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奇异的感觉酥遍我的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像张开了般。

而他轻轻地撬开我的嘴,吸吮我的舌头,我感觉到自己在他宽大的怀抱里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又依附在他身上。

余震没有来,可是我面前的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03

尼泊尔的五月,白天异常炎热,一到晚上就容易变天,即使不刮风下雨,早晚温差也很大。

我忙着给受伤的灾民换药时,一顶帽子落在我的头上,接着肩膀也重重一沉,有人拿着一件外套帮我披上。

“晚上天冷,别感冒了。”这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

我心中一暖,笑着说:“帽子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轻轻地吐出个单词:“Motherland。”

他一说起祖国,我就不由得紧张,这些日子,我最担心的事就是他赶我回国。

但是没有,他连提都没有提过,反而自己也留在了这里。

他那么讲究的一个人,平日里衣服总是烫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到了这里,给灾民搭帐篷、搬东西、跑腿、捡垃圾、抬物资……什么都做,时常满头大汗,一脸一身都是灰,像个愣头青。

对待灾民,他身上没有了那种疏冷感,亲切的形象与平时相去甚远。

我时常想,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面,而我每见到他不为人熟知的一面就愈发深爱着他。

五月三日,国内派来的救援队伍开始陆续回国,景之行对我说:“从这里进藏很方便,想过去看看吗?”

这个提议让我心中一喜,于我来说,西藏始终是不一样的。其实在来尼泊尔之前,我有过一丝犹豫,因为听说西藏也受了地震的波及,心中牵挂不已,另一方面我又回忆起往事来。

他见我微红着脸看着他不说话,静默地回视我,仿佛在等着我的回答。

“大二那年,你许过一个承诺还记得吗?”

“嗯?”

“你说过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西藏的。”

“我记得。”他伸出手,拢了拢我头上的丝巾,嘴角勾起温柔的弧线,“所以现在,我们一起兑现它。”

他望着我,神情专注,我清晰地看到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他从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然而,当我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很多不敢确定的事情突然变得笃定起来。

是啊,我想过他会兑现它,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在千万次别离之后,在灾难与挫折的夹缝间,在我洞穿世事多变生死无常的真相,懂得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懂得感恩和珍惜的时候,他又来到我身边,我如何能不感到惊喜。

加德满都去拉萨最便捷的路径是搭乘经转樟木的大巴,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震巴士停开了,景之行租了一辆私家车,我原以为我们直接坐车去樟木,然而,十分钟后,车子把我们带到一片广袤的空地,

景之行告诉我可以下车了,我没来由地问了句:“不去了吗?”

景之行笑笑:“不坐这辆车去。”

我没有多问,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一架蓝白相间的直升机停在空地中央,上面有人对我们招手。

景之行一只手拎着行李箱,一只手拉着我走过去。

虽然这些年坐飞机去过不少地方,看过弦窗外变幻莫测的云彩和晚霞,感受过万里山河的壮观,亦在黑夜里俯窥过万家灯火的璀璨,但是搭乘直升机还是第一次,我们登机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俄罗斯人,后来才知道飞机就是俄罗斯人租的,为了去西藏找他女朋友。

来不及多加寒暄,飞机就开始左右摇摆,上下浮动,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景之行看出我的不适和害怕,悄无声息地拉住了我的手,他手上传来的温度缓和了我的恐惧感,再睁开眼时飞机已经飞上了高空。

我看着加德满都的高楼与河山成了脚下一卷画布,灾难之后,坚强的尼泊尔人民就要开始重建自己的家园。

我默默地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但由于网络不好,我也没有发朋友圈,而是趁着那人看风景的时候随手打开手机备忘录,在上面打了一行字:无论能不能和身边的这个人相守到老,这辈子能与他共同拥有一次这样的经历,我已经非常知足了!

很久以后,我再次打开那条备忘录,意外看到那行字后面多了一句话:这个人已经老了,以后的路,他跟你走好吗?

像是回答,却打了个问号!

但当时打完之后,我实在太累了,眼皮一沉,就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感觉什么掉在了地上,但我没有力气去看了。

他不是一个会去探究别人隐私的人,我猜想,当时我听到的响声,大概是握在我手里的手机掉了,他帮我捡起来的时候意外看到那行字,顺手在上面回了。

我想起他生日那天,我故意说他老了的事。

还真是记仇啊!

其实,过往在路上,即使小D他们在身边,我也从不会这么放心地入睡,主要怕给他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一次,因为他在,即使在高空,我也睡得安稳。

飞机下降落地的时候,我被摇醒了,发现自己头枕在他的腿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正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被看得十分不好意思,问:“我们到了吗?”

“到了。”他指了指窗外,“你看。”

樟木本是非常漂亮的边境小镇,是318国道的终点,小镇依山而建,雨天云雾缭绕,晴天满目苍翠,如今受到地震和余震波及,也有不少人员伤亡。我们抵达的时候,国道因为山体滑坡而受阻,虽然解放军和救援人员都很给力,但政府筹备安置房期间,不少灾民还住在帐篷里,由于物资紧缺,靠泡面、鸡蛋汤这些东西果腹。看着这样的场景,我们除了把带在飞机上少量的食物分给挨饿的孩子之外,帮不上别的忙。

我感到十分心酸。景之行安慰说:“这次你姐姐和姐夫向灾区捐了钱和物资,应该很快能到达。”

我点点头。

“南江,给他们打个电话吧,他们很担心你,南陆说她唯一庆幸的是,事发时你不在现场。”

这句话让我瞬间落下泪来。

我从来没有后悔来灾区当志愿者,但我也知道,我对不起自己的亲人,这几年,我总是一意孤行,说走就走,从没顾及他们的感受。

那天晚上,我分别给南陆和老家的父母打了一通长长的平安电话。

第二天,那个俄罗斯男人和我们分开去找他女友了,我们从障木去拉萨,由于国道还没有修通,有很长的路要徒步行走,景之行怕我身体受不住,生出了要回北京的念头。

我坚定地对他说:“我可以。”

由于天冷,我们都穿得很厚,景之行戴着一条羊绒围巾,是令人惊艳的大红色。几年前的圣诞节,我和常蔬颖在商场的海报上看到它,我第一眼就被它吸引了,觉得如果他戴着一定很好看,后来转了几条街买到了它,但是自从我送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见他戴过,我以为他不喜欢,没想到他还留着。

我看着他,满眼惊艳,心中窃喜,318国道有很多盘山路,但沿路都是好风景,空寂的山崖上挂着瀑布,嫩绿的山谷,云朵就浮在半山腰上,时高时低,时聚时散,五月的田野里开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

再往前走就看到了雪山,皑皑白雪在山顶覆了一层,像是一个盖子,太阳出来时,白雪被镶了金边。

马路上遇到背着篮子采藏香的藏民,草地里有牦牛和骏马在吃草,我想起自己曾经和身边这个人说我一定要编一条彩辫坐在牦牛背上拍照。

景之行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过去用藏语和放牧的藏民交流了几句,然后回过头来把自己脖子上羊羔绒的红围巾摘下来,戴在了我头上,用他那双修长的手为我整了整,在藏民的帮助下把我抱到了牦牛背上。

“表情放轻松。”他在五步之遥的距离之外对我举起手机。

白云从蓝得像水洗过的天空里低浮过来,绿草地里,白色的牦牛背上垫着颜色鲜艳的宽坐垫,我虽然穿着淡灰色的衣服,但是一条大红色围巾随意地搭在我头上,阳光照透了半边脸,这画面被定格下来。

说实话,这两年,在不同的国家,小D用他的专业设备给我拍过不少好看的照片。

这次我们身上都没有带相机,又因长途跋涉灰头土脸,我是很不愿意这个样子看镜头的,可是看到照片的时候,我被惊艳了。

他居然用手机聚焦,轻松地拍出了景深,构图、用光、角度选择、虚实动感都不错,人物形态都把握得当。

之后我确实走得有点累了,脚步越来越慢,他也慢下来,拉着我的手,黑眸映着白雪的光,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走了一小段路,他就停下来说:“歇歇。”

我不想拖慢他的脚步,执拗地摇头说:“我还能走。”

我刚说完,他就矮下去半截。

我不明所以,低头一看,他竟然屈膝蹲在我面前,指着自己的背说:“上来,我背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走的。”

“听话。”他又用了那种不容拒绝的口气。

我只好笨拙地爬上去。

他有着宽阔的肩背,即使我整个人趴在上面,他的步伐依然稳健。

在这个离天很近的地方,这个男人戴着我送他的围巾,将我背了起来,我心跳如雷,想起了很多事情。我问他:“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不是在你姐夫的饭局上?”

“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青莓音乐节上,那时你是一个摇滚歌手,捡走了舞台上别人乱丢的易拉罐。”

“所以你留了一本《摇滚先生》在我那里。”他背着我在高原上走山路,居然不带喘气的。

“你看到那碟片了?”

“你放在那里不就是给我看的吗?”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你是不是也和穆律师一起来过这里?你也背过她吗?”

一直以来,穆文茵这个名字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一根隐刺,我羡慕他们之间拥有一段非同寻常的过去,可是如今提起她,竟然胸怀坦荡起来——

无论他们曾经多么轰轰烈烈,我都知道,把我背在身上的这个人在向前走,他不会回头了。

果然,我的问话并没有让他停下脚步,他淡淡地说:“没有。我只背过一个爱吃醋的笨蛋。”

我偷笑,连回一句“你才是笨蛋”的志气都没有。

心想,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海拔近四千米氧气稀少啊,他说话再这么撩人,我真的快要缺氧死掉了。

他淡淡地和我解释:“南江,你在医院实习的那段时间,我就和茵茵说清楚了,我们之间不会有可能。没想到她得知你回来之后,会突然来给我过生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