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格修斯久久凝视着亚瑟2号，终于缓步上前，在他面前俯下了身。
“帝国感谢你的付出。”他道。
亚瑟2号眨眨眼，吃力地调整姿势，望了一眼薇妮。
莱格修斯道：“她已经离去，另一个…在虫族来临时，拿起了武器，她没有背叛帝国，只是受了点伤。”
亚瑟2号的神情倒平静了，只是那双平常冷淡至极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悲伤。
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静默了。
罗斯特的脸上青筋暴露，强忍着离开了视线。
莱格修斯轻道：“不必致歉，你和他是不同的。对帝国而言，你已经付出太多。”
不同的么？亚瑟2号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似乎周遭的一切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他只专注着看着宛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直到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忐忑的执拗。
没有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包括莱格修斯。
然而宛籽知道。
她不远不近地站着，用力拽紧了胸口上的挂坠，与他的目光僵持。
硝烟还剩下一点点没有散去，他身后的基因研究所漆黑一片，断壁残垣像是野兽的血盆大口。
宛籽心乱如麻，不停地安抚自己——冷静点，同情心在这颗弱肉强食的星球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她真的无法想象，一个垂死的人的目光竟然能够维持这样漫长的时间，那光芒一点一点在她的身上点燃焦灼的伤口，让她每一下呼吸都带了血腥味。
她想起了25号握着追踪器做的纽扣的神情，有憎恶，有恐惧，其实还有一点点难以觉察的温柔。
就是那一点点的温柔，猝不及防地动摇了宛籽冷眼旁观的心。
宛籽僵立了一会儿，终于动了脚步来到了亚瑟2号的面前，低下头，解下了脖颈上那个老旧的营养剂瓶盖。她拎着细长的绳子，让它缓缓降落在了亚瑟2号的手心。
亚瑟2号终于微笑了起来。
——120个恒星年，从最初到最后，其实远比你想象中要久远。
亚瑟2号张了张口，眼神终于渐渐涣散。
…
良久，莱格修斯终于问：“他说了什么？”
宛籽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好像说…植物研究所？”
“什么？！”一旁走神的罗斯特失声尖叫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亚瑟爸爸最终目标是植物研究所…
第53章 新纪元
战争没有结束，军部派遣的精锐部队火速赶到植物研究所外延，然而——为时已晚。
偌大一个植物研究所，所有防护外墙被炸毁，飓风席卷，正在繁殖期的植物的种子随风被吹散开来，正以令人恐惧的速度迅速在日半球蔓延开来。植物园外已经爬满了巨型的藤蔓，鲜艳的菌类植物把整一片大地都覆盖上了五颜六色，剧毒的勾刺从这些柔软的叶子里伸出，尖尖地朝向天空。
军部的先行将帅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军部束手无措，只能调来强力的光感武器，然而飓风已经持续了一阵子，除非把整个星球夷为平地，不然如何控制得住飞速蔓延的改良基因植物？他们多数带有强烈的生物武器功用，其中少部分是食肉植物，少部分还有剧毒，更有一部分甚至拥有强大的繁殖能力和一定范围内的活动能力！
一旦他们在这颗星球上扎根蔓延开来…普通的平民和武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先前还有该死的数不胜数的虫子为他们来传播花粉！
这才是亚瑟的最终武器。
他利用怀恩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星辉”计划，让他相信了这将是一场能歼灭虫族主力，从而给帝国百年和平，用以开采矿产治疗基因缺陷的时间…一旦虫族真正来临，植物研究所被炸毁，这一颗星球恐怕将真正地回到蛮荒时代。
亚瑟他，根本就是想让植物代替武器，彻底摧毁伊克斯佩特种族。
“元、元帅…”英勇善战如罗斯特，在面临眼前的局面时，也终于慌了神。
莱格修斯沉默。
宛籽跟在他身后眺望不复往昔模样的植物园，只看到在视线的尽头，怀桑花巨大的树枝伸展开来，透明的花朵掉落了无数。只可惜那样的画面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紫色的藤蔓攀爬上了怀桑树，把整棵树都勒得几乎变了形——
“通知所有人，定位所有平民区，尽快…转移。”终于，莱格修斯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
所有人都肃穆起来。
都时隔五千年，这一颗多灾多难的星球，终于又将迎来新的挫折。
硝烟终于渐渐散去后，宛籽在莱格修斯的陪同下，来到日界线眺望远方的赫立俄斯宫。
晨曦中，这一颗残破的星球露出了它现下千疮百孔的面貌，远处的赫立俄斯宫已经被一片赤红色的颜色覆盖，山下的植物五颜六色，斑驳诡异。如果说有一定的运动与搏杀能力的人还能鼓起勇气去恒星光芒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采集一定的食材，那么像宛籽这种不堪一击的地球品种恐怕只能去当花肥了。
“我们还回得去吗？”在微光中，宛籽问莱格修斯。
莱格修斯的神色凝重，金色的长发飘散在风里，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拖拽入身后的无穷黑暗里。
他其实还是孤单的吧。宛籽偷偷地想。
葵明宫埋葬了他最后一个亲人，25号与亚瑟联手炸毁了坦尼桑上所有的基因库，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天上地下，莱格修斯再也没有家人了。
葵明宫的废墟在那一场大战不久之后就被挖开，里面的尸体已经挤作一团。葬身葵明宫的还有帝国的皇帝怀恩·伊克斯，以及议会与军部的数位要员。因统治阶级伤亡过多，平民阶层逐渐拥有了参与政事的机会，议会与军部把控政局局面被打破，民心所向的帝国元帅莱格修斯·伊克斯继任帝国的下一任皇帝，成为了帝国史上第一位独裁君主。
至此，帝国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基因研究所被摧毁，则导致整个星球上的平民与贵族都被迫迁徙进入伊克斯佩特星的夜半球生活，只有在那儿，恒星光芒无法抵达之处，才没有吃人的剧毒的植物们。
葵明宫已毁，赫立俄斯宫，曙光之所，终于也成为了被遗弃的古迹。
至此，伊克斯佩特，这一颗在茫茫宇宙中盘踞一方数万年的高等智慧星球，正式进入黑夜时代。
事实证明，高等智慧种族的应灾能力要比宛籽想象中好得多。灾难过后，所有残存的贵族迅速拥立了莱格修斯为新皇，军部的年轻将帅们组织剩余军力，把夜半球还保留着生物链并且拥有充沛的动植物资源的区域进行划分，有序地引导贫民进入，很快就组建起了全新的城市群落，保障每一个人都至少能拥有一定的食物资源…
而号称“星辉”的宛籽，在这一场大动乱之后就病倒了，起初只是习惯性地有点晕眩，等到后来就四肢发软，最后躺在地上也感觉天晕地旋，喷嚏连天，鼻涕抑制不住地往下流淌。
这种感觉…莫名有点熟悉。
有点像感冒？
“阿嚏——”泪汪汪的地球人宛籽。
“如何？”莱格修斯进入临时休憩的居所，看见宛籽眼睛红红的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薇妮仔仔细细地阅读完毕宛籽的体检报告，疑惑道：“报告显示，她的身体因为之前剧烈的温差，喉部、肺部和一些身体其余部分出现轻微…嗯，地球用语是‘炎症’？”薇妮看宛籽。
宛籽惨烈点头。
看样子的确是感冒了…可是为什么会有感冒啊？？？这么高度发达的星球居然没有消灭感冒细菌吗？？？为什么其他人不会啊？？？
莱格修斯皱眉：“怎么会忽然生病？”
薇妮张了张口，好久，才轻道：“地球人的身体并不适应帝国的自然环境，容易出现各式各样的小问题，之前…每隔一定时间，主脑会传回数据到研究所，亚瑟大人他…时时刻刻在监管。”
薇妮的话越说越轻，情绪也渐渐低落。
从宛籽的基因被带回帝国，已经过去了100多个恒星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亚瑟投入巨大的心力，终于成功培育出于帝国基因融合的26号。然而宛籽总归是第一个完整体，她的身体适合处于适应期，这就需要医护人员时时刻刻提起所有的心神去接收那一大堆传回的数据，并作出相应的调整…就算是在宛籽独自闯荡的荒原时代，亚瑟也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时刻掌握她的身体数值。
地球人，可是很难养活的。
没有了亚瑟，宛籽的身体健康，只凭她一个人…
“阿——嚏——”
宛籽擦了擦鼻子，咧嘴朝着薇妮和莱格修斯笑了：“没关系的啦，我们地球人，阿——阿嚏——我们地球人，经常生病的，感冒是小问题，吃药一礼拜，死扛一周好！”
莱格修斯来到宛籽的身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温度…的确比往常要高。
宛籽感受着额头上那一抹冰凉，舒服得想要哼哼，眼睛都眯了起来。
“那个…没关系的啦…”她打起精神安抚失落的薇妮，“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我都不会有姨妈诶，以前每个月姨妈的第一天我都是在床上打滚着过的可疼了…”要说现在的身体比以往优越的地方，最大的闪光点可能也是唯一的闪光点就是姨妈彻底消失不见了吧…是的，最初的晕眩竟然是因为成年，没有了姨妈取而代之的是身体激素不太协调的那几天非常短暂的晕厥，到后来也已经消失了，只会有一点点的乏力。
“薇妮。”宛籽笑到一半，小心问，“之前，亚瑟说的怀孕…”
薇妮脸红道：“那个…对不起，是我经验不足。亚瑟大…亚瑟在你身上注射了激素扰乱制剂，骗过了主脑…”
宛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偷偷看莱格修斯。
莱格修斯…这愚蠢的长翅膀的东西，他居然跟着脸红。
宛籽：…
“宛…宛…”
昏黄的室内，一日三长的小人鱼兰多已经到了学步个子，他摇摇晃晃地抱住了宛籽的腿，抬起小脸蛋甜腻腻的地笑了，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宛——宛——抱——”
宛籽无奈笑了，抱起他轻轻放在怀里。虽然上一次并没有怀孕，但还真的阴差阳错掉落了一个宝宝啊…
她给尾巴起了个名字，叫兰多。
因为不久之前她在日夜交替的交界之处找到了一朵久违的花朵，如获珍宝似的带回了居所。在好黑暗的夜半球里，那朵花成为了唯一的亮色，她终于明白它之所以能成为帝国精神的象征——只有最顽强的生命，才能在伊克斯佩特这样恶劣的生长环境中仍然烂漫得无法无天。这些花朵，让她想起了久远的记忆里那个用肉麻的语调呼唤她“兰多罗纳花朵”的人。
薇妮原本就要离开，看见小人鱼尾巴，她屡屡回头，露出了一点点疑惑神色，最终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怎么了？”罗斯特不解。
薇妮迟迟道：“人鱼族理论上是19个恒星年成年，变成人形，但是他们的认知能力却是从出生开始的啊…理论上他应该有成年人的思维了。可是…”
自从他们的小人鱼兰多的表现却是一个咿咿呀呀的幼儿，这到底是基因序列问题，还是智商问题？
“…也许他傻。”罗斯特郑重道。
薇妮噗嗤一声笑了开来，抬头仰望星空，享受难得的安静。
室内。
莱格修斯冷眼看着兰多，气氛并不是很融洽。
小人鱼兰多抱住宛籽的脖颈，亲昵地蹭了蹭宛籽的耳朵，狡黠地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不好意思迟了几分钟…
考虑写个25号和亚瑟2号的番外，等我挤一挤，到时放微博好了
第54章 25番外-与你相遇在尽头（上）
“名字。”
…
“你的名字。”
…
“告诉我，你的名字。”
…
寂静的实验室里，初生的少女已经露出了成人的姿态。她有着微胖的脸蛋与柔嫩的四肢，黑色的长发飘散在配置液中，一副恬静的模样。
实验数据显示，她已经有了听觉，当实验室人员通过不同的声线来刺激她时，她的心跳会随之做出不同的反应，这表示她的耳朵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少睁开眼睛，她就像熟睡着一样，明明胸膛微微地起伏着，然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亚瑟大人…”薇妮进入实验室，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亚瑟专注的模样，不由笑了，“亚瑟大人，25号目前身体数据一切都好，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不必。”亚瑟淡道。
薇妮探口气，不作争辩了。距离莱格修斯元帅将地球基因样品交给坦尼桑已经足足有20个恒星年了，他一直就是这样子。
亚瑟·修瓦尔，伊克斯佩特帝国最卓著的基因学奠基人，没有人质疑过他的专业，也没有人记得他已经在坦尼桑专心研习帝国基因缺陷问题多少年。他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完美而不知疲倦，专注得近乎不近人情。
而那个拥有他所有专注的情感的地球生物…薇妮抬起头望向高大的培育皿，这个地球生物与之前的1到24号并没有不同的地方，特别是24号，现在还在稳压舱里面缩成一颗球呢，怎么亚瑟大人对这一只…特别关注？
实在太奇怪。
薇妮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实验室，离开之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她忽然发现25号睁开了眼睛。
“亚…”薇妮想要叫亚瑟，却发现亚瑟的注意力似乎是被她刚刚递上的检查数据吸引了，并没有看见25号睁开眼睛。
而25号…她安静地飘荡在培育液中，漆黑的瞳孔显而易见地聚焦。
等亚瑟抬头，她又阖上了眼睛。
她显然拥有不错的视力，而且…薇妮在离开之前忽然明白了亚瑟对她不同的原因，她似乎拥有相当的智力？
25号。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亚瑟似乎真的培育出了一个高等智慧生物？
地球人是需要一定的睡眠时间的，实验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陷入漆黑，只有到了那时候，25号才会自由自在地睁开眼睛，小心地打量这个全新的世界。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触摸培育容器壁，用力地推了一推，又小心地砸了一拳头，确定自己无法脱困，失落地又蜷缩成一团。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一年？两年？也许更久？是被外星人抓走了吗？这不是美剧里才有的情节吗？他们这群人到底想做什么？
地球…还在吗？
昏昏沉沉的25号，习惯性地抱住膝盖，气馁地想抓头发。
最初的最初，她浑浑噩噩，身体也全然不受控制。等到她的脑袋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变得有些无法控制——许多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被一个个接走，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最近这一段时间，一个都不剩下了，只有某个变态天天在她的面前唠唠叨叨。
“名字。”
…滚。
“你的名字。”
…呵呵。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傻了才跟你这外星人沟通！
实验室外，坦尼桑基因研究所的主人亚瑟定定地站在监视器的面前，看着里面的地球人例行的活跃期，沁蓝的眼眸中的冷淡消融了一点点。
这只地球生物的智商要比他预想中要高得多，她显然拥有独立思考的意识，还会自主选择生存状态，只是他不明白，她一个人在培育液里挥动四肢上下游动是什么状态。这是为了…运动？
他觉得好奇，打开实验室舱门，开启所有的照明系统。
地球人原本正在翻滚跳跃，圆溜溜的眼睛正好和他对视，那一瞬间，彼此都有点尴尬。
“名字？”亚瑟不动声色问。
他知道她听得懂，在培育她的最初，他试探性移植了一点点伊克斯佩特星人的基因序列进入她的序列里，不多，只是语言中枢的一点点，试探她在交融之后能不能存活。她活了下来，这代表未来的26号完全可以植入更多帝国基因。
25号这一次没有闭眼，她歪起了脑袋，吐出舌头，摊平了身体飘啊飘。
——我是个傻子呀傻子。25号思维电波如是说。
亚瑟：…
“我并没有多少时间。”亚瑟淡道，“如果你仍然是不合作状态，等待你的是报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