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逞强啊……』

『逞强啊……』

『逞强啊……嘻嘻……』

无数细小的声音回荡着,无休无止。

“闭嘴!”音就喊道。火焰一下子狂暴起来,四散奔流。

但是,那种毫无章法的攻击方式,根本无法伤到那些幻兽鳞。

突然,幻兽鳞停止了嘲笑,迅速地散开。

音就回头,就看见了斗神。

金色的光辉环绕在他的周围,带着让人畏惧的杀气。但是,他的眼神,很沉静。那是没有丝毫杂质,纯净得不可思议的眼神。

他慢慢走到音就身边,开口,“退下。”

音就愣了一下,皱眉怒道,“不要以为你是明神麾下,就这样跟我说话!我是兽神王,豫漠……”

“小孩子……”斗神平静地说道,“你只是个小孩子。”

音就咬牙,“少看不起人!”

斗神注视着面前渐渐聚拢的幻兽鳞,连看都不看音就一眼。“否认事实,有什么意义么?”

音就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小孩子……小孩子,就意味着软弱,就意味着无能为力。知道自己是兽神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能再做一个“小孩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脑海中,有着陌生的久远记忆,每一个片断都不断昭示着:要成熟、要坚强、要毫不犹豫……因为,自己是王,是整个兽神大陆的希望。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去做一个可以被人信任和依赖的王者。但是,这个男人,却跟敌人一样,拼命地打击着自己那微小的信仰。

音就的眼神里,渐渐有了恨意。

“漠漠,同化!”音就大声喊道。

斗神这才转头看着音就,神情还是平静的。

漠漠仰起了头,『请冷静一点。上次的合体已经很勉强了,再乱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要我承认自己的软弱吗?我是兽神王……”

音就还没有喊完,斗神伸出了手,抵上了音就的额头。

“你是小孩子……你的名字,不叫兽神王,你叫音就。不是吗?”斗神缓缓地说道。

音就的脑海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斗神浅浅笑了,“别舍弃自己的名字……”

他说完,迈步。

音就愣在了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别舍弃自己的名字……这句话,竟然会这么熟悉。从小就生长在冰牙一族内的自己,没有父母,自然也没有被给予任何的名字。被人期待着,寄予着希望的名字,对自己来说,是那样的珍贵。然而,音姽却笑着,说道:为什么名字一定要有寓意啊?有人呼唤就好啦。

于是“音就”,成为了“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被寄托任何希望。只是为了呼唤,只是为了被呼唤。

和火兽合体过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也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但是,那个不会被人呼唤的名字,有意义吗?

渴望得到力量的自己、不放弃责任的自己、逞强着的自己……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很可怕啊……成为兽神王也好,战争也好,最后成为燃料也好……这些事情,很可怕。如果可以的话,只想作为“音就”,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音就想着想着,不自觉地落泪。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一下子涌了出来……

漠漠跃上了音就的肩膀,轻轻蹭着音就的脸颊。『哭吧……没事了……』

斗神走到了幻兽鳞的前方,停下了脚步。

幻兽鳞一下子聚拢,渐渐显出了人形。依然是那威风凛凛的侧妃,强悍无比的战士。

『那不是实体,是因您的想像而呈现的虚像。』九契开口。

“因我的想象而呈现虚像……”他握紧了九契,看着面前那不可一世的女人,“所以,我认为不能战胜,就一定无法战胜;我认为你会选择她,她就一定能控制你……是这样吧,九契?”

『是……』九契回答。

斗神举起了剑,笑了一下,“抱歉。这一次,不会了。”

『是。』这一次,九契的声音里带着感动。

斗神闭上了眼睛,解除了身上的术法。金色的光辉消逝,他睁开眼睛,静静吁了口气。

『斗神,这么快就放弃了吗?』细小而嘲弄的声音响起,『也是啊……放弃吧,‘斗神’这种称号,放弃了,会比较幸福呢……与其背负着那种命运活着,还不如轻松地死在这里呢……嘻嘻……』

“即使是这样的命运,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斗神开口,声音平静。

音就惊讶不已。这句话,自己刚刚说过。只是,那时是为了逞强。现在,这句话里却有着让人不敢质疑的坚定。

冰牙族规的第一条:决不放弃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想要守护的东西,在守护住一切之前,首先要守护住自己。名字、命运、信仰……握在手里的一切,都是弥足珍贵的。这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今天站在这里的理由。

音就笑了起来,带着泪光。“小孩子……”音就开口,声音略微有些哽咽,“我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

以起点之名 [三]

七色的光辉,足以迷惑人的所有感官。

“窑!静壁影障!”赛法掷出铸炼石,喊道。

瞬间,七彩的光辉被驱散开来,周围的一切都明晰了起来。然而,空无一人的环境,还是让他皱起了眉头。

“幻术……”他开口,轻声自语,“还是,转移?”

他双手环胸开始迈步向前走,这种情况下,即使留在原地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

“赛法大人?”娇柔而好听的声音响起,有人站在前方不远的岩石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

“伽兰?”赛法有些庆幸。他走过去,打量了她一番,继而用悠闲的口吻开口,“看来没受什么伤么。”

伽兰点了点头,“嗯……赛法大人,其他人呢?”

赛法摇摇头,“在别的地方吧,应该。”

伽兰的眼神里带着恐惧,身体轻轻颤抖着。

赛法叹口气,“没事。你是这一群人中最弱的,你都没事的话,他们就更不会有事。”他笑笑,用略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伽兰看着他,有些怔忡。

赛法收起嘲讽,开口道,“走吧,应该可以找到其他人才对。”说完,他迈步向前走。

伽兰不说什么,默默地跟上。

走过一断狭长的甬道,前面出现了一排森列的囚室。由于长年废弃,囚室早已残破不堪。和刚开始那个明亮的大厅不同,这里的光线微弱,越往前走,就越昏暗,渐渐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赛法停下脚步,叹道:“啧……这种欢迎的方式真是不地道啊……还是说,我们不是贵宾?”

伽兰站在他身后,一语不发。

周围安静得诡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了一般。在这样的寂静里,脚步声和呼吸声也变得虚无起来。赛法有些不安,一切都太安静了……不,应该说是死寂。脚下的地面有些潮湿,感觉很不舒服……只是,赛法怀疑,在这样下去,自己的感觉也会变得迟钝。

他轻叹口气,拿出了铸炼石,又从怀里取出了几包魔药。

“窑!光临!”他轻声喝道。瞬间,无数晶亮的粉末漂浮起来,熠熠地闪光。

然而,接下去的一切,却让赛法几乎无法思考。

晶亮的粉末照亮的,不仅仅是囚室,还有,浸透地面的鲜血和无数的尸体……

赛法的呼吸一下子停顿了。光辉愈亮,展现出来的一切就愈可怖。这里是尸骨的地狱,血腥的杀场。

“彦华!”伽兰突然叫了起来。

赛法一惊,疾步跟了上去。

“彦华?”伽兰拉起了那已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颤抖着呼唤他的名字。

“别动他。”赛法喝制,他蹲下身子,平静了一下心神,开始检视。然而,事实,就跟他所畏惧的一样。

“赛法大人……”伽兰犹豫着,强忍着哭音,询问。

赛法努力让自己镇定,“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的!”伽兰哭喊了起来,“他是明神的八部,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不可能的!你不是奇工的第一药师么?你不可能看着病人死去的!对不对!”

赛法站起身子,看着伽兰,“你冷静一点……”

伽兰的表情扭曲了,她推开赛法,一下子扑到那尸体前,哭道,“不可能的!你是帝侍啊,你不会就这样死的……”

赛法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怔怔地看着四周,还有很多人,都死了?在那七色的光辉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赛法……”虚弱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赛法转头,看到了满身鲜血的红莲。

“救救我……”红莲伸出手,一步步地靠近,“我……无法控制……”

红莲的话还没有说完,金红的火焰就燃烧了起来。

赛法立刻拿出魔药,喊道,“窑!冰岩障壁!”

然而,那些火焰没有丝毫熄灭的意思。

这时,伽兰冲了过来,她的表情有些狰狞,“是你……是你的战鬼之力杀死他们的!”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这个恶鬼!我杀了你!”

她手里握着长剑,直冲向了红莲。

赛法来不及阻止,就看见那森冷的剑锋没入了红莲的身体。

红莲凄怆地微笑,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救……救我……”

瞬间,火焰淹没了两人。凄厉的哀嚎响彻四周。

赛法的脑海里一片混乱,鲜血、火海、悲鸣,所有一切交织起来绘成的画卷,只有一个名字:死亡。

『赛法……』悲凉的女声响起。

赛法一愣,怔怔地转身。

火焰之中,站着一个美丽的妇人。白金色的头发,幽绿的眼睛,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妈妈……”赛法茫然地开口。

『赛法……』妇人开口,带着深切的痛楚,『人死了,就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即使是我们奇工的医师,也会无法拯救任何一个人……』

一刹那,耳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王被毒杀?!奇工的药师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救王!』

『王后使用的是高等魔药!奇工是同谋!』

『身为奇工的第一药师,竟然无法保护王!这是渎职!』

……

汹涌的声音,压过了一切,在脑海中回荡。

『赛法……』妇人微笑着,『妈妈救不了最应该被救的人……即使死,也无法弥补……』

“妈妈……”赛法的思绪乱成一片。

『是你的话,就会理解妈妈的,对不对?』妇人的笑容开始渐渐扭曲,『你看,你也一定体会到了吧……没办法拯救任何一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很痛苦啊……你也一样痛苦的,对不对?』

赛法怔怔地看着她,太多记忆开始交缠。成为族内最强的药师,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还是为了赎罪?也许,像奈尔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不去背负任何东西,才是最幸福的吧。为什么,他偏偏记得呢……12年前的那场灾难,父母的枉死,还有,无法拯救任何人的那种心情……

人死了,就什么都挽回不了。他没有任何野心,也不在乎谁成为了君王,只是……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去。医者父母心也好,自我满足也好……只是,谁都不要死。这样的想法,错了吗?如果是对的,那么现在的一切,又是在说明什么呢?!

『没关系的……孩子……』妇人慢慢走近,『我们一起赎罪吧……像我一样,用自己的死亡来赎罪吧……』

赛法站在原地,没有丝毫举动。

『没有办法救人的药师,就没有生存的意义……死吧……死了,就会忘记一切……』

他还是静静地站着,那些金红的火焰,迫在眉睫。

“赛法!”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赛法一惊,猛地抬头,面前的人化为了七彩的鳞片,四散而去。那一瞬间,所有的尸体、鲜血和火焰,甚至是那昏暗的囚室,都消失无踪。他一下子跪倒,重重地喘着气。胸口的压抑感尚未退去,头隐隐痛着。他轻咳了几声,抬头。“帝侍……”

彦华走到他身边,蹲下了身子,“你还好吧?”

赛法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自语,“幸好,你没死……”

彦华并没有听清楚他所说的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赛法低头,眼神扫到了彦华的左腿。粗略的包扎止不住鲜血,看起来,是新受的伤。

赛法叹口气,抬手,从怀里拿出一瓶魔药,丢给彦华。

彦华接住,看了看,随即开口,“谢谢。”

“看来你也吃过苦头了……”赛法看着他涂药,悠闲地开口。

“刚才命悬一线的人,好像不是我吧?赛法大人,你是不是担心错对象了?”彦华自顾自上药,说的话是十足的打击,但口气却是一贯的谦和有礼。

赛法无奈地笑笑。思绪却又开始沉重起来……没错,命悬一线。他还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放下了,原来,还是无法摆脱么?那场梦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注意到赛法的沉默,彦华抬头,斟酌了一下,开口,“不觉得这里的幻兽鳞有些奇怪吗?照理说,是要接触过,才能模仿的吧……”

赛法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的确,在切利安要塞中,意珅也说过,自己可以模仿成任何一个被自己触摸过的人。而刚才,不说那段惟妙惟肖,演技精湛的前奏,后面那个精神打击的方式,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即使对奈尔,他都不曾提起,兽神大陆又怎么可能知道?甚至,模仿?

“虽然有些荒谬,但是……”彦华慢慢开口,“我们经历的一切,可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幻像……”

赛法突然笑了起来,“果然……”他叹口气,“内心的恐惧吗……”

彦华也叹口气,看着周围隐隐出现的七彩鳞片,“总的来说,是很丢脸的。”

“看来,能自己摆脱恐惧的你,还是蛮有一手的嘛。”赛法赞道。

彦华浅浅笑一下,站起了身子。

“我啊……已经有觉悟了……”他开口,笑着道。

“觉悟?”赛法有些不解。

这时,细小的声音响了起来,『呵呵……看来二位都很有能耐呢……这粗鄙的幻像已经无法对二位造成影响了吧?』

赛法也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笑笑,“所以呢?”

那细小的声音带着嘲笑回答,『身为八部中战斗力最低的两个部族,二位的勇气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彦华和赛法都沉默了。

飘浮在空中的幻兽鳞渐渐落下,然后,幻化为了大型的猛兽。全身的毛色青灰,利齿外露,带着说不出的强悍。

“刚兽?”赛法的记忆里存有模糊的印象,谁跟他描述过类似的猛兽。无坚不摧的利齿,破毁一切的蛮力。四方兽神中,最具杀伤力的族落。

『呵呵……战斗吧……然后,死去吧……』

“谁会死在这里……”这样开口的人,是彦华。他的表情里有着温柔的释然,完全超脱了恐惧,“我们帝侍一族,会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

赛法不知道他那句话的含义,但下一刻,彦华伸手,放上了赛法的肩膀。

一种浸润着温暖的力量从彦华的手中溢出,渗透进了赛法的身体,所有的细胞在一瞬间雀跃起来。

“魂守?”赛法惊讶不已。

彦华笑了笑,拔出了佩剑。“赛法大人,请没有任何顾虑地去战斗吧……不过,我还不想死,所以,麻烦您小心一点。就这样……”

赛法愣了愣,皱起了眉头抱怨,“喂,有点诚意行不行?”

“那不行,”彦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的生命,也是很珍贵的呢。”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赛法的心情有些奇怪。

生命,是很珍贵的……这对于帝侍来说,是最不可能说出口的了。身为王的半身,代替王受伤,代替王死去。帝侍一族的使命,本来就不允许他们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12年前,比起奇工,受到更大伤害的,是帝侍才对。“为什么没能代替王死去”,远比“为什么没能医治王”更加残酷。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彦华发动了政变……如果一定要为一个人而死的话,那么,至少那个人应该是明君。他,是不是这样想着的呢?

那么,刚才彦华经历的幻像也与这有关?而他最终摆脱了。 “我的生命,也是很珍贵的呢。”—— 这就是,他所谓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