,是多么动听,引得一个纯真不解世事的少女甘愿嫁入了深如海的侯门,结果呢,少女的梦碎了,那个对他说过甜言蜜语的男人又把这些话对着别的女人说,她学会了恨,连她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她当年满心怜爱的骨肉,却成为她仇恨的发泄。你知道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要如何在这丑陋的地方生存吗,不知道的话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你。”他从头到尾都温柔入骨的语气,却更令人不寒而栗。
御音把修长的手缓缓地覆在对方颈上,慢慢收紧。“所以只有掌握呼风唤雨的足够权势,只有权势才不会背叛我。”
是的,就是这样。
就算是那个人……心头蓦地浮起那个俊秀苍白的面容,却终究狠狠地将其抹去。满意地看着皇帝的脸色在他的掌控下逐渐发青,呼吸困难,他笑了:“宁我负尽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
突然松开手,冷眼看着他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抚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来人。”几名侍卫早已待命于外头,闻声入内。“皇上身体不适,将他送入西海瀛台静养。”
年轻的皇帝被强行扶走,口中的话却一直伴随着他的远去。“御音,你薄情寡义,会不得好死的……”声音激动而尖锐,仿佛一个诅咒。
御音负手而立,对他的喊叫不置可否,冷冷一笑。
薄情寡义,他知道;不得好死,他也料到了。只是那又如何,即使是春夜一梦也好,如果没有了权势,他便连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也没有了……

第8章

悠悠转醒,眼帘映入青叶担忧的表情。
雁持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里,而青叶站在床边为他把脉。
“你何苦把自己弄成这样?”青叶叹了一声,又气又担心。
他想朝青叶一笑,却发觉连勾起嘴角都难,欲坐起来,全身也无处着力。“……怎么回事?”声音沙哑得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淋了几天几夜的雨,就是神仙也受不了,何况你体内还失了一半的灵力。”青叶板着脸道,他却听出了话语隐藏的感情。
被发现了?他无奈地想,努力挣扎着半倚在床头,青叶赶忙扶起他。
“你真是……我是说过不干涉你的事,但到了这个地步,你究竟还想隐瞒我什么?”青叶气急败坏地质问。
“你这样子完全不像个清心寡欲的神仙了。”心里不是不感动,他听得出那声音之下的关心。
“你还有心思说笑,这句话该我说才是!”
“不要逼我。”淡淡地道,眼睛漫出窗外,望向那薄薄如丝的流云。整个人明明坐在那里,青叶却觉得他仿似透明得要消失。
不是不说,只是说了也没用。青叶又能帮他什么呢?徒增另一个人的烦恼罢了,既然这条路是他选择的,就让他一个人来承受好了。
“你……”看到雁持这个样子,青叶心痛得不知说什么好。话未开头,便有一人推门而入。白发青衣,冰肌素骨,活生生是一个不沾人间片尘的谪仙,那种气质,只怕天庭也万里挑一,也惟有当年的碧华堪比。
摇摇头,雁持心底泛起苦涩的笑,怎么又会想起那个人了?“这位是……”
“我叫无萦。”青衣人浅笑,仿佛曲院风荷,亭亭而立。“九皇子?”他微讶,望向青叶,无萦不正是青叶所要找的人,怎么人找到了却还滞留在人间?
青叶一向沉稳的脸庞难得浮起一丝不自在,反观无萦,依旧是含笑,却在望向青叶的眼眸里盛载了太多的柔情。
他顿时明白了,微微一笑,对着两人:“祝福你们。”又对着青叶促狭地眨眨眼:“天帝那边只怕不好过。”看来青叶也找到了自己牵挂的人,只希望他们两人能够在一起,不要像他一样……
青叶微嗤:“你先管好自己再说,还有闲情来关心别人。”
“我有什么不好的,”他压下心头的剧痛,淡淡一笑,不想让他们担心,却不知看得旁人心酸。
青叶还要说什么,却被无萦用眼神示意着了出去。
“你没看见雁持根本不想说么,不要逼他了。”无萦微微蹙眉,不赞同地看着青叶。
“我又何尝不知,可是他那个样子,身为莫逆之交的我难道却只能束手无策么?”青叶叹了口气。以前的雁持不是这样子的,他淡然无欲,除了修行,仿佛世上什么事情都不曾在他心中停留过,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心病还须心药医,旁人帮不了的。”无萦望着远处行云,心底暗叹。那双深藏着痛苦的眼眸,分明是为情所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青叶眼神一柔,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即便天帝不允,也动摇不了我们半分。”
“不错。”无萦望了他一眼,微微而笑。
比起雁持,能够知道彼此的心意,已是最值得庆幸的事。
这是哪里?白茫茫的雾气,挡住了他的视线,想用手拨开,雾却渐渐自己散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地方。这……这是……他屏住呼吸慢慢地走上前去,突然间脚步被缚住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繁花似锦的瑶池边,一对天人般风姿的男女在月桂树下笑语。
“这片叶子真是百年修来的福气呢,竟教上仙如此呵护。”
“即使一片叶子,也是一个宝贵的生命。”
温雅清朗声音,无论过了几千年,他都能就听出来。
听到这里,他不由把视线移至不远处,那树丛中半隐着的身影,正一脸神伤的,静静地,望着那一对珠联璧合的男女。
那……不是几千年前的自己么?
蟠桃宴上的惊鸿一瞥,注定没有结果的恋情,淡淡的悲哀,弥漫在那个以前的自己身上。
如果……如果自己当初不曾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黯然?苦涩地想着,他就这样看着,仿佛站在一面镜子前,看着从前的自己。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就是你要追求的结果?”不知何时,耳旁出现一个少女的声音,温婉轻盈,仿佛在哪里听过。他转过头,一名绿衣少女就站在他身边,和他一样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你……”他惊讶地发现这少女正是自己在瑶池边遇见的小女孩,只不过长大了不少,然而面容却赫然与当初他所见过的在碧华身边那位天女一模一样。“青萍……?”
少女没有理会他的讶异,只含笑回望他:“可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说的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的。
“记得。”
“那么你现在可曾后悔过?”少女淡笑。
“不悔。”微微苦笑,语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知道,即使是重来一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寻找,即使早已知道要面临心殇。
“既然如此,那你彷徨的是什么,痛苦的又是什么?”
心中一动,少女的话仿若晨曦,拨开了心中重重魔障,回复清明的镜台。是啊,既然自己早已不悔,那么又在彷徨什么呢?即使是痛苦,既然心中早有抉择,就算是前面是地狱的路自己也会走下去的。
碧华……御音……
他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刹那间心中已有了决定。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少女望着他恢复清明的双眸浅笑。“谢谢你。”
他笑着回望她,“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
这少女,在一开始,每每迷惘困惑之际,她总是及时出现,为自己指点迷津。虽然对她的来历有很多不解,但感激的心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而且他也认为,惟有这个少女,才是真正了解他从头到尾的心情的人。
“你不知道,”少女的声音幽幽响起,“你不知道,我欠了碧华哥哥那么多……”声音有些苦涩。
“因为天女十三公主的身份,自己要受多大的束缚,如果不是碧华哥哥,我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还能在这寂寞的天宫活下去……虽然我很喜欢他,他却从头到尾只把我当成妹妹而已。”
她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苦涩,“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要重历轮回之苦且不的善终,所以现在即使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也不过是想把十世的委屈和无可奈何的痛苦发泄出来而已。”少女抬起头,带着泪的笑容让他也能感受到那种心痛。“请你……请你把被我夺走的幸福还给碧华哥哥,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不由伸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却惊谔自己碰到的是一片虚空。“谢谢你……”少女破涕而笑,娉婷的身影渐渐褪色,终至化为透明。
无论一千多年前究竟发生过些什么,往事早已随风湮没,余下的,就只有她希望这两人幸福的心愿罢了。
“青萍!”他踏前一步,却踏进了万丈深渊……
“雁持!雁持!……”缓缓睁开眼,看见青叶和无萦两人担忧的神色。
“你终于醒了!”青叶舒了口气。
“我怎么了?”头痛欲裂,很多事情在脑中回旋,仿佛要将他搅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你突然昏睡了好几天,差点吓死我们,把脉又把不出什么。”
“我没事了。”他淡淡一笑,如月夜昙花,令人惊艳,全然不复之前的消沉。
“你……”青叶说不出话,觉得他改变了很多。
一旁的无萦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报以了然一笑:“你没事就好。”
他笑着点点头,看向窗外。
那名已经幻化成烟火消失在天地之间的少女啊……那个即使魂飞魄散也念念不忘带给碧华幸福的少女……
即使是为了对她的承诺,自己也会走下去的……

第9章

潋,你看,有很多流星啊,虽然没有我在山上那时候多啦,不过快来许个愿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哦!
潋……我,我喜欢你!
潋,你为什么整天都闷闷不乐呢,是不是你那个皇叔的缘故啊,放心,我会帮你摆平的!喂喂,干嘛用这种怀疑的眼神来看我,我武功可是很高的哟!
潋……
砰!伴随着沉闷捶墙声的,是身着明黄色衣饰少年缓缓滑落的身躯。如星,你到底在哪里……对不起,对不起……嘴唇早已沁出了血丝,牙齿却还是狠命咬着不肯松开。眼眶酸酸涩涩的,是什么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又将视线模糊掉,将如星的身影模糊掉……我不该让你去送死的,不该常常那么冷淡地对着你……不该……不该从没有说喜欢你……
少年飞扬着青丝意气风发的模样,在星光下晕红着脸说出自己心意的模样,拉着自己的衣袖羞愤的可爱模样……
潋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痛到了极点的感觉,只能随着体内的回忆一起,化脓,再腐烂……可是我不甘心啊,如星……
可是,即使是死,为什么你从来不肯让我梦见你,是还在怪我么,怪我不能为你报仇……
“王爷……”怯生生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御音抬眼,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踌躇着,不知进或不进。“有什么事吗?”压下因处理奏折而浮起的深深不耐,他扬起和煦温雅的笑容问道。
似乎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来人进了书房,跪下。“奴才……奴才是侍侯皇上左右的,有事禀报。”
“哦?什么事?”
“是……”来人深吸了口气,欲言又止。“皇上先前突然胃口大开,要我们准备膳食,可是没过多久又叫我们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奴才,奴才觉得有些奇怪,所以……”咬了咬下唇,他也觉得自己好象有些大惊小怪了,皇帝爱吃不吃,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些奴才来置疑,其实自己是有私心的……
“这样啊……”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不由屏住了呼吸。“本王知道了。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
“奴,奴才叫燕卿。”怯怯地将头抬高了一点,目光碰触到那双清如寒潭的眼眸又急忙低下去。
“雁?哪个雁?”他怔了一怔,为那几分神似的五官。
“回王爷的话,是燕双飞的燕。”
燕双飞啊,冷冷地勾起半边嘴角,他自嘲一笑,转眼隐逸在空气之中。“你读过书?”
“奴才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
“哦?”挑了挑眉,似乎颇感兴趣。“?怎么会到这里来当宫人?”难道是犯了事的官宦之家?
“王爷忘了吗?”燕卿幽幽道,“十年前萧家的事,奴才被因在株连的九族之列,是王爷出言救了奴才。”
御音偏头,好象是有过那么回事,自己随手救下他?想来不过是随兴所至,又怎会记得那么多。
“这样啊……”沉吟了片刻,扬起一抹亲切的笑容。“你可愿待在本王身边?”
“王爷……”燕卿讷讷抬头,望着上面那俊雅尊贵的面容,不知如何反应。
“不愿意么?”
“不!不!奴才愿意。”他回过神来,深深地叩首。
“很好,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本王的人了。”说完又自觉好笑,现在宫中上下还有谁不是他的人,自己为什么还要多说了这么一句?
“奴才谢王爷恩典。”抑下心中的狂喜,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机会才有可能看到他了。
“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
他揉了揉眉心,眼角瞥过那抹在门边浮动的身影。
只因为他的五官有一丝丝的神似,自己就不顾一切,要把一个不是心腹的人留在身边么?我是怎么了,我是想要手握江山的御音,而不是那个人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那个无用的碧华呵……
会被他发现么?希望不会。
只是以御音的能耐,他所能抱的希望也只有那么多了,如果连那都无望的话……眼神穿过布满了天际的透明的星斗,倚立风中的身躯溢出了一点点的恐慌,绝望,还有痛苦……
郭北怀,手握西陲重兵,也是那个人目前惟一不能掌握的变数了。就算这里风云变幻,朝代更迭,他也永远只会在一旁看着。从不插手是他的原则,而兵权就是他最好的筹码。连先皇亦不得不让他三分,在御音根基还未稳的时候,就更加不会去动他了,反正有人替他守着边疆又不会谋反,何乐而不为?
如此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而他冷眼旁观的原因也从来不是为了渔翁得利,至少现在看来还不是。
然而也是他,只有他,才能成为自己惟一的希望,如果自己能说动他,让他站在自己一边……皇帝握紧了手,垂下的长睫遮住眸中的异芒。
自己现在被软禁,根本没办法出去,不要说自己去见他,就算拜托一个人也成了奢望。所以他才会兵行险着,将纸条藏在晚膳里,让高总管——父皇曾经的亲信,那个现在在冷宫扫地的老人带出去。
很幼稚可笑的方法是不?可是他无计可施了,被一步步逼退到了悬崖,除了跳下去,他只能放手一搏而已……
“你认为这种雕虫小技瞒得过御音么?”
风起,白纱漫天,削长秀颀的身影自帘后步出,无声无息,飘逸出尘,轻柔明亮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寝宫。
“你是谁?”潋一惊,满是戒备地盯着来人一步步走近。
“陛下不记得我了?”光影缓缓移动,烛火照在来人身上,映出一张清俊苍白的容颜。
“是你?”潋先是愕然,继而又拾起之前的戒备。“你是御音的那个心腹。”他见过他的,御音曾在朝中引荐过他。
“心腹吗?”他喃喃低语,明明是在笑,却有莫名的悲伤,潋的心不觉一动。“我已经离开他了。”
什么?潋满腹狐疑。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默契无间,连他这个外人都能感觉得到,况且眼前这个人,叫雁持吧,那绝世的才华连他这种不问朝政的人都为之心动了,御音又怎么会轻易放他走?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潋冷笑。
“皇上不妨相信我,”苍白的面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让潋恍恍惚惚,仿佛突然看见了寒冬的雪梅。
“因为,我是来助皇上扳倒御音的。”
事成之后许卿半壁江山?
真是大方呢。御音捏着手中的纸条,儒雅的面容浮现一丝嘲弄的笑。皇上啊,你也不小了,怎么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呢?
也罢,你想玩,我就让你玩,免得你那脆弱的自尊太早溃散。

第10章

似梦非梦之间,仿佛有人不停地追问着,为什么要如此帮朕……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淡然一笑,凄清无物。目的,他会有什么目的……
只不过因为在乎,所以不忍见他十世受苦引火自焚。
只不过因为心痛,所以不惜与他作对毁他大计。
因为,只为那曾经的回眸一笑,曾经的明若浮空,曾经的朝朝与暮暮……前世今生,他早已分不清楚,那一抹游烟轻雾,是慈悲的天人,抑或算尽机关的凡夫……
春云流水,长记青梅才老,一杯未尽,暮景已成空。
“将军,帐外有一人求见。”
“不见。”
“可是……”
“什么时候我的话可以当耳边风了?”
声音愈是平静和蔼,愈是令传话的士兵心惊胆寒。
西陲名将郭北怀,手握重兵的郭北怀,他的话在这里,向来比皇帝的圣旨还要有作用。
属下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他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焦躁却无处发泄,不由得撑起额头深深地叹息,眼角飞快地瞥过身后那重重未动的帘幕,终究化作无声。
视线调回案首卷宗,从中抽出一张字条。目光一掠,唇角微讽,瞬时在手中散作无尘之末。
天子危难,速救,事成之后许卿一半江山。
一半江山?皇帝还真是狗急跳墙了,况且,在那六王爷御音眼皮底下的事,想来他也不会不知道,只怕是装作不知而已。
心随意动,脚步已不觉朝纱廉处移动,至半途,又停下,踟躇半晌,竟是未有动作,不由自嘲一笑,曾几何时,面对千军万马不曾改色的自己,会在一道薄薄的帘幕之前徘徊再三。
帘后那名榻上的女子,此时正受着病痛的折磨,辗转喘息,徘徊于生死之间。
心痛愈甚,为她所受的痛苦,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这一生最心爱的女人。
救不了她的命,那一半江山对他来说,又有何用处?
飞纱似雪,帘里帘外,两个世界。
风起。
异动。
不及抬首,来人已缓步而入。脸色略显苍白,却是衣袂飘摇,仙姿秀逸,仿佛九天之上踏鹤而来。
弹指的讶异过后,脸色已沉下:“你是何人,居然敢擅闯重兵营地!”
“郭将军,请你派兵勤王。”那人依然笑着,只是清嬴之容多了几分病态的灰白。
是刚才来通报求见的那个人?“我凭什么发兵勤王,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说得还真直接,连询问都不用了,不过敢单枪匹马地闯入西北大营,这份胆色也不小。他在心底冷冷笑着,面上依旧文风不动,只是愈见阴沉。
“在下敢这样说,自然是有将军想要的筹码。”来人微微一笑,宛若春风,丝毫不受影响。
“筹码?”郭北怀冷笑一声,“那个小皇帝能给我什么?高官,厚禄,还是江山?很遗憾,这些全不是我要的,还有,不要跟我说什么百姓,那从来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这么肯定?”他一迳笑得温和,丝毫未被眼前的气势所逼。
“我肯定你再不出去,下场一定会和这张椅子一样。”唇角微扬,笑得无比残忍,袖袍一扬,一张上好的紫檀木立刻化做粉末,无声无息,令人惊骇。
来人勾起一抹淡笑,如清风拂水。“如果我说我能治愈尊夫人的顽疾呢?”
阴影陡然罩下,几乎将两人的表情都遮住了,指尖紧紧地掐入对方双臂,他双目紧紧定住那张温和的笑脸。
“你再说一遍!”
“六王爷,六王爷!”
燕卿匆忙跑了进来,门也不敲,脚步凌乱,气喘吁吁。
“听说郭北怀在西北发起勤王的旗帜,已经准备起兵了!”
“哦?”闻言凝眸,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潋,是我太小看你了么?
竟然能让那个一向喜欢坐山观虎斗的郭北怀出兵?
那倒也无妨,他勾起一抹笑,意味深远。
抬眼,远处山前桃花流水,云卷云舒,好一片江山如画,却未知谁将最终手执这主宰生死的大权?
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11章

马啸风嘶,汉旗翻涌,血色般的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不过半月,郭北怀的勤王军已长驱直下,连破几十个城池,因御音的贤名,所以虽则打着勤王的旗帜,所遇抵抗却是猛烈异常,然而郭北怀毕竟是郭北怀,无一败绩的常胜将军。不仅兵法过人,且善于拉拢人心,行军过处严禁滋扰百姓,与雁持一起,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多年同袍。
总的说来,百姓并无多大的涉入这场战争,这是一场皇位之争,或者说,是他与御音两个人的事。
“老实说,这场战争你准备打多久?”出了帐篷,便看见那个望着夕阳缓缓落下,独自吹风的寂寥身影,郭北怀忍不住开问。
这人一旦沉默起来,便连阅历无数的他也消受不了。
“我想要……”眼睑闭了闭,又睁开,紧抿着苍白无血色的唇吐出几个字,仿佛无比困难。“御音死。”
是的,只要他死,那么这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了。
“这么恨他?”始终想不通他对御音如此仇恨的原因,有些讶异。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他。”他终于转身,绽出一抹笑容,仿佛连四溢流转的霞光也为之失神。“但只有这样,才能救他……”叹息浮起在硝烟方散的战场上,又淡淡消逸,无痕。
杀人是救人?郭北怀挑挑眉,承认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初次见时,他以治好心爱女子的病为条件要求自己出兵勤王,而他,也确实以不可思议的能力治愈了连天下名医亦束手无策的病。行军时,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只满腹惊世奇才令人叹服,甚至还有着诡秘奇异的法术,足以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医术超凡,可以治好军中所有人的病痛,可以凭他的温暖笑容征服所有的人,却独独任凭自己行销蚀骨,一天天衰落下去。
雁持,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尊夫人还好吧?”
“已经好多了,现在能站能走,再过不久也许可以和常人一样了。”
“那就好……”视线从那张为人夫洋溢着淡淡喜悦的脸扫过,嘴角也染上些许笑意。
只要旁人过得好,那么他这双以天人之姿沾满血腥的手,就可以承担一切后果了吧。
不惜以所剩无几的法术来改变战况,甚至扭转局势,只是为了赢那个人。
于是世间开始悄悄地流传一种说法,六王爷其实是图谋叛乱的大奸臣,才会天象骤变,连老天爷都出手收拾他。
而这种无知小民的传言,往往又是最致命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全然在自己的计算之中。
他是不能插手凡尘俗事的上仙,这样的罪孽,只怕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吧。
苦苦一笑,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声叹息。
“对了,你就不怕御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记得皇帝还在深宫吧?”
“不要紧的,我早已料到他会有这一着。”苍白的脸扬起淡淡笑容,全不复郭北怀初见他时的飘逸潇洒,为了这条路,他到底要走出多远?
已连陷几十座城池,副都告急?狭长凤眸微微眯起,修长的指节轻敲桌案。
郭北怀一向都最懂得什么叫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怎么这会儿动得最勤的反而是他了?哼,是自己太过轻敌了么?
“来人。”
门推开,一袭雪白紫缎滚边的华贵男子缓缓而入,缩在角落里的人因而惊动了一下,缩得更往里面去。
“皇上,有人为了您清君侧,您是不是也该在天下臣民面前有点表示呢?”捏起那怯生生的下巴,和善地询问那个双眸沾满了惊恐的人。
瞳孔蓦地一缩,变得冰冷犀利。“你不是潋。”头拼命摇着,脸还是那张清秀的脸,神韵却早已差了何止千里。“嗯?”
泪珠开始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一颗颗往下掉,抽抽噎噎。“……不……不……要杀……”
美眸冰冷至极点,忽而又温暖起来,一如春风拂过湖面。“乖孩子,告诉我,你不是潋吧?”似乎怔怔于他的和蔼,那人愣愣地点头,一张脸几乎哭成了泪人儿。
轻叹了口气,放开他,将人抱上床,轻柔地为他盖上羽被,哄着他睡着以后,起身离去。
眼神倏然变得阴恨,潋不可能逃得出这里的,又怎么会突然之间让人掉包了?
刚才那人,除了外表和皇帝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个痴儿。
他不得不佩服计算这一切的那个人了,仿佛就像跟着自己的思路来走的一样,一举一动,都先发制人。
缜密的思路,算无遗策,能够说动西北名将郭北怀,虽然不顾一切地发起战争却还能够将伤害降至最低而不殃及百姓……他几乎可以看见隐藏在郭背后的那个人影了。
是你么……
见御音远去,大殿的门重又阖上,床上的人蓦地睁开眼睛,表情不复怯懦,反而流露出一股深切的神伤。
我可以把你的举动,看作真心而无作伪的么?……

第12章

夜风飒飒作响,卷起单薄的白色衣角,衬得那个身影更显寂寥。
苍白的唇紧抿不语,迷茫的神色陷入朦胧水墨的远山,勾起无数回忆。
天庭那边来人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不敢保证后果。
青叶恶狠狠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警告,而雁持知道,他不过是在关心自己罢了。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慈悲的天人呵,修成正果,也不过是为了能更接近他,这么自私的我,怎么配当天人呢……我很无用吧,即使他不再是碧华,即使他将自己视若敝履,可是我……我还是放不下他……
你明明知道他……唉,青叶看着他,叹了口气,既是一定要这样做,又为何非要在战场上杀了他呢?横竖已是杀孽铸成,又何必将多余的生灵,无辜的百姓拖了进来?
御音注定十世不得善终,现在不过五世而已,能摆脱这宿命,一切的苦难就可以结束,本来他应该是在宫廷中被自己最信任的亲人背叛而死的,可是现在我出现了,一切便已经改变了这既定的轨迹,若由我杀了他,他的宿命,也会由此转嫁到我身上……放心吧,等一切事了,我会自缚去请罪,他们要抽筋剥骨,五雷焚心都无妨,统统由我来担……
将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扯起一抹淡淡苦笑,既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又还在犹豫什么呢,纵然会因此造成无数杀孽,纵然会让那人恨着自己,只要他可以因此而摆脱宿命,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一千多年的相思,在燃成了灰烬之后,究竟,还剩下什么?
青叶的问题,也是自己苦笑着想得到的呵……
炎炎烈火中,刀光剑影下,无数哀号着,翻滚着,痛苦着的无辜冤魂,因为忍受不住痛楚而自尽的,或者是杀红了眼不分敌我的……一切仿佛人间炼狱,残酷不堪言。
这就是战场。
一切,终于结束了,在他把剑插进那个人胸膛的那一瞬间。
逼得他步步退守,逼得他亲征,再逼得他与自己战场相见。
雁持手握青锋刺入那人身体的一刻,心中竟有了淡淡的解脱。
因为棋逢敌手而死亡的快感让御音没有一丝怨怼,反而多了几分痛快,这个毫无意义的生命,终于可以了结了……只是那个人,那个亲手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为什么要用如此悲伤的眼眸凝视着自己?
明明是他杀了自己的,不是吗?
下一世,下一世你就可以得到幸福了……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神情看来如此悲伤而欣慰……我听不到……再说一次吧……
你的宿命……已经得到改变了……下一世……就可以……
你……在说什么……还是听不清楚……
想要抓住那个身影,想要再看一眼初遇时他回眸一笑的惊喜,可是身躯很沉重,手无力得抬不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第13章

青莲浮水,鬼火幽幽。
一条黝深无波的忘川,将多少记忆隔绝,过了奈何桥,便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上船吧。
那个身着淄衣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的人如是说道。
去哪里?
恍恍惚惚,无法思考,一切仿佛梦中,却又身不由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渡河。
渡往……何方?
你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的地方……是哪里,我是谁,我又是谁……头开始昏沉,身体也仿若无力,他却执着着要一个答案。
潜意识中,他知道这个答案对于自己来说很重要。
你是谁不重要,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幽冷无起伏的声音,一如这深不见底划而无波的忘川。
舟缓缓前行,周遭依旧黑暗,躁动的心反而得到一丝平静,好象前生的恩怨纷扰就此隔断红尘,回复原来的清平宁和。
然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茫揪得生疼,想要抓住什么,却漫无边际。头又开始痛了……我所忘记的,想要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到了。那人说道,手中划动的浆停了下来,等待他上岸。
抬头一看,前面有灯火,还有人影憧憧。
没有再多问,他上了岸,径直往那灯火处而去。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也许自己所有的疑问会在那里得到解答。
再走近些,才看得清那是座宫殿,威重中透着森森鬼气。
您终于来了,请进吧。站在门口的人仿佛等他许久,微笑着道。
满腹疑惑地走了进去,里面灯火通明,俨然是另一个世界。正中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两名男子皆一身王服,一个容貌俊朗而冷然,毫无表情,另一个亦是俊逸,却是满面笑容。还有一名女子,白衣飘然,秀美如月,显然不属于这里。
见他走近,女子脸上现出欣喜的神色。
君上。她如此唤道。
君上……他迟疑着重复了一遍,感觉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你是在叫我?
当然,君上劫数已满,魂魄来至地府,我是特来接君上回去的。
回去哪里?茫茫然,他只能这样问。
当然是天庭了。女子显得有些惊讶,随即笑道。
天庭……额头开始丝丝抽痛,他不由伸手按住,状似痛苦。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君上魂魄离开太久了,记忆难免有所错乱,会慢慢想起来的。女子安慰道,声音柔和似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是么……他睁开眼睛,那你们是谁?
这两位,是地府的秦广王和楚江王。女子微笑着介绍,而我,是您的座前侍女昭玉。
那么,我又是谁?
您?您是天庭修为最高的上仙,碧华啊。

第14章

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他回到了天庭,依旧是那个地位尊崇的上仙。
他亦想起了所有,他,叫碧华,是一个潜心修炼,慈悲为怀的仙人,一直都是。
其他的,便没有了。
关于自己下凡历练时的经历,无论他怎么想,终究也想不起来,有时候问到侍女昭玉,她会以一贯的面不改色地笑着说,那段经历,无非是凡人时如何积累功德,您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所修行的告成山,草木繁盛,乱碧萋萋,丹房依然紫烟袅袅,一切便如同主人出行前一般无二,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觉得少了一些东西,是自己所遗落的那段记忆么,那段在凡间修行磨练过的记忆……
“我想到人间去看看,这里就拜托你了。”
昭玉闻言微愕,“可是君上您才回来……”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温雅如玉,却有隐于形下的坚持。“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告诉他要这么做。
“是,”昭玉垂首,不再多言。“那么请让昭玉侍奉左右吧。”
“不必了吧。”略一迟疑,俊美容颜现出一抹苦笑。他想去看看,让他想之不起却又念念不忘的,是事,还是人……?
“您的魂魄归位不久,又要出行,若无一人在身边,昭玉万万不放心。”语气平和,面含浅笑,却有着和主人一样的坚持,让贯来温和的碧华不由叹了口气,谁会相信眼前这名女子的真身其实是一把冰冷无情的灵剑。“好,一起走吧。”
繁华热闹的街道,旌旗飘扬的客栈,两岸往来不断的商人,还有在河道上徐徐而行的商船画舫,一再显示着这是一个太平盛世。走在这样的人流中,却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是因为自己之前曾下凡为人的缘故吧,只是,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仿佛风拂过的沙面,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路过轻霖府,却见到一个为恶猖狂的恶徒流氓,仗着自己是地方官的儿子便为非作歹,顺手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却引来他不死心地想杀人灭口,无名火起,便将他的灵智去掉,变为一痴儿,让他再不能为恶。
身旁的昭玉虽然没有阻止却久久惊奇,让他也跟着莫名起来。
昭玉,难道我头上开出一朵花了不成?他开玩笑道,侍女却没有玩笑的心情。
君上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嗯?这回怔愣的人轮到他了。
君上您以前若是遇到这种人,就算他想杀了您,您也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导他,相信人性本善,直到他悔改自新为止呢。
是这样吗……他陷入了沉思,仿佛是的,在许久以前,他是这样一个相信世上无不可教诲之人的人,然而现在,似乎有什么改变了,是什么,让他的心,总是抽痛着却空茫得无边无际……
一路出了城外,途经茶坊,被四溢飘散着的茶香所吸引而入座,举口一啜,香味萦颊。虽然在野外也不乏好茶的小店,让他起了一丝淡淡的好奇。茶坊人不多,三五个而已,招呼的也只有一个老人,想来是掌柜,显得很清闲。看到他这般俊雅无双的人来主动攀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老汉不过是躬逢盛世,混口饭吃而已。被问到的老人笑容满面,谈吐不俗。当今皇上剪除了图谋叛乱的六王爷,施行仁政,广纳天下谏言,铲除了不少贪官污吏,现在是一片太平盛世啊,不然我如何敢在这荒山野岭开小店呢。
六王爷……这三个字一入耳,心口如被针刺般蓦然一痛,像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扯开,让他白了脸色,手也捂上心口的位置,却空荡荡好似少了什么,其他的话也全然没有听进去,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君上您怎么了?昭玉焦急关切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际传来。
没事。
勉强扯起一抹笑容,恍恍惚惚便往前走,脚下未停,好象自有意识地走向一个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抬首望向眼前的高山,显得有些迷惑。
山峰直插入云,四周烟云缭绕,飘飘渺渺,颇有仙山之姿,偶尔从浓雾中探出一两枝翠绿暗墨般的色彩,更平添了一抹湿润,本来是隐居游历的好地方,却因为太过险峻而无人敢攀登,更由此传出有妖怪出没的传说。
这不是……不是常羊山么?
常羊山,是传说中埋葬过刑天的山,也是历来犯了重大罪过的众神仙被囚禁的地方。
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君上,我们回去吧,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昭玉显得有些急切,甚至失礼地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袖子。
“这是埋葬过刑天头颅的地方吧……”淡淡说道,依旧伫立着,没有表情的容颜让人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这个,君上,我们还是快走吧。”昭玉跺了跺脚,不同于以往的焦躁显而易见。
“不。”轻轻地吐出这个字,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俊美面容上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想上去看看。”
“什么!”昭玉悚然失色。

第15章

水云静静凝住,万籁俱寂,惟有脚印过处宽长衣袖碰到的草木,尚能摇曳着沙沙作响,仿佛亘古以来未曾有人踏足过。
自己从未来过常羊山,却也没想到会是如此凄清的景致。想他自己乃至其他天人所修行的琳琅福地,虽也清净无扰,却处处是祥花瑞草,哪里会像这里一般冷寂,似乎连天地间一丝一毫的声音也不能听见,若真有人长居于此,只能是日积月累添了一丝丝,终至无数的绝望。
“君上,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是连飞鸟也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飞鸟也不愿意踏足么……”他喃喃,抬眼望向远处,烟云四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再走一会吧。”说罢自顾往草木深处而去。
这是宿命么……悠悠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身后女子口中逸出,淡淡消散。
不知走了多久,拨云开雾,终于来到尽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动弹不得。
那是一片潭水。潭不大,却可以从那碧绿得近乎黝黑的颜色看出潭水之深。单是山上会有如此深潭便已足够令人吃惊,更勿论潭中还有一个人。
三条铁链,两条穿过那人的琵琶骨,缠绕住他的手臂,手腕,再固定在潭水两边的石壁上。还有一条,紧缚住他的腰,另一头深入了潭水之中。潭水也只到他的腰而已,却见那人低垂着头,一头白发触目惊心,披散着,漂浮在深不见底的碧水之上,看不清面目。
“君上,这是要受天雷之苦的大刑罪人,我们莫要在此处逗留了。”昭玉见状大惊失色。
“大刑罪人?”他一怔。
“是的,您看他的手腕,那正是大刑罪人的记号。”
他闻言凝目看去,果不其然,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篆刻着一枚火红色的印记,复杂的图腾正说明着此人的身份。
“君上?君上!”昭玉的惊呼丝毫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大刑罪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涌上心头,让他蹙紧了眉,甚至伸出手去拨开那人的发,想要看清他的容颜。
“你是……犯了什么罪?”
却见那人微微一震,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同时缓缓地,似乎极其困难地抬起了头。

第16章

接触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碰到他头发的手蓦然一抖,竟是痴了。
白发如雪一般流泻下来,像一泓冷泉,萦绕着如烟如渺的眼神,幽幽荡荡,明明蕴藏着极大的痛苦,悲伤得近乎绝望,却在拨开那云烟之后,依然明澈无比,仿佛眼前这境况,未曾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涟漪,他所悲伤的,所痛苦的,不是来自外力,而只是自己的内心。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的容颜,俊秀依旧,却憔悴万分,若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就会消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白发,若照人间的说法,一寸白发便是一寸相思,而这三千白发……有什么人,值得他思念若斯?
这样想着,心便莫名痛了起来。
“你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的大刑?”话出口之前,手早已不顾理智地抚上那张脸,细细摩挲。
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静静而孤寂地度过千百年的岁月。
加诸身上的种种生不如死的苦痛,还有深深烙在自己手上的那个印记,又怎么比得上心中的锥心之痛呢?
只要那个人过得好便罢了吧。
雁持对自己这样说。
于是能够捺下凄凉寂寞,默默承受着连天人也不堪折磨的天雷之刑,无怨无悔。
可是为什么,在乍听到那个声音之时,还会忍不住激动起来呢?
本以为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无法得见的人啊……
能够思索之前,话已早一步由口中吐出。
“我,杀了很多人。”伴随着话语,还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杀人?”
果不其然,那张俊雅的,慈悲的面容瞬时变得肃然,眉宇之间深深蹙起,眼神也变得不原谅起来。
“是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不过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向来慈悲,尤其厌恶杀生的你,怎么会接近这样的我呢,这样就好了吧,这样你就可以死心了……
“为什么?”放下了碰触他脸庞的手,甚至后退了几步,无可否认心中骤然升起的厌恶,却仍紧紧盯住那双眼眸,希望看出一点端倪。
“什么为什么?”白发之人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想纵声大笑,却因为牵动了铁链拉扯到骨头无比痛楚而换作低低的笑。“因为你是长久以来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才跟你说的,杀人,可是一件再痛快不过的事了,看着他们痛苦呻吟着求饶着在你面前流干了血,不是觉得很痛快么?”
“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俊颜因为恼怒而泛起一丝晕红,终究化作淡淡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动作言语还要伤人。“莫怪你会被囚于此受天雷大刑,真是罪有应得。”
无法理清心中纷扰错杂的情绪,他只能选择拂袖而去。
从头至尾未发一言的昭玉连忙跟上,却在离去之际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这一望,让她如遭电击。
苍水云天中,那个人仰望着,闭上眼默默不语,全身因为被束缚着不得动弹,受尽极刑没有呻吟过一声的人,却在眼角划下一行泪痕。
女子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你明明知道他最厌恶杀生,却为何仍要如此说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也无法再想起你了么……

第17章

必静必清,勿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以长生。
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么,果然是玉质良材……
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是我将王爷错认成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正如你所听到的,我弑父杀母,篡谋皇位,滥杀无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个贤王虚名的包裹下的,是一个恶魔的灵魂。我的邪恶,不是你所想象得到的……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人中,无色。
明明闭上了眼,关上了心,却仍是一片浑浊,不复清明。忽而是明云冉冉,江水澹澹,如春拂面,如秋洗身;忽而又是腥红点点,血迹斑斑,刀光剑影,哭泣哀嚎。口中念尽道家真言,佛家禅理,却驱不尽心中诸多魔障……
蓦地睁开眼,一口鲜红喷在白衣之上,染出点点触目惊心,不由叹了口气,又是冷汗津津,险些走火入魔呵。
回想如幻似真的万般景象,竟是明澈的少,稠黯的多,而那个为自己带来些许明澈的人……
……未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
似乎闪过什么念头,来不及捕捉,手指已不得不紧紧按住眉间二穴,压下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想将头撕裂开来的痛楚。
你到底是谁,那么重要的名字,何以自己却想不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抬眼看见眼前白衣飘摇的高贵天人,只能更凸显自己的丑陋和狼狈,连叹气都觉得多余,更多的是无奈,仿佛还有一丝窃喜。难道自己上次说的话还不足以逼走他么?
白发人冷冷淡淡地道,头也不抬,语气间却带了一丝厌恶。
常羊山并非什么名山大川,甚至在神仙眼中是不祥所在,他怎么毫无顾忌来了又来。
“我来渡化你可好?”温和的容颜是一贯的慈悲,却无人看得透那下面的起伏。
“什么?”对上碧华认真无比的双眸,他惊愕得无以复加,竟忘了正在承受的痛苦。
“我来渡化你,让你可以早点脱离苦海,就算不能恢复原来的身份,也不至于再受刑罚之苦。”
苦海……他的苦海,就是他,碧华,也是御音,你如何渡得了?原来,只是他的慈悲心肠作祟而已,那个曾经的御音,莫非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而已?
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也罢,自己种下的因,便由得自己来承受其果。落花本无意,奈何自作多情?
“不必了。”敛下目光,淡淡道,青灰无血色的唇吐出话语也如同燃过的灰烬一般清冷。“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那人置若罔闻,阖上眼,不再言语,口中念出的,是南华真经,是观音心经,或是严华经……
定定端详了他半晌,捺下满腹心酸,淡淡地,抬眼望天。“乌云渐聚,星宿将近。”
“那又如何?”那人不动如山,依旧阖着眼,那庄重的神情一如壁画上的神仙绘像。
“天雷又将加诸我身上,你走吧。”心中气苦,纵然忆不起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昔日地藏王菩萨曾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好!”微微一声冷笑,绝了他一生的相思。“你慈悲为怀,我冥顽不灵,受此刑罚,本是罪有应得,又何须碧华上仙来可怜?”
那人不语,只是继续念着他的经。
心中万般痛苦,却是半分也说不出,怔怔望着伊人如昔的容颜,眼中无泪,只能任凭千万心经经由那温润的声音从耳中穿过,将心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
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既已成灰,还剩下什么?

第18章

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
及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明尽……
皮肤如同经过炮烙,欲褪去一层皮的炙痛,五脏六腑仿佛将要撕裂,挤在一起又生生错开。所谓极刑,便是天打雷劈,焚心裂骨,生不如死。
身体承受了如斯折磨,耳旁又传来淳淳禅音,明明想要忘却的前尘往事浮光掠影由眼前闪过,更增加了万分的痛苦。
“心中无我,超然物外。你要屏除杂念,不然会增添许多苦楚的。”恍惚间响起略带急切的声音,他虚弱地勾起嘲讽一笑。那人,是在关心自己,他可以这么理解吗?
呜……体内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仰起头,此刻多么希望天能降下一场大雨,将如火炙般的痛楚统统浇熄,偏偏下半身浸在寒潭之中,又是冰寒刺骨。极冷极热,这种折磨,勿论凡人,就算神仙,又有几人受得了?“不要念了……”
如果当初不是在瑶池遇见他,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意识渐渐抽离,他仿佛又回到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那个人还叫御音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畅所欲谈,间或停了下来,相视一笑,多少话便尽在不言之中,也能让对方知晓……
他想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是真的不曾对自己动过心,动过情,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御音……”心心念念,口中不由吐露出那个早已铭记在心,刻出了血的名字,却不知这微弱的两个字让旁边那个人瞬间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颤抖的手碰上他的脸,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微微张开眼,早已茫然没有焦距,仿佛落在很遥远的虚幻彼方,让看的人揪痛了心。
“刚刚,你说了什么?”直觉那两个字会让自己想起一些东西,他紧追不舍。
苍白的眉宇蹙起一下,又缓缓松开,说话的人显然对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没有印象。
碧华觉得有些失落,忽然似想起什么,“昭玉说你是犯了大罪的天人,我却不知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灰白唇色微颤轻启,终于吐出两个轻得几乎会随风而化的字,“……雁持……”
雁持,雁持……
口中喃喃念着,脚下不由退了好几步。
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么?果然是金质玉材,几百年便修成正果,这在众仙之中是很少见的,不要辜负了你师傅的苦心……
雁持,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
你知道么,自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你,是吧……
无论你把我错当成谁,我都会让你知道,即使是前世,我与他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我腻了,不是什么良心发现,我只是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那个人人称道的高贵贤王,你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恶心得让我受不了了……
我怎么会,怎么会忘了这个名字……
那时自己还是清心寡欲的上仙,在重重花影和人影中独独看见了他,只因为那无可取代,飘渺温和的气质,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动情。
及至被罚转世为人,十世不得善终,心中积怨越来越深,直到遇见了他,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然而……
然而用那么重的话伤他的人,将他害至如今境地的人,竟也是自己……
月光下,那人泪流满面。
雁持,雁持,本该承担一切的人,需要赎罪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赎清我的罪孽?

第19章

香尘蔽目,他却独独看见他一人。
当初的惊鸿一瞥,可便是种下了今日的苦果?
十殿阎王之一的宋帝王静静看着来人,该来的总会来,他在等他开口问。
碧华闭了闭眼,再开口,已不见了那种沉痛,而是近乎平和的冷静。“可否告知我一切?”
“可以。”宋帝王颔首,早应该告诉他的。“你应该记得,御音是你的第五世,在那一世里,你本该和前几世一样被最亲近之人杀死的,可是雁持的出现将你的一切命盘都打乱了。本应受罚被贬下凡的他,提出条件,以自己全部的修为和受天雷之刑来换你重返仙籍,天帝答应了,所以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一切。”
拳头紧紧握住,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然而无论再如何用力也抵不上心头骤然纷涌而至的痛感,铺天盖地,让他几近窒息。
为什么……我不过是一个有罪的天人,值得你……付出如此么……
那样用尽一切的付出,你叫我如何偿还……
“你现在知道了一切,是要维持原状,还是,要替他抵过?”宋帝挑了挑眉,似乎颇感兴味。几千年地府的无趣时光,难得有一件可以挑起他的兴致,怎么可以轻易放过,至少也要凑一下热闹才行。眼前这个神仙又会怎么做呢,像大多数人类一般忘恩负义感动了一阵便故作无事吗,还是……
“不,”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有了一丝坚定。“我想请你帮一件举手之劳的事。”
“哦?说来听听。”
……
黑暗将所有笼罩,让他分不清日夜,分不清身在何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神仙有天劫,凡人有六道轮回,红尘漫漫,所谓的命运,是早已定好,无可改变的,就算是神,也无能为力。
如果再给你一世,你愿为人,还是为神?
……为人……为神……都逃不过相思之苦,既如此,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重新开始,你还愿遇见他么?
雁持缓缓睁开眼,那张温雅如玉的容颜开始浮现,挂着永远慈悲的笑意,似乎天下,没有不可渡之人。御音,只是一个影子而已,一个挑起碧华心中另一面的影子,是身为天人的碧华所不愿提起的……
但对他来说,无论是碧华还是御音,都是同一个人……
那么,如果再给你一世,你愿为人,还是为神?
无悔……但,如果重来一世,我愿……就此灰飞湮灭,永不超生。
……
意识重新沉入黑暗,不复一丝声色,好舒服,他只愿就此沉睡下去,仿佛又回到天地初开的混沌……
雁持。
雁持……
谁在叫他……
醒醒,雁持。
什么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想睁开眼看看,却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沉重。
雁持,快醒过来。
有人执起他的手,握得如此之紧,像是怕他逃跑。
对不起,对不起。
似乎有什么抵住额头,那人一直不停地低喃着同一句话,脸上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好象是水……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你是谁……你的声音好熟悉……
我想看一看……看一看你究竟是谁……
“唔……”眉头紧紧蹙起,睫毛不停地颤动,似乎万分痛苦,用尽全力,终于将双眼撑开一条缝。
“雁持!”声音里带着欣喜,眼神却温柔如水,那人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双眸蓦地瞠大,颤抖的手想抬起,扶上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却终究无力地垂下。
“你终于醒了,我担心了好久,还以为……”说到这里,清朗温淳的声音带了一丝惶急。“还好你没事……”长长叹了口气,将头埋入他的颈项。
“……”眉头轻蹙,仍不愿相信自己已醒来。“碧华上仙……”
“你封了我的记忆,以为我就此再也想不起来么?”对方平缓的一句话让他重重一震,不由自主地将头撇开。
“你这样做,会让我感激你吗?”
“我从来就不需要感激。”闭上眼,嘴角牵起浅浅苦笑,“何况,你我终究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已。”
“你说毫无瓜葛,你会为一个毫无瓜葛的人牺牲至此?”那人微愠,扳过他的头让他不许他逃避。
“那只是我犯了天规所须受到惩罚而已。”竭力捺下酸苦,平淡无波地复述着一句话。
“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了……”仿佛是对着一个屡教不改的顽童,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如同春风拂过头顶。“蟠桃宴上,瑶池边,甚至是我成为御音的那一段,都通通成为过去了,放下它吧,好不好?”
放下?
“若放得下,若放得下……”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我已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虚幻的过去?”
“你……”他将视线转开,声音涩然。“我不需要同情。”
“还记得么,你第一次出现在蟠桃宴上的时候,隔着无数比你尊贵得多的神仙,我却独独看见了你,因为你的眼神,因为你周围的气,让我忍不住想要亲近你,和你说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动情,但我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神仙,让我有如此的感觉,纵然是与最我亲近的十三公主,我也只把她当成妹妹来疼爱而已。”
“太迟了……”闭上眼,却阻不住满心的苦涩,“一千多年,相思早已化成了灰,如何给你?”
“我不要你的相思,我只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一回,让我先爱上你,让我来饱受相思之苦可好?”
若是早已心死,那么心底涌出的那种微带着痛的暖意又是什么,自己的心,还是会感动的呵,可惜……
“我身受天雷之刑,早已是大罪之人。”
“我已禀明天帝,以我的仙籍和修为来抵你的罪行,再让我们两个同时下凡为人作为惩罚。”
“你……”他微微哽住,说不出震惊,“你何苦?”
“我不觉得苦,一直以来只有你在苦,现在就算我再如何付出,也无法将你的过去抵消。”那人笑了起来,似乎比过去多了些什么,“而且我跟十殿宋帝说好了,我们的寿命将是一样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而且,每一世都让我先去找你,而不是你来找我,可好?”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我确实动了心,却不知道是不是动了情,那是因为我没有动过情,然而也从没有一个人让我心痛至此,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出于同情,所以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证明,好不好?”温柔地抱住他,低喃的话语如暖风薰过,分不清是梦是真。
“好……”如哽在喉,他只能说这个字而已。
如果这是在梦中,请不要让我醒来……

第20章

糟了,又忘了时间了!
看了下表,谢醒匆忙赶往地铁的方向,一边将手伸进书包里摸索。
啊,我的钱包呢?掏遍了整个书包,独独不见钱包的影子,他欲哭无泪。不会吧,里面还有学生证啊。
八成刚才落在图书馆了,没办法了,回去找找吧。
正想回头,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谢醒?”
咦?他吓了一跳,回过头,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清俊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
“请问你是?”谢醒有些疑惑,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男子递出一个钱包,“这是你掉下的。”
谢醒欣喜地接过,“谢谢,真是谢谢。”
“不客气。”男子抿唇而笑,“谢醒,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呃,多谢夸奖。”一般来说他不喜和别人闲聊,但眼前这个男子却不会让人反感,反而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你的名字是?”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这不成了向别人搭讪了?“对不起,你不用回……”
“念持。”男子笑如春风,“我叫萧念持。”
每一世都让我先去找你,而不是你来找我。
我们的寿命将是一样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第21章番外

天上一日,人间几年。
那年东南有叛乱,他率领大军前去平叛,历数月,大捷而归。一路凯旋,从边镇至京城,人山人海的观瞻跪拜,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天下之主,舍我其谁。
谁说我是妖孽,谁又有什么资格将莫须有的罪名一开始便降临在甫出生的自己身上。父皇的冷落,母亲的怨恨,兄弟的欺辱,让他很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弱肉强食。你不去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你。那个在雪夜里抱着一只被母亲生生捏死的小鸟哭泣着的温柔少年,早已不复存在。
宁可我负尽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人,对他倾心以待呢。就算有,也是为了他的外表,身份,或权势罢了。
大军进了城,在一片跪拜声中行进,而他,也早已料到也许会有事情发生。果然,当那个武功深厚杀人技巧却并不高明的刺客出现时,他暗自冷笑着不动,只待刺客近身便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然而那个人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败退了刺客,其实也是救了那刺客。剑法凝练却并不凌厉,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只是清俊的眉宇之间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让人看了莫名心痛的黯然。这个人是个很好利用的棋子吧,他的直觉如是想着,挂上感激的笑容询问了他的名字。
在下雁持。他淡淡笑着,仿佛秋雨过后的梧桐,明澈自有华。那一刻,心被猛然揪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感觉。
我是不是曾经在梦里,见过这样的笑容?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前生的遗憾,便这样匆匆而过了。他说,若待来世,定然要先找到你,先爱上你,不再让你黯然神伤,独自凄凉。
萧念持从小便觉得自己与别的小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却说不上来。
长辈们只会夸他早熟懂事,不必他们操心。他也不负众望,在同龄人尚在孜孜求学的时候,他早已远赴美国完成学业,并回国接手了家族生意。
随着年纪渐长,他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同了。当别人兴高采烈地摆弄着玩具,到游乐场游玩时,他会去找来一些佛经,道家书籍阅读,并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来往路人,并非喜欢,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父母吓坏了将他送往美国,希望以那里自由的风气来熏陶改变他。萧念持也只是一笑,没有反对,他觉得没有必要让父母知道,他所看的一切书籍和资料,都只是为了解释一个梦,一个从小到大的梦。
那梦并不连续。有时是古代的装束,有时又是现代,只是梦中的人一直都是一样的。眼神明澈而温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可以超脱一切的淡然无求。只是古代的那人,眸色恸然,身边总是若有似无绕着浅浅哀伤。现代的那人,笑容明朗了许多,看来很是悦目。
萧念持一直在想,这全部只是我的一个梦境而已,还是真的有这个人的存在呢?如果真的存在,又为什么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
梦中的那个人,不会说话,只是一直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开始会觉得奇怪,后来也习惯了,将他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会与他说自己的事情,思绪,心情。那双眸子,也是时而哀伤,时而沉静,时而浅笑。看着他的喜怒哀乐,萧念持觉得自己的心也会随之飞扬,随之落寞。没有梦到他的日子,反而是若有所失的……
小持,你真不可爱,从小就这样老成,平白让我少了许多乐趣。曾听童心未泯的母亲如此抱怨,萧念持只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母亲见状叫道,看吧看吧,又来了,你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真不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除了生你,还有别的什么权利可言。
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见他神色一动,终于有了兴趣,母亲连忙兴奋地告知。是啊,你周岁那年抓周,拿出一大叠卡片让你选名字,你一眼就看见了压在最底下的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旁的有你信佛的奶奶在,说这孩子定是前生夙缘未了,便在持字前面加了个念,取名念持。
念持,念持么,他低头重复了几遍,心中莫名的感觉更甚,脑海中蓦然浮现的,是梦中那个人的容颜。
我绝不会忘记你的,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这一生,让我先去找你,让我先爱上你,绝不再让你黯然神伤,独自凄凉。
你生,我生。
你死,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