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看着将军。她眼神中是带着绝望的信赖与依恋。

将军跪在公主身边,一手按住她的身体,一手拔箭。那一瞬间,她痛得哭起来。口中咬着木头,喉咙深处却不可抑制地发出哀号。

箭杆终于被拔出。她痛得几乎昏厥,苍白的脸上都是汗水。

他用力按住伤口止血,然后用事前准备好的绷带为她包扎。

她虚弱得快要失去意识。他看着她,她的痛楚犹如加在他身上。但他克制着自己,排除杂念,聚拢心神,严谨地做好每一个护理步骤。

然后一切终于平息下来。他们渡过了难关。

正文 第10章 戏如人生梦醉(4)

他守在她身边,柔声安慰她说:“没事了,别害怕,已经过去了。”他极力掩饰,表现出沉稳,不让她看出他内心的痛苦与担忧。

她气息微弱,嘴唇发白,艰难地发声,“冷。”

他抱住她,让她靠入他的怀中。她饱受折磨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他紧紧地抱住她,用自己的面颊抵住她的额头。

这场戏完美收工。费导很满意。

梦非却有种虚脱的感觉,恍恍惚惚换下戏服,一时难分戏里戏外。

她入戏太深,下了场,浑身的知觉却还在戏里。连肩上那个伪造的伤口都好似隐隐作痛起来。兵刃穿过身体的感觉,究竟会有多痛?她想象着,真切地感受着。既然这种想象的、伪造的痛会真切地留在脑海中,留在皮肤的触觉上,那么心灵的痛楚与欢愉呢?爱情呢?想象出来的爱情,也会真实地印刻在心上吗?戏里,公主与将军相爱了。这爱情也在她心中留下不走了吗?

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可她爱的到底是李将军,还是席正修?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默默忍受着心中一份无可名状的煎熬。

席正修这天也尤为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收工上车时,梦非的目光和他交会了一下。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从他眼中的光芒里,感到了某种深邃的意味。但那感觉稍纵即逝,让人无法捕捉,无法分析。

11

晚上回到宾馆,梦非洗了澡靠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娱乐新闻:著名男星席正修的女友陶文嘉被爆料怀孕。

陶文嘉怀孕?梦非惊呆了。

新闻里说陶文嘉被狗仔队拍到进出女子医院,且腹部隐现微凸。画面配以几张模糊的偷拍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穿着宽松衣衫,戴着大墨镜,似乎真是陶文嘉。随后又放出席陶二人的官方合照,还有从前他们一起出席电影节时携手走红毯的录像,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梦非只觉得一股惆怅蔓延心间,又抑制不住地感到疑惑。

数天前还撞见他们吵架,转眼又传出怀孕的消息。难道…吵架是为这件事?若是真的怀孕,应该高兴才对,两人为何不欢而散呢?

成年人的世界,总有许多隐情,岂是她能够猜得出的?

梦非怔怔地盯着电视画面中陶文嘉的腹部,禁不住伤感,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陶文嘉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属于席正修的一部分?

梦非难过起来。他们都是大人,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又做什么痴梦呢?

有一瞬间,她极恍惚。有无可能,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时分,她或许还在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下午,昏昏沉沉的课堂里,朦朦胧胧的阳光下,数学老师在讲解双曲线,忽然叫到她名字,让她回答问题。她倏地醒来,看到满黑板的x、y和坐标轴。阳光偏过了小小一个角度。南柯一梦,不过几分钟而已。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已经结束,下课铃声却还未响起。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是苏梦非在梦中经历了若翎公主的人生?抑或是,古时那位若翎公主,梦见了数百年后苏梦非的人生?

梦是未成的心愿,梦是难解的谜团。

梦醒时分,唯有空无。

12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梦非,过几天她要和父亲一起来探班。梦非高兴,好久没见到父母了。母亲又敦促,一定抓紧学习,拍戏应付过去算了。

是,是。梦非连连答应母亲。

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被划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学习有用,拍戏无用。数学有用,诗歌无用。一日三餐有用,白日梦无用。

挂了电话,梦非捧出数学课本,开始做习题。

考试、分数、排名,这些统统有用。可她还是弄不懂,数学到底有什么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都不需要用到sin、cos,或者圆锥曲线方程。

人们一直觉得有用并不断努力想要获得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何跳出千篇一律的人生模式?如何才能自由忘我地生活?如何摆脱束缚,摆脱外界给予的压力,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人生存在太多的无奈。

她的生活,看似完美无缺,看似普通正常,然而其中隐藏的压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时常觉得,整个世界似一台日以继夜不停运转的大机器,而自己只是这台大机器上一颗微小得看不见的零件。她无法决定自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没有自我。甚至,她本身的存在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自己的生命。她只是某个庞大生命链条中的一环。

这份内在的迷茫与恐慌,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因为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可以欣然接受。所以她只能独自忍受,并试着理解这一切。

或许,她这样认真地拍戏,这样投入地演绎若翎公主这个角色,就是为了忘记生活中的烦恼和压力,忘记自己在世俗社会中的身份,忘记自己的姓名与年龄,忘记数学考试,忘记分数与排名,忘记循规蹈矩,忘记父母之间的争吵,忘记压抑的家庭气氛,忘记自己毫无激情的琐碎生活。

她渴望脱离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及乏味的现实,获得某种新鲜的体验。

她渴望真正地活一次。

梦非在灯下仔细地做完了数学练习题,然后翻开正确答案进行核对。

二十道题目,错了八题,刚好及格。但她知道,光有及格是远远不够的。她将八道错题重新演算。

高考一天天近了。

人最终都是要向生活屈服的,不是吗?

13

梦非做完练习题,去卫生间洗衣服。没有洗衣机,衣服都靠手洗。

宾馆没有阳台,窄小的卫生间里琳琳琅琅地摆满各种物品。梦非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看着周围属于张姐的生活细节——内衣内裤、化妆品、护肤品,各种首饰及私密物件…

十七岁的梦非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成年女子的生活真相。

三十七岁的张姐,其实差不多是梦非母亲的年龄。

但梦非即使与母亲也不曾这样毫无遮拦地亲密过。她们二人睡一间房,在狭小的空间里朝夕相处;窄窄的卫生间,展示所有秘密。

从上小学开始,梦非就拥有自己的卧房,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没有任何人闯入过她的世界,她也不曾探视过任何别人的空间。

剧组的集体生活让她踏上了一次全新的旅程。

此刻,她看到张姐的内衣挂在毛巾架上,黑色的、成熟的、性感的、半透明蕾丝,轻薄小巧。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款式的内衣,不是在商店,也不是在电视广告中,而是就在身边,这样湿淋淋地挂着,充满真实的魅惑气息。某一瞬间,她突然满心好奇,仿佛那抹黑色唤醒了她内心某个沉睡的精灵,为她开启了生命中一扇崭新的门。她害怕走进去,又渴望走进去。她感觉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她像是着了魔般,怔怔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抹黑色,却在刚要触到的那一刻,骤然停住了。

她长吁一口气,收回手,低下头,继续搓洗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色棉布小内衣,是纯洁可爱的样式。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如此渴望长大,渴望了解一个成年女子的世界。

那里有一团充满诱惑的迷雾,她渴望走进去看个究竟。

她知道自己终将体验那里的一切,无论美好的还是残酷的,都将是属于她的。可她仍是按捺不住好奇,觉得时光太过缓慢。

生命还很年轻,一切美好的都在前面。有那么多期盼,需要慢慢等待。

她提起自己的白色纯棉内衣,把水拧干,挂到晾衣架上去。

夜深了,梦非躺在床上并未睡熟。蒙眬间,她听见张姐起身离开了房间,咔嗒一声带上了门。

梦非转身看向门口,张姐的外套还挂在衣帽架上。天那么冷,她只穿着单衣就出去了,定然是在宾馆里。可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

梦非不禁疑惑,已有数次这样的情况了,半夜醒来,发现张姐不在房间里。起初她是有些担心的,但因白天拍戏实在太累,来不及多想便再次坠入梦乡。她从不记得张姐是什么时候出去,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些夜里,张姐去了哪里?或者说,去了谁的房间?剧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很多都是寂寞的吧?会是费导吗?不,费导在这方面很严肃。或许是金副导演。可金副导演那副采花大盗的样子,张姐如何看得上。最有可能的是制片人,张姐和他说话的态度似乎总有些暧昧,制片人又是组里最大的官…

忽然间,梦非意识到,这样的揣度非常低级,也非常刻薄。她制止了自己的想象。成人世界太复杂,不探索也罢。这样想着,她睡着了。

熟睡中,她走进梦境。这一次,并不是考场或者钢琴课堂。她来到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环境。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道黑暗深渊之前。她探身观望,望不见底。她恐惧,浑身颤抖,却不知如何后退。

恍惚间,她听到身后一个低沉深邃的男性嗓音叫道:“非儿。”

她回过头,望见那个人。她心头一颤,脚下的石块骤然碎落。

她失去支点,坠向那无底深渊。失重的眩晕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坠落到底的那一瞬间,她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昏暗的房间。

霎时回到人间的感觉。梦非感到四肢酸麻,浑身乏力。

她深深吸气,不胜唏嘘,竟会梦见他。

慢慢缓过神后,梦非听到卫生间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是张姐在打电话。声音很轻,似乎还带着哭腔。梦非只听到零星句子:

“他说他爱我。”

“是,他有老婆孩子,但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觉得快乐。”

“不是作践自己,我只是需要被人爱。”

过了一会儿,莲蓬头被打开,哗哗的水声响起,张姐开始淋浴。

几点了?梦非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半。天快亮了。

正文 第11章 戏如人生梦醉(5)

张姐到底和谁纠缠不清?半夜不睡觉,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淋浴,太夸张了。梦非忽然想起那天听管盒饭的王小毛调侃剧组,说剧组就像任何一个单位,各种角色都齐全,马屁精、工作狂、长舌妇、八卦王、专在小姑娘身上捞便宜的色鬼、专跟领导睡觉的女人,一样都不少。

唉,真是无奈,不想也罢。梦非暗自叹息。

这时,水声停下了。梦非赶紧放好手机,翻过身去。

张姐淋完浴,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轻手轻脚地上床。

梦非躺着一动不动,装作熟睡,内心又觉讶异,自己何时已学会这样沉着而不动声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究竟是一种宽容睿智的生活哲学,还是一种世故与狡猾?她说不清楚。

她隐隐觉得,长大或许并不是那么美好。一切虚伪、狡诈、掩饰、偷偷摸摸、暗自揣度、不露声色的本领都将应运而生,无师自通。

14

在拍摄现场,演员经常需要等待。等天气晴朗,等光线充足,等烟火部门埋炸点,等武术指导设计套路、给替身演员绑钢丝绳等等。除了正式拍摄,大量的时间其实都在等待中度过,时常等得人困马乏。

这天,在等天光的间隙,生活制片王小毛过来与梦非玩耍。

在梦非的想象中,任何地方管伙食的都应是那种胖墩墩、脸颊永远红彤彤的乐天派。而王小毛却是个标准的瘦子,脸色黄蜡蜡的。他是组里年龄最小的人之一,刚满二十,高中毕业就跟着当制片主任的表舅混剧组,没什么技能就管管伙食,管了一年多,混得比老剧组还油。虽说油腔滑调了些,但他为人亲善,风趣热情。梦非不讨厌他。

梦非刚进组的时候,王小毛也像组里其他轻浮的男青年一样,偶尔用些含蓄的荤笑话来逗梦非,梦非一概听不懂。后来他识相了,荤笑话不讲了,有好吃的好玩的倒是不会忘记拿来逗梦非一乐。

这天他教梦非用对讲机搞恶作剧,先调至某一频道,然后对着话筒学狼叫。对讲机里很快也传来呜呜叫声与之呼应,是制片组另一个小伙子。

梦非笑问:“其他人都听不到吗?”

王小毛说:“3频道是咱制片部门的秘密聊天室。”

“噢,你们制片部门都是狼呀?”

王小毛嘿嘿一笑,“这剧组里,哪个不是狼?”

梦非也笑,拿过王小毛的对讲机,转动按钮,调至1频道。

王小毛连忙阻止,“不行不行,1频道是导演部门,可不敢乱喊呀,会被骂死。”

梦非问:“演员组是几频道呀?”

“7频道。”

梦非调过去,也对着话筒学一声狼叫,然后立刻噤声。

果然招来演员组工作人员的众怒,“谁啊?谁啊?谁在鬼叫?吃饱了撑的!”对讲机里传来众人好气又好笑的抱怨。

梦非和王小毛笑得蹲下。跟着王小毛这样没正形也没恶意的大小伙子,梦非难得可以放肆地疯一下,不顾矜持地开怀大笑。

他们又把对讲机调到5频道美术组,继续恶作剧。

这时,金副导演走过来,在王小毛瘦瘦的背上重重一拍,“嘿,主任到处找你呢,原来躲这儿调戏我们小非非来了。”

王小毛讪讪地笑,嘟囔道:“我哪儿敢啊?小非非要调戏我,我倒是没二话。”王小毛是出了名的滑头,但梦非不太讨厌他,倒是有点讨厌金副导演,总觉得他有种莫名的危险。

金副导演转向梦非,笑眯眯地问:“非非,在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梦非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低下头。她觉得金副导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局促不安。

金副导演不放过她,“既然闲着,咱们来对对戏吧。”

梦非有些怕他,又不敢拒绝,哦了一声,唯唯诺诺地翻开剧本。

金副导演拍拍她的肩,笑道:“这丫头,怎么还害羞呢。”

梦非整个人僵在那里,被他碰过的肩像是麻木了不会动一般。

就在此时,梦非余光瞥到另一人走近。她转过头,看到席正修。

他在不远处站定,对她招手,“非儿,你过来一下。”

非儿?梦非一惊,这是席正修第一次主动叫她的名字。他竟叫她非儿。这多么像梦中发生的情景。昨夜的梦中,他就是这么叫她的,甚至连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梦是未来的预言,抑或现实是梦境的复制?那梦中恐怖的深渊又是什么?她漫长的坠落又是什么?

梦非呆愣着,一时没顾上应声,也没听清席正修又说了什么。

“陈姐让你去补妆。”他重复了一次,声音低沉而温和。

梦非这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又冲金副导演点头一笑算是告辞,如释重负一般跟着席正修一起离开。

她并非不解人事的笨小孩,此时已反应过来,就算化妆师让她去补妆,也不可能差席正修来喊她。他是特意来帮她解围的。

走远了,梦非抬头看他一眼,轻轻说:“谢谢你啊。”

他对她笑笑,没说话。

她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非儿?组里其他人都叫我非非。”

他仍笑而不语。

一如往常,他不太热情,但她的心情还是好起来,又自顾自说:“再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名字。”

嗯?他抬眼看她。

她调皮地笑。这一笑十分灿烂,露出了孩子的稚气,“木木。”她说,“是我的笔名。我用这个名字发表过诗歌。”

她又说:“知道为什么叫木木吗?”

“因为梦有两个木。”他终于说话。

“才不是。”她得意地笑起来,“听过越人歌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望着她憨稚明媚的神态,稍一怔,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木尚有知,而君心尚不如木知。她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两人一起走回了片场,都没有再说话。

15

傍晚时分,拍摄大场面。暂时拍不到主角,梦非便趴在场记姐姐放剧本的箱子上做数学题。做着做着,又碰到难题,她一时没有头绪,不知如何解答。梦非心中忧烦起来,便对着作业本,一手撑头,一手转笔,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