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张姐便絮絮叨叨说不停。梦非累得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只想衣服不脱就这么直接睡过去。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梦非支起身,拿过手机看消息。

是芳芳发来短信。她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班里一半人不及格,数学卷子出难了,她自己只得105分。

梦非看着短信,不由心惊。芳芳是班上理科最好的学生之一,尚且只得这个分数,自己没有去参加考试,若是考了,估计是无法及格了。想到此处,她忧虑不堪,本来基础就差,又落下大半学期的课,期末大考可怎么办?

梦非正发愣,芳芳的短信又来了:信给他了吗?

梦非犹豫片刻,回过去:还没机会,会尽快给他的,放心。

躺到被窝里,梦非难以入眠,为期末考试担心不已。若考不到班级前十,只怕无法向母亲交代。

考试、成绩、排名…她瞪着暗沉沉的天花板,只觉得压力深重,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感到无奈且困惑。大人们总是教育孩子,要彼此友爱,互帮互助。可她不能想象友爱这种东西如何能存在。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生被灌输的核心价值观就是“竞争”和“输赢”。老师都喜欢给学生排名,谁“最好”、谁分数“最高”、谁“最听话”,谁又“最笨”、“最低”、“最差劲”。老师鼓励孩子们争当第一名,可当第一名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其他人都当不了第一名。成功的唯一手段就是让别人统统失败。所以,大家拼命苦读,十六七岁就一大半深度近视。竞争这么激烈,当然不再有友爱、宽容、互助,只有嫉妒、自私、幸灾乐祸。排名的压力还间接导致了作弊和欺骗,以及只重结果的功利心。为了一个光荣的结果而放弃快乐的时光,甚至放弃诚实与友爱,这才是最可怕的。

读书这么多年,接受了各种知识和教条,背诵了各种数据和公式,但不再有思考、直觉、天赋、喜好,因为这些是不被鼓励的。当然也很少有真正的友爱、互助、舍己为人,因为这样做就会导致在排名上落后。

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特的天赋。为什么要所有人都在统一的、标准的模式下成长,甚至强行分出优劣?每次考试,总有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对于本该快乐无忧成长的孩子来说,这真是可怕的梦魇。

梦非实在太累了,就这样忧愁地想着心事,睡着了。

累极而眠时,反而容易做梦。她梦见自己坐在钢琴前弹奏速度极快的《土耳其进行曲》。母亲在旁手握条尺,不停敦促:集中精神,不准出错。练完这一曲,赶快去做功课。她越弹越快,又怕出错,几乎喘不上气来。

突然间,铃声大作,梦境切换到了考场。交卷时分已到,而眼前的试卷仍然空空。她急忙抓起笔,一题题演算。数字交叠在一起,她竟一道题都答不出来。老师从她手中抽走了试卷。她瞬间惊醒过来。

原来是制片部门的叫早电话到了。铃声响个不停。

她伸手抓起床头电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起了。”

窗外,天未明。

2

梦非睡眼惺忪地走进化妆间,泡上一碗方便面。

化妆助理一边为她梳头发,一边问:“又没睡够?”

“可不是嘛,收了工还要做功课,我每天打双份工呢。”梦非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化妆助理笑,“功课很紧吗?”

“当然,日读夜读,也只够挤进班级前十。”

“何必总要争前十呢?”

“因为我是学生啊,考试成绩就是一切。所以只好苦读。”

化妆助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做学生再苦,也比进入社会打拼舒服百倍。”她叹了口气,“就说咱们这个行业,这些年门槛越来越低,工资年年下滑,都被制片从中渔利了。我也想过转行,可是年龄大了,专业太窄,没有更合适的工作。早知就该好好读书,也不至于现在累死累活。”

梦非从镜子里看着化妆助理,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正值妙龄,说话却老气。在剧组工作的人都有一股高于实际年龄的沧桑感。

“我倒也不怕读书苦。”梦非叹气,“只是觉得做学生很闷。学校发给你那几本书,天天对着它们算呀背呀。就那么三五本书,几乎霸占了我们所有的时间,而所谓的课外书都成了闲书,只能偷偷看,弄不好还会被没收。”

化妆助理听着梦非学生腔的抱怨,淡淡地笑笑,温柔地说:“无论如何,珍惜现在的时光吧。如果能让我回到十七岁,我什么都愿意。”

是吗?梦非笑笑不语。她倒希望自己现在是二十五岁。

梳好头发,梦非低头默读剧本,复习当天要演的段落。此刻的她,最想珍惜的是在剧组的时光,这是她短暂逃避现实的唯一机会。

新的一天又在眼前了,她又可以把一切烦心事抛到脑后,专心地做她的若翎公主了。她感到快乐。在若翎公主的身份中,再累她也没有怨言。

人人都看出她努力,都说她将来可以成明星。

她听了不当回事。她并没有什么功利心,也不打算以后做演员。

演艺生涯免不了逢场作戏,阿谀奉承。剧组是个奇特的小社会,等级森严,人际关系复杂,又太过亲密,吃住行全在一起。以演员作为职业,她未必适应。

所以,眼下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是她生活以外的风景。

这场殊遇,无关乎名望、利益,或者前途,只关乎她个人的成长。这是一次自我表达并发挥潜能的机会,一次蜕变的机会。她所看重的,并不是外在的荣耀,而是她所能获得的内在经验。

她早已决定,拍完这个戏就回到学校,过回原来的生活。她还是原来的苏梦非。她必须,也只能够,走这一条路。

她只把这次演出作为一份独一无二的经历来体验。所以她认真、执着、全力以赴。这所有的记忆,都是她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亦是一种因缘。

3

应制片部门的要求,梦非每天都会上网发布一条微博,有时表达自己对角色的理解,有时讲述拍摄过程中的趣事,有时发一张现场的工作照。梦非知道,所谓面向公众的日记,其实根本就不是日记,而是工作的一部分。

有时她实在累了,又想不出该发什么内容,便对张姐叫苦,“还不如让他们把每天的内容都写好,我直接复制粘贴上去得了。或者,这个账号干脆就交给制片人去打理算了,反正也是宣传工具,又不是我的个人观点。”

张姐对她笑笑,笑里有宽容,像是谅解她孩子气的抱怨。张姐给出建议:多放几张席正修的照片。这样既可以省去笔墨,又能迅速增加粉丝的关注,还可以增加宣传力度。毕竟席正修的知名度才是影片的最重砝码。

梦非照做。果然,她的微博粉丝数迅速上升,短短数日内增至十万名。但凡张贴的照片里有席正修的身影,下面的评论便如潮水般汹涌,各种溢美之词源源不断。梦非算是见识到铁杆影迷有多夸张。

不少影迷给梦非发来私信,询问席正修的各种生活细节,还要梦非谈谈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感受。这类私信是不能回复的,梦非知道,就算回复也无可奉告。她只能关掉微博,佯装不见。但每日数百封信件必然到达,又让她不堪其烦。想知道他的事,为什么不直接发信去问他?梦非想。但又想,怎么知道他们没发过呢?席正修的信箱肯定每天都爆满。想到这里梦非笑起来。看来做名人也没什么开心的。

与他接触下来有什么感受呢?梦非在心里问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比其他人更有发言权。因为,他跟她几乎就没什么接触。

大部分时间里,席正修所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冷静客观,不流露明显的爱憎,也从不表现情绪。

所以,在众人眼中,席正修是一个非常冷、非常有距离感的人。

即便和他在一个剧组工作,天天见面,也无法从他身上窥透到任何更多的东西,他内心世界的东西。

直到很久之后,梦非才知道,冷漠只是一种表象,席正修的内心其实非常丰富、敏锐,别有一番天地。只是他很少给别人机会去靠近他、了解他。

也是到了很久以后的将来,她才渐渐明白,他们之间的故事,并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少女怀春。若他对她无意,她是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的。

是他,主动向她打开了一扇久久不曾开启的门。

是他,邀请她走入他的世界。

4

在梦非后来的回忆里,席正修第一次与她深入交谈,是在一次换景休息的间隙。她记得那是一个金灿灿的午后,阳光把林子里厚厚的落叶都晒得焦黄生脆。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梦非因下一个镜头不是她的戏,偷闲坐在一旁捧起一本诗集来读。片刻之后,她余光感觉到席正修走过来。她抬起头,看到他在不远处站定,喂他在戏中骑的一匹棕色大马喝水。他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和鬃毛,眼神和动作都极为温柔耐心。

她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觉得他对待那匹马十分友爱,仿佛这匹马并非剧组租借来的道具,而是他从小饲养的宠物,是他的家人和伙伴。

她不禁好奇,问他:“你不怕吗?”

她曾多次被人告诫,不要随意靠近剧组里的马匹,牲口毕竟是牲口,万一被踢到撞到,有个好歹,没人负得起责任。

“怕什么?”他微笑。

她答不上来,抿嘴一笑。

他却说:“动物有灵魂,你相信吗?看它们的眼睛。”

她看向那匹马的眼睛,像很大的玻璃珠,漆黑而温润,有一股温柔的哀愁,又不乏流露出警觉与自尊的神态。她相信他的话,动物有灵魂。

“你很爱动物。但是,不怕它们突然伤害你吗?”她问。

“不怕。”他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害怕是社会教化的产物,并非人的原始属性。小孩子都不懂得害怕,敢于赤裸地在泥地里奔跑,敢于拥抱自然,拥抱任何人、任何动物。人若都能变回小孩的样子,多好。”

“可小孩如果没有大人管束,遇上危险怎么办?”

“什么是危险?”他笑着反问,“我小时候在非洲,骑过大象,抱过狮子,还同蟒蛇玩耍,现在依然活着。”

她惊呼道:“你去过非洲?”

他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只微笑。

“你怎么会去过非洲?”她追问。

他笑而不答,只捡起她手上的书,“你在读什么?”

“一本诗集。”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可能没听说过。”

他随意地翻看着,脸上有微妙的笑意。

她想,他一定在心里笑话她,小小年纪读这种文艺而晦涩的英文诗,太做作了。但下一刻,又不知哪儿来一股勇气,她拿起书,对他说:“我念一首给你听,你想听吗?”

他未答,她已兀自念起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I remember…

她念到一半,他已跟上:

I remember ****** promises

to you outside We

were watching flowers

that hadn’t opened

A bee darted, careful

not to stick to

your half-shut mouth

她惊讶地瞪着他,“你也知道Mortensen?”

他微笑不语。

那一刻,她看着他,脑海一片寂静。

她最喜欢的丹麦诗人的诗歌,他竟然也会背诵。

他身上究竟有多少让人惊叹的秘密能量?

在他开口念出诗句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内心的花园来了造访者。

她是一直在此守候的人,身边有花朵、飞鸟、大树和沙沙的风声。但很多年很多年,都只有她独自一人。独自等待,独自长大。

然后,这一天,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的脚步声。

柔软的青草和泥土在那小心翼翼的步伐下,发出轻轻的叹息。他就这样靠近她。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她克制着内心的惊喜与激动,平静自然地说。

“你喜欢他什么?”他问。

“自由。”她脱口而出,“他的作品所传递的自由精神。”

他看着她,眼中隐约浮现出笑意和赞许。

她又说:“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规则、限制、教条。我心底最渴望的,是突破所有的羁绊,自由地来去,自由地生活,自由地追求心中所念。”

还有,自由地拥抱一切,拥抱自然,拥抱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毫无畏惧,不害怕任何事物,只跟随内心的自由与爱。

她说:“自由,几乎就是生命存在的最大意义。”

这些心里的话,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不知为何,却愿意在这个依然陌生的男子面前吐露心声。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等你再大一点,你就会懂得,没有人可以拥有绝对的自由。我们无非是牺牲某一些自由去换取另一些自由。”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温和简单的几句话,触动了她的心灵。

平常从无人与她这样对话。她完全不曾想到,他,一个大明星,会与她恳挚相对,平等交谈,并探讨她所感兴趣的话题。

她略有恍惚,沉思片刻,鼓起勇气问道:“那我该如何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

“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笑起来,“你只是在重复我的话。我想知道的是,做成这些事情的秘诀是什么?”

“秘诀就是,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虔诚,并无丝毫戏谑。

自由是终极追求。但在世俗社会中,自由毕竟是有限的。

可那不能成为逃避梦想的借口。生活中的一切选择,最终都只是在“取”和“舍”之间选择。想要达成梦想,并没有什么秘诀,有所舍,有所取,然后,放手去做。就像Nike广告说的:Just

do it。

关于万事万物的一切道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她看着他,心里又静又空,发不出声音。

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萦绕在两人之间。

她感受到他的气场,感受到自己被郑重对待的情谊。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她当成小孩子。

他对待她的方式,有一种特别的张力。他对她的亲近,以及在控制力下表现出来的疏离,都带着真诚的善意,以及谨慎的持重。

在某些时刻,她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他冷淡矜傲的外表,抵达她面前,饱含着力度与温情。

她由此知道,他认识她。他能看到她内心深处那团微小而执着的火光。而他的身心内在,亦有某种东西与之映照。

5

剧组每天七点出发。宾馆的早餐六点开始供应。主要演员每天五点就要起来化妆,有时化完妆已没有时间吃早餐。所以梦非常常只在化妆间泡一碗方便面当早餐。

这天清晨,席正修走进化妆间,把一册书和一只纸袋放在梦非面前。

梦非诧异,拿起书,是Mortensen的最新诗集。

正文 第8章 戏如人生梦醉(2)

她惊喜万分,抬头看他。他笑着示意她打开。她翻开封面,扉页上竟有诗人的亲笔签名。黑色水笔签下的字,崭新得仿佛墨迹未干。

“你去过他的签售会?”她简直想尖叫。

他淡淡一笑,“年初在欧洲拍戏。机缘巧合。”

她又低头翻看诗集,一页页浏览,掩饰不住兴奋,然后突然抬头,问他:“你是打算借给我看?还是…”

“送给你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根本不当回事。

“啊,那太谢谢了。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她笑,喃喃说着,非常腼腆,然后抬头,却见他唇角微微一挑,眼中有些淡漠的不屑,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本书也值得这样兴奋?

她更羞涩,心中又慌乱又感激,把书本抱在胸前。

他不再说什么,兀自走到化妆镜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