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父在沙发里坐下,说着,“上回是哪一回?我可记得上回和你爸在外头吃饭,叫你来着,你还耍大牌不肯来,怎么今天想起往我家里跑了?”

如果是十五、六岁的程继文,听到程父这样说,一定会顶上一句,“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董朔害怕冲突重演,马上接茬,“您别冤枉我呀,前阵子我确实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坐下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要是别人找我,我就带着一身疲劳去应酬了,可我跟您亲,知道您不会怪我,才敢这样对您不是?”

程继文觉得董朔这一张嘴挺能说会道的,根本不需要他照应,就拎起茶几上的水壶,翻开一盏玻璃茶杯,倒了杯热水,默不作声地摆到了程父的眼前。

程父似有笑意,却又似只是抿了下嘴唇,他问程继文,“听你母亲说,你是打算留在上海工作了?”

“是有这个计划。”程继文回答。

“嗯,”程父应一声,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在家里住,还是自己在外头?”

“我自己在外头住,会经常回家看看的。”

说话间,程继文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一则消息提醒,只有董朔无意间瞧见了。

“一周回来一次吧,你母亲常常念叨你,”程父这一次没有多想,就接着问,“代步工具有了吗?家里有几辆车,你看看哪辆合适的。”

董朔好久不曾这般正正经经地闲话家常,正要走神之际,听到程父提到了车,他的魂魄归来,暗暗地掐起程继文,意思是要他赶紧答应下来。董朔激动地想着,自己也就是能耍耍嘴皮子,要论起拿捏人心还是文文在行,一杯热水换一辆车,绝了呀!

这时,程母从餐厅里来,“饭好啦,来吃饭吧。”

客厅里的人相继起身,只有董朔磨磨蹭蹭地没有大动作,而是摸来程继文的手机。他知道程继文的解锁密码,所以瞬间解开了屏幕,看到了来自《与你》的消息——

周正:你好。

“周正?”董朔拧起眉头,小声地说着,“怎么像个男人的名字……”

程继文总算想起自己的手机,发现它正被董朔拿在手里,于是上前夺了回来,“拿你自己的手机玩去。”

“小气鬼喝凉水!”

程继文笑说,“这个顺口溜很有年代感啊。”

董朔年轻的时候,想不明白男人怎么会忌讳有人说自己年纪大?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变得很不爽有人叫他“叔叔”了。

所以程继文的话音甫落,董朔就扑到他面前,两个人“扭打”起来,随后更是你追我赶着进了餐厅。

程母乐不可支,“瞧着跟两个大孩子似的。”

董朔拉开椅子坐下,应和着程母说,“就是,我还小呢。”

“你可是结了婚的人,要稳重一点。”程母笑容里捎带着几分认真。

尽管阿姨用心做了一桌子的菜,色香俱全,程母还是偏偏钟情那道鸽子汤,瓷勺瓷碗碰着碰着,盛出一碗来,对程父说着,“继文今天回来前,自己跑了一趟市场,买了只鸽子回来煲汤,你尝尝看。”

程父喝了一口汤,没有评价,只是点着头,“嗯。”

开饭的时间太晚,饶是先前啃过一个烤鸭腿的董朔,此刻也忙于吃饭,疏于聊天。而程继文因着一向在程父面前扮演沉默寡言的人,也就自顾自地吃着。

一时间,桌上只剩下碗筷声,所以程继文手机振动的那一下,尤为明显。

程继文不作他想地拿出手机,然后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发送出去的消息,准确来说,是董朔刚刚用他的账户发出去的消息——

w0309:你好。

w0309:周正是你的名字吗?

十秒钟前,对方回复:是一半,我的名字是周正昀。

11、第 11 章

程继文花了足足三秒钟,才搞明白状况——他下载了一个叫《与你》的app,以上对话是在这个app里展开的,而与他对话的这个人,其实是一个程序设定出来的虚拟对象。

不能怪他反应慢,谁能想到一个ai居然有名有姓的,害得他恍惚了一下。

程继文轻轻一点文字输入框,想到了董朔是抱着“怎么像个男人的名字”才有了上面看似礼貌的疑问,他莫名感到些许歉意,即使知道对方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

因此,他回复:很好听的名字。

也不是替董朔打圆场,因为“周正昀”这个名字,确实让他感觉很特别,也很美好。只是,一个ai居然不叫小红、小芳,或者siri,这些要么简单,要么接地气的名字。与之相比,程继文的用户名“w0309”,还更像是一个ai的编号。

周正:谢谢。

周正:你是按照正常的作息出现吗?

程继文不解地回复:什么意思?

周正:你通常会在什么时间回复?

程继文终于理解,并且觉得这个设计很人性化,确定用户的使用时间,减少不必要的打扰。他有一种探寻到新科技的新鲜感,不妨为董朔做几天的产品体验员。

程继文先是回复:上午七点到九点,晚上九点到我也不确定几点。

消息发出去了,他又想将“不确定几点”精确到晚上十二点,但是母亲说话了:

“继文,你看好住的地方没有?如果没有就搬回家里住几天,别在酒店住得太久,我觉得酒店的空气不好,待久了身体会不舒服的。”

“我已经找到住处了,这两天就可以搬进去,您不用担心。”程继文说。

顺着这个话头餐桌上的人聊了几句,等到程继文再拿起手机,发现他收到了一条很奇怪的问题:这是设定好的?

他又是带着不解地回复:是根据我的时间安排。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对方的回复,程继文正要把手机放下,消息又来了。

周正:我想休息了,晚安。

程继文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是被人拿话堵了回来,他只能评价一下对方,还真是……我行我素。说起来,董朔选择那些性格标签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大概就是董朔设定出来的结果。

“继文,”程母呼唤他一声,见程继文抬起头来,就示意他尝尝餐后的甜汤,以为他刚刚是在谈工作上的事情,便叹着,“真是一刻不得闲的。”

晚餐进行到十点半才鸣金收兵,一刻不得闲的程继文帮着阿姨收拾餐桌,而董朔则是陪同程父程母转移到客厅里,合理发挥着他装乖卖巧的本事。

收拾好餐桌,程继文正洗着手,裤兜里的手机一振,他擦干手,将手机拿了出来。

周正:你不跟我说晚安吗?

没有人能够提前知道自己在这一秒认识的人,在未来会与自己有着怎样的关系,会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所以今夜程继文的脑子里不会出现一个提示音:您好,您的老婆已上线,请谨慎回复。

在此刻的他眼里,这个“周正”就是一个令他感到很莫名的、奇怪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奇怪的人工智能。

好在,程继文没有忽起逆反心理,翻个白眼然后删除软件,也没有置之不理,他这样回的:……晚安。

深夜,月亮高高挂起已久,这座不夜城正是热闹时分,但有一隅在月影下显得尤为僻静,直到一幢别墅的大门开启,灯光、人声和人影填满这片僻静。

是程继文和董朔准备离开,程父程母也来到门前送送他二人。

回到酒店后,程继文打算休息十分钟,再冲澡,就寝。他坐进沙发里,摘下腕表和中指上的情侣戒指。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与孙晴雯已经是天涯陌路人,所幸他们从一开始就不甚满意这个准儿媳,只因为是他喜欢的,从而接受他的决定,故此他们极少主动提起她。

十分钟到了,程继文坐直身子,活动活动颈部,然后以从前的自己肯定嫌慢的速度,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冲澡,就寝,这简简单单的两项计划。

程继文已然适应半夜无人打扰的时刻,只要入了眠,就不再是一通电话能叫得醒的,却没能战胜自己的生物钟。翌日早上七点三十分,他就躺不住了,起床洗漱,接着到了酒店的半露天游泳池。

四十分钟后,程继文回到房间冲洗更衣,然后下到酒店的餐厅用早餐。

他将一片吐司放进烤面包机,站在一旁等待,等到吐司弹上来的时候,手机里头也弹出一则新消息——

周正:还有最后一分钟,早安。

最后一分钟?程继文又双焕斫饬恕

周正:你不是说,上午只有九点之前才会回复?

程继文恍然记起,确实是他说的。然后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地,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个ai虽然奇怪,但是有一点真挚的可爱。

所以,他也问候着:早安。

九点以后,这个app上果然没有再传来消息。调试好空调温度,程继文打开笔记本开始整理他杂乱无章的文件,以前总是没有时间整理,抽空回复微信消息。

一直到中午十一点,程继文接到一通电话,是回国前找的房屋中介,他在电话里说,“程先生,我是胜安的小刘,您今天有空看房吗?”

下午两点,程继文来到他和小刘约定的地点,也就是小刘给他物色到的房子。这是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从阳台眺望远方可见东方明珠,往下望则是小区的小公园,建着孩童游乐的滑梯,周围的草坪绿得像假的。

“这个户型,您相信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好,主卧、书房朝南,侧卧朝北,上北下南,就是我们说的‘正气’,”小刘领着程继文把每间房都转一遍,“原本这户业主是买来当婚房的,谁知道刚刚装修完,夫妻俩就出国了,我可一点儿没说谎,你可以去求证物业的。这是真正的一手精装。”

程继文没有怀疑小刘的话的真实性,因为他仔细打量了屋中的角角落落,的确没有居住过的痕迹。室内装修是很常见的,也没有大问题的简欧风格。

“月租怎么说?”程继文问。

“一万三。”

“嗯……”程继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这个地段,还是精装修,而且这里的物业是全国口碑领先的,您以后住着要是有什么问题,像是马桶堵啦,电灯坏啦,给他们打个电话都能找人来解决,”小刘不打算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本来业主是想卖掉算了,刚好碰上程先生了。”

“行,”程继文想到自己已经跟母亲说找到了住处,不好再拖了,“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

“现在就可以!”小刘立即说道,“都说领包即住嘛,我马上联系换锁公司,今晚前肯定能搞定。”

小刘面露喜色,继续说着,“我知道程先生是个爽快的,这房子又是真的特别好,合同我都随身带着……”

换锁的人很快就上门来了。小刘在外面替他张罗着,程继文走进厨房,将冰箱的电源接上,随即打开冰箱门,冷蓝色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还没有感觉到冷气冒出来。接着,又检查了浴室的水龙头、浴缸的放水槽。

换好最新款的指纹防盗锁,小刘确认好合同,交代完有关房子的事宜,也告辞了。

程继文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然后打量起正对着沙发的电视墙,那里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幅油画。

现今是一个网络时代,多得是取代电视机的工具,它们更轻巧、更便捷,可以随时随地拿出来,不用掐着时间坐到电视机前等待,所以这个房子里有冰箱、空调和烤箱等等家用电器,唯独没有电视机。

程继文忽地忆起童年时,母亲给他买了那种需要接连电视机的游戏机,可是他一直忙于学习,根本没有时间玩。那个时候,他有一个非常无聊的心愿,就是可以一整个下午都坐在电视机前面。

这个心愿好像从来没有实现过,就被他遗忘了。

要不要买台液晶电视回来?程继文想着。

不知不觉待到傍晚六点多,程继文准备回酒店收拾行李,如果时间还早,再去买些生活用品。他换好鞋子,没等开门,就因为收到了一则消息,而整个人停顿住。

周正:你说,今晚我吃关东煮,还是牛肉饭?

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地又冒出一条。

周正:如果牛肉饭还没有卖完的话。

程继文慢慢皱起眉头,困惑的不是,为何她在约定的晚上九点钟前就发来消息,而是想着,一个ai……要怎么吃?

然而,她回复:用嘴吃。

他更困惑了,一个ai……哪里来的嘴?

程继文下意识地输入一个“你”字,又删掉,有一个设想从他的脑子里闪过,但他没有抓住,还是差一点点。

于是,他回复:关东煮。

后来她又发来好几条消息,他逐一回复。过程中,程继文几度哑然失笑,他早就该想到,这个app是董朔的公司做出来的,他的员工不可能不多多少少参考一下老板的喜好,以董朔那个品味,会开发出这样一个ai程序?程继文相信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程继文笃定聊天窗口那一头不是人工智能,是真实存在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并且,程继文还猜她可能是念的文学类专业,也可能是从事相关工作,因为一般人用文字聊天的时候,很少刻意梳理自己要说的话,除非对方是自己的客户、长辈等等人物。但是她发来的消息,很有条理,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漏掉,好像是她的一种习惯。

只是有一点,他很想抱怨——即使在网络上社交,不必一定要秒回,也不必结束聊天前一定要有结束语,可是她随时出现,自说自话,喋喋不休,然后随时消失,没有下文……可真是社交礼仪的反叛者。

不过,程继文没有对她感到不耐烦,反而觉得她很像一个童话人物,他还没记起来这个童话是什么,只大概记得这个人物和她一样,带着苦恼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但是她遇到的每个角色都愿意倾听她的苦恼。

因此,程继文猜测她的身旁可能有着各式各样的朋友陪伴,然而,她却说自己有社交恐惧症。

问题来了,以他了解的社交恐惧症人士,哪怕是在网络上社交也分外谨慎,为何她这么的随心所欲……

啊,是把他当作ai了吧。

很显然,程继文先生在这一场因为程序错误而造成的迷案中,拔得头筹。

12、第 12 章

九月二十六日一早,程继文拎着行李和昨晚置办的家居用品搬进新家,然后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花在将家里地板拖过一遍、所有的桌子和台面擦拭一遍、盥洗池和浴缸清洗一遍、拆下原有的窗帘换上新窗帘,最后给两间卧室都换上崭新的床单、被套和枕套。

程继文站在客厅里环视一圈,对自己的战果还算满意,但他忽然两手一拍,面露恍然的悔色,他记起自己没有买做饭的食材。家里各处都照顾到了,却遗忘了冰箱。

他想了想,想到了小区外面有一间便利店。

三十分钟后,程继文走进便利店,从所剩无几的快餐盒饭里拿了一盒模样还行的盒饭,转头就见到饮料冷藏柜里的三得利乌龙茶。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到了。

他拿了一瓶出来,看了看瓶身上写的“无糖”两个字,准备将其放回柜架上,然而动作顿了一下,却拿出两瓶来,和盒饭一起买了单。

回到家中,程继文就在饭桌前坐下,打开加热过的盒饭,抽出一次性筷子时,又记起自己没有买餐具。他忽然笑出来,家里连锅都没有,就算有食材又有什么用呢。

他挑起一筷子盒饭里的主菜送入口中,表情逐渐变得为难起来,然后进食的速度也慢下来,最后浅浅吃了一些,就放下筷子。

可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份盒饭算是味道不错的,毕竟价格实惠。但不合程继文的口味,只是他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才吃得下一些。

之所以他会做饭,就是因为挑食。

放下筷子后,程继文拿起了眼前的乌龙茶。他不喜欢饮料,尤其是碳酸类的饮料,那些气泡喝到嘴里、进到胃里的感觉特别奇怪,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上一次喝到汽水,还是在他年少时,约摸十五、六岁吧。

那时,每个星期四下午的课最少,放学放的早,他跟一帮男同学就在学校后面的操场打篮球。那天傍晚,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塞给他那种玻璃瓶装的,喝完还要将瓶子还回去的汽水,他拒绝了,而她回头望一眼不远处引颈观热闹的女孩子们,又转回来,要哭了似的,对他说,“你喝了吧,我要把瓶子还回去,以后再不给你送了。”

他颇感无奈,就喝了几口,然后暗暗地发誓,他再也不喝这个玩意儿了。

二十岁以后,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除出父亲交际圈之外的人脉,于是开始出入各种酒会,间接学会了品红酒,但从来不碰香槟。

此刻,程继文拧开了乌龙茶的瓶盖,喝了一口……有点意外,竟然还真是挺好喝的。

下午一点五十分的时候,门铃第一次响起,是家电城送来一台液晶电视机。

四点二十五分的时候,门铃第二次响起,是董朔带着两箱行李进来。行李是程继文出国前从首都寄到董朔家的。

董朔进到客厅来,环顾四周,中肯地评价说,“还行,就是有点小。”

程继文没有搭腔,因为他已经推着两箱行李进了侧卧,要将衣物整理收纳。

董朔就像他的小尾巴似的,后脚跟着钻进侧卧,往铺得平平整整的床上潇洒地一躺,然后说着,“我订了个餐厅,在国金,我让司机先送我女朋友过去,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程继文的动作停滞,一字一字地说,“女朋友?”

董朔从床上坐起来说,“她叫汪真。”他满脸的笑意,真像是二十出头又刚刚陷入爱情的小年轻。

程继文明明白白地记得董朔的妻子是叫余素然。“你离婚了?”程继文诧异地问。

“没有啊。”

程继文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叹说,“收收心吧。”

“我很收心的,我和汪真是认真的。”

“那你老婆怎么办?”

“她知道啊,”提到妻子,董朔脸上没了笑容,“况且,我也想跟她好聚好散,她不愿意离婚,我又有什么办法?说来也是,她那个弟弟,还指望着她养活全家,怎么会同意她离婚呢。”

程继文不再说什么。

董朔订好的餐厅在国金中心酒店楼上,以中式融合菜为主,也有高难度的功夫菜。负责接待的侍者将他们领进一间两面墙是由落地窗构建的包间,可一览城市夜景,既饱口福,又饱眼福。

汪真坐在包间里等待已久,见他们进来,随即站起来。她有着栗色长卷发,额前几缕刘海,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是时下流行的标准容貌,过目即忘。董朔的品味真是十年如一日。

“汪真,”董朔先介绍女士,再介绍男士,“这是我的好哥们,程继文。”

“我知道我知道,程哥你好!”汪真朝程继文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