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知道,平安与健康,在普通人眼里微小的愿望,对于一个久病之人来说,是那样弥足珍贵。

这时,景之行在一旁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的,还是对所有人说的,无论如何,这一刻,火树银花,那人在身旁,我觉得很快乐。

02

我们的话剧正式公演是第二年春,早在公演前一个月,霍源就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公演定在了当地最大的文化艺术中心。

对于我们这些医大的普通学生来说,这可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谁都知道这是社长用他个人的人脉为社团谋来的发展,所以大家十分受鼓舞。

众人一片欢呼:“社长威武!”

当天所有社员开了一个大会,会议决定,话剧将要从八十分钟延长至一百二十分钟。

会议结束的时候,霍源总结和交代道:“这是我们的第一场公演,宣传这块线上线下要衔接好,其他人根据分工去准备吧,乔夏夏和南江留下。”

乔夏夏和我主要负责剧本,话剧要加长,意味着我们的剧本必须添加情节。我们需要尽快把新剧本磨出来才能为演员争取更多排练时间,这对于本来就在摸索前行的我们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

霍源对我和乔夏夏说:“我会陪你们一起完善剧本,这两周要辛苦你们了,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提。”

乔夏夏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社长亲自监督,压力山大”几个大字。

那些日子,我日日早出晚归,除了在教室里上完那几节课,就是泡在活动室和图书馆。这个过程中霍源一直支援我们,主动帮我们找了不少资料。那天,他说:“我给你们找了一家咖啡馆,里面的甜品很不错,离学校也不算远,最重要的是,环境很好,非常安静,特别适合工作。”

我迟疑:“不用麻烦了吧!”

霍源拿出了社长的威信和坚持:“我不认为这是麻烦,我相信在放松的状态下才能做出最好的东西。”

乔夏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社长也太体贴了。”

那家咖啡馆装修得非常文艺,布艺沙发、旧式的留声机、白色的花盆和装着大捧的鲜花的编织竹篮。女生对鲜花都有天生的喜爱之情,乔夏夏也不例外,一走进咖啡馆,她就撒脚奔向它们,将花束捧起来放在鼻子边嗅了嗅,不舍放下地说:“真好看。”

“店主每天早上都会更换这里的鲜花,确保它们新鲜。” 霍源说着,见我远远地站着,问道,“你不过去看看吗?”

“不了,我对花粉有点过敏。”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霍源抱歉地说,“我们换个地方。”

“没事,我们可以去那边!”我回头指着咖啡厅的一角,那是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架子上面摆了两排书,书架下面摆了一张长桌,靠墙那面摆着一张绿色的长沙发,另一面是两张藤椅。霍源点头说“好”。

不一会儿,乔夏夏也来了,我一抬头,发现她用一种微妙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们,说:“社长,南江,你们现在这个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在恋爱。”

“夏夏,别开玩笑了,我们是来工作的。”我觉得胸口有些闷,语气也有些严肃。

霍源也抬眸看向这个没事找事的社员。

“我没开玩笑,”乔夏夏举着自己那个把咖啡厅拍了一圈的手机,说,“不信你们看,这是我刚刚不小心给你俩抓拍的照片,社长看南江的眼神,简直就是含情脉脉啊。”

她拿着手机放到与我们视线相平的地方,我看了一眼,她说得没有错,照片的角度非常微妙,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误会。我不由得咳了咳:“夏夏,你还是把照片删掉吧!”

乔夏夏说:“反正你们又不是真的恋爱,删照片做什么。”

我:“……”

霍源说:“没事,随她去吧。”

我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又选择了沉默。

我们忙得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常蔬颖心疼地说:“南江,这霍源是不是压榨你了,你看你一下课就不见人影,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不只是常蔬颖,就连景之行也发现了我在公寓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从咖啡馆回去的时候,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景之行站在门口看着我把钥匙重新塞回包里,他声音低沉问了一句:“南江,最近在忙什么?”

我莫名地想起小时候,我姐有一次晚归,我爸和我妈在门口守到半夜,听到一点声音就打开门,低低地问一句:“这么晚,你去哪了?”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却让人害怕的氛围,我跟他说了剧本的事,他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他拿了几本书给我,说对我写剧本有帮助。

我道谢,一看手上的书,马上从中抽出两本还给他,解释道:“我们社长帮我找的资料书里就有这两本,我正在看,不过快要看完了。”

也是奇怪,我并不喜欢乔夏夏开我和霍源的玩笑,可不知道为什么要主动在景之行面前提到霍源,而景之行的反应是点了点头说:“嗯,多看点书。”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依旧低沉,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跟寻常无异,我努力掩饰着自己心中隐隐出现的失望。

03

经过整个团队为期一个多月的努力,这部话剧终于登上了舞台,卖出了一百多张门票,其中还有一些是我们自己买来送给亲朋好友的,不知道宣传那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请来了一些当地的媒体过来录制和报道,后来在一些报纸和地方电视台上还出了新闻——医学院学生策划和出演成了新闻里话剧的噱头。

演员们快要上场的时候,霍源过来问我:“紧张吗?”

我摇了摇头,可能因为我不是演员,不需要登台的原因,我从心底不觉得紧张,唯一让我觉得兴奋的是我的旁边坐着来为我捧场的两个人——常蔬颖和景之行。

整个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都像一个真正的观众静静地坐在前排座位上,一开始常蔬颖还在小声地和我说话,到后来她也安静下来,直到谢幕的时候她才握住我的手,说:“宝贝,你们真棒。”

就连景之行都说:“这次演员们的张力出来一些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参与了这场话剧的编剧工作,我多少有些希望听到他对这一版剧本的评价,但是他没说,我也没有问,只是笑着和所有人一起站起来鼓掌。

这个时候,乔夏夏急急地走过来和我说:“南江,你在这呢,走,到舞台上去,我们所有社员要合影。”

我一抬头,目光猛然与前方另外一个人目光相撞,是霍源,他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机械地和他们一起登上了舞台,拍了很多张合影,结束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站在队伍里,听社长接受不知是哪家媒体递过来的话筒说:“感谢大家能到场支持我们的话剧,作为社长,在谢幕的瞬间我想起了我们工作的点点滴滴,感谢我们的编剧不惜熬夜修改剧本,感谢我们的演员不惜透支体力排练,也感谢各家媒体和我们的宣传人员。现在看着它完美落幕,我很感动。”

全场鼓掌,有人高喊:“社长好帅!”

霍源对着话筒继续说道:“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作为一名药学系的学生,我并不懂戏剧,当时加入这个社团,仅仅只是受邀挂了一个社长的名头,并没有想过做出什么成绩,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停了一下:“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请大家转过身去。”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却陆续转身,就在那一瞬间,剧场后面漆黑的屏幕突然亮了,投影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生坐在木质桌前奋笔疾书,男生近距离站在她的旁边翻开一本书,一双眼睛却没有看书,而是轻轻地落在女生的脸上,那目光非常温柔、深情,背景是一个只有两排书的小书架,橘黄色的灯光打下来,使整张照片的色调显得特别柔和温暖。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霍源走到了我面前,他对着话筒说话的声音扩散在大厅的每个角落:“她的名字叫南江,是我们这部话剧的编剧之一,那天有人无意中拍下这张照片,现在,我想告诉她,南江,我喜欢你。请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观众席上很多人回头重新看向舞台的方向,不知是谁把话筒送到我面前,我听到有人拍手,有人欢呼,更多的人在喊:“接受他。”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看向某个方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他还坐在观众席上,平静,一言不发,我心里的灯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几乎是慌乱地,我对着话筒说了一声“对不起”,转身跑下舞台,这个时候,剧场已经有些混乱了,我没有看到那个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也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出口的方向,只是蒙头向前跑去,这期间似乎撞到了别人身上,自己的手臂撞得生疼,对方骂了一声,也顾不上道歉。

我像漂在海里的一叶孤舟,风吹来,雨打来,我想抵抗,却无力抵抗……

直到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一种熟悉的感觉将我包围。他没有说话,混乱里,我能感觉到那只手宽厚,干燥,温暖。那一刻,即使我心里的灯灭了,即使全世界的灯灭了,我依然清楚地知道,我安全了。

可是这安全只维持了不到一夜,这一夜,那个人把我带回了家,漫长的沉默之后,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很简短的对话。

“你喜欢他吗?”

我摇头。

“他不好吗?”

“他很好,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心里拼命地说,可是面上不露情绪,“不知道。”

“睡吧。”他轻声说道。

“嗯。”

后来,这件事情迅速传遍了学校,无论是在网络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它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一开始是——现实版童话,药学系男神霍源在文化艺术中心对临床医学专业的南江当众表白了。

接着演变成了——天哪,灰姑娘居然拒绝了王子,这女的是不是眼瞎啊!

再后来大家讨论的是——听说这个南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据说当时他们全系就她一个女生主动要求去上局部解剖课,我看她八成心理有病,或者心理变态。

——你们可别乱说,听说人家是Professor景家亲戚。

——怕什么,要不是有Professor景罩着她,她这样的人估计早就扑街了。

在那之后,霍源又联系过我几次,我哪敢再和他有牵扯,一看到他转身就跑,为了躲他,整整那一学期,我再也没去过戏剧社。

没错,这件事使我对这个世界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做回了那个在外人眼里有些自闭的少女,看很多的电影和小说来填补似乎无尽的时间。

所幸还有常蔬颖,每次听到那些不好的言论,只有她一人义愤填膺:“真不知道这些人脑子是什么构造,被人喜欢还成罪人了,没男朋友又怎么了,人家眼光高不行吗?按他们那样说,那些没恋爱的偶像明星们还被那么多人喜欢着呢,岂不个个病入膏肓了。”

我心里知道她不愿我受委屈,可是任凭她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终究改变不了众人的想法和行为。我们无从评判,这是否是人的劣根性。

在这件事里,景之行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南江,你记住,树大招风,这不是树的错。”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成为一棵不被大风吹倒的树。

04

那些流言一直持续到放暑假,而这个暑假我没有回家,薄先生把我父母接到了北京,准备安排我们全家去旅行。

薄先生这个人,在外人眼里傲慢,冷血,杀伐决断,我一直都很怕他。但说实话,他对我们一家向来事事上心。在南陆面前,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表现他对自家妻子超强的占有欲,在我眼里,这对夫妇就是花样秀恩爱。比如这次,我们一开始定的是自驾游,南陆嫌弃坐车太累,提议游轮游,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改成了日韩的游轮七日游。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旅游,也是我第一次坐游轮,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我妈一直有些不放心,备了药箱才上路。

在那艘巨大的有十几层的歌诗达维多利亚号游轮上,我们一家四口拍了不少照片,不过,很难想象的是,帮我们拍照的人是薄先生。虽然他当时黑着脸一脸不情愿,南陆偷偷和我说,你别看他这样子好像很酷,其实他就是因为自己没入镜不开心。

我想也就只有她敢揶揄他了吧。

过了一会儿,南陆拿着手机在一旁翻看照片,我扫了一眼,发现自己一张神情寡淡的脸不是被拍肿了,就是整个人黑黑瘦瘦的跟块柴似的,就连笑起来也一脸傻傻的,心里对薄先生的拍照技术实在不敢恭维,但人家是金主,人家把自己的太太拍好看就行了,更何况人家的太太怎么拍都好看,我能说什么。

我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南陆就把这套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那时才刚刚兴起玩微信,家里的老人们还不是人人都流行在朋友圈分享鸡汤文,我和南陆朋友圈的共同好友,也就几个,而这几个里,就有一人是景之行。

让我意外又崩溃的是,十分钟后,一向不怎么玩微信的景之行居然在那条朋友圈下面点了一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