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记起了很久以前，她在伊克斯佩特星的荒原上再次遇见莱格修斯的情形。那时候的莱格修斯身体已经破损得不堪一击，狼狈得如同缩在下水道里的老鼠。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怯懦而又彷徨的莱格修斯，那时候的他也是带着这样的神情问她：就算身体已经破损，也依旧无法替代吗？
“你，不害怕？”伊斯声音低沉了下来。
宛籽揉了揉眼睛，奋力地摇头。
也许战争与痛苦最终把他变成了日后的莱格修斯，但是剥开层层伪装之后，莱格修斯，或者说…伊斯·艾伦特本人，其实一直就是一个温顺的胆小鬼吧。
宛籽踮起脚尖拥抱伊斯：“只要你还是你，我就不害怕。”
伊斯终于垂下了翅膀，用力地拥抱住了宛籽。
“…宛籽。”
他已经不记得身体已经被撕裂过多少次，黑暗是如此的漫长。
直到此刻，光明才终于又一次拥抱他的灵魂。
他埋头在她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确定。
“…宛籽。”
“我在。”
而宛籽也如他所愿地回应。
重逢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伊斯的情绪很快就重新低落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不同于所有种族的，被人工合成的产物。
“翅膀是可以收回去的。”宛籽小声说，“具体的方法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定它们可以消失不见。”
伊斯的表情更加疑惑。
“唔，你要不深呼吸一下？不、不对你不需要呼吸了…”
宛籽抓耳挠腮，费劲全力回忆伊克斯佩特星人是怎么做到的，忽然眼前一亮。
“你试着像鸟儿一样，蜷缩起来？会不会翅膀本身就是伸缩性非常好的特殊材料呢？”
“蜷缩？”伊斯艰难地动了动，翅膀笨拙依旧。
“对、翅膀是可以收起来的，你还不灵活，我帮你。”宛籽绕到他的身后，小心地握住他的翅膀，慢慢地推动它们朝身体内侧收拢。
伊斯忽然浑身一颤，脸上出现一丝难堪的神情。
“你感觉到了吗？翅膀的伸缩范围非常大，你试着朝这个方向继续延伸…”
伊斯握紧了拳头，耳朵尖红了。
“…伊斯？”
“唔…”伊斯忽然躲闪了几步，翅膀刹那间凌空而起，以超过身体两倍的姿势彻底地舒展了开来。
宛籽：…
“我…”伊斯欲言又止。
宛籽忽然记起了伊克斯佩特星人的翅膀某些…神奇的功用，顿时尴尬地一起红了脸。
“对、对不起啊…”
分别太久，她都差点忘了伊克斯星人最大的要害缺陷了口！
伊斯面红耳赤，扬起脖子，咬住嘴唇控制翅膀，一点一点地往回缩。这一次他似乎是找到了翅膀运行的轨迹，巨大的双翼渐渐合拢，最终全部缩进了身体里。
成、成功了？宛籽呆呆看着伊斯。
伊斯握着拳头在原地喘息。
“太好了！”
宛籽兴奋地想要跳起来，却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个身影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已经围观了多久。
亚瑟。
亚瑟缓步靠近。
伊斯迅速站到了宛籽身前，挡住亚瑟的目光，翅膀又重新张了开来。
亚瑟并不靠近，只是隔空望向宛籽的方向，道：“我想现在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在震惊，翅膀竟然可以缩回身体里，这真是了不起的发现。”
宛籽冷眼看亚瑟，咬牙问：“灰叶呢？”
亚瑟轻声答：“他在进实验室之前，就用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你说谎！”
亚瑟目光黯淡了几分：“我也希望我是说谎，可是宛籽，灰叶…他是一个战士。”
宛籽的呼吸一顿，绝望的感觉又一次从脚底心钻上了胸口。
灰叶…
亚瑟道：“在他的身体彻底死亡之前，实验室提取了他脊椎组织，成就了完美的伊斯。”
他隔空看着伊斯，如同看待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宛籽只觉得莫名的寒冷席卷了自己的身体。
她一直以为是伊克斯佩特帝国数千年的绝望，才让亚瑟走上了孤注一掷的道路，她以为少年期的亚瑟就如同所有她认识的人一样，怀着对帝国的热情，只是希望能够在星际战场上崭露头角…
她错了，简直是错得离谱。
亚瑟·柯博特，他从来都是洛迪意志的继承者，一个冷血的科学家而已。
她其实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不是么？
宛籽退后了几步：“你来，是想要知道我的故事后半段吧。”
亚瑟静静看着宛籽。
宛籽盯着亚瑟道：“那颗星球在经历过基因改良的洗礼之后变得异常强大，开始了对外殖民的漫长岁月。可是光辉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基因改良的缺陷就暴露了出来。”
亚瑟的目光颤了颤：“缺陷？”
宛籽道：“是。完美基因只持续了一代，基因并不稳固，第二代就开始崩塌，每一代自然繁衍的后代都比父母更加孱弱，他们的身体溃烂变异，寿命减少，在多年之后绝大多数平民都生活在痛苦中。”
亚瑟道：“那…贵族呢？”
宛籽道：“旧贵族被叛军消灭，新贵族以□□技术延续后代，减缓基因崩坏的时间，然而就算是这样，数千年以后，帝国也已经无力支撑了。基因研究所的主人，也就是未来的你，在军部的寿命之下，前往宇宙远方，找寻能够改良帝国基因的希望——它叫星辉计划。”
亚瑟的目光复杂：“后来呢？”
宛籽轻道：“后来，我们就相遇了，亚瑟。”
亚瑟激动起来：“后来呢？！”
宛籽仰起头，冷道：“你帮我们离开。”
…
亚瑟震惊地看着宛籽，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宛籽…”亚瑟靠近她。
伊斯张开着翅膀，目光中杀气毕现。
“我对你们并没有…”亚瑟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开口。从第一次相见开始，她就似乎很容易相信他。到后来，她知道了他叫亚瑟，她的目光中更是有着无法压抑的信赖与熟稔…
可是这些，都在刚刚消失无踪了。
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陌生，甚至是敌意。
——那是就算他当初把她扣在实验室里都没有过的陌生与敌意。
“做个交易吧，亚瑟。”宛籽轻声道，“我用未来，跟你交换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周末要写两章感觉还是好难…我明天补吧…
好奇怪，全职了以后，工作日写得比较顺畅些，一到周末还是好废。。。难道生物钟还在？口
第99章 完美品
你愿意用未来，交换现在吗？
宛籽从伊斯的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亚瑟的对面。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培育皿中成长的时候，亚瑟温和的目光层级是她面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勇气。也许她终归有些雏鸟情结吧，她在亚瑟面前，一直就是一个依恋安全感的外星孩童，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真正地站到他的对面，平等地、冷静地看着眼前的造物主。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洛迪说，伊斯是他最完美的作品。”
宛籽仰起头：“数千年以后，你在坦尼桑花费了一百个恒星年创造出了我。你说我是你科研中最完美的作品。”
“宛籽…”伊斯拽住了宛籽的手腕。
宛籽并不看他，她向前一步，盯着亚瑟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想要我死的，是吗？”
亚瑟竟惶然朝后退了一步。
他的神情复杂得近乎狰狞，还是少年的脸上□□裸写着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竟是来自遥远的未来，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她身上的一切呢？
她的身上携带者穆查理星人的基因，她知道坦尼桑的监控缺陷，她还知道伊斯的翅膀能够伸缩回身体里——这根本不可能，实验组甚至都没有靠近过伊斯，更加无从知道！
她甚至…在伊克斯学院的疗养院时期，就在找寻一个叫莱格修斯的人。
那个查阅军事资讯库都不存在的名字。
那个…三个恒星日之前，刚刚被洛迪正式命名的，莱格修斯号实验体。
…
如果这是真相，那是不是意味着…
亚瑟一步一步朝后退，整个意识陷入了恍惚。
宛籽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落入他的耳中却犹如□□炸裂——
“数千年苦难与挣扎，终于开始了，你真的，不打算阻止吗？”
“不…这不可能…”
亚瑟落荒而逃。
宛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终于轻舒了一口气，双脚一软，身体无力地向后倾斜。
倏然，她跌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宛籽醒来时，坦尼桑的夜早已降临。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伊斯的膝盖上，身上盖着的是伊斯的翅膀——唔，翅膀正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翻转着，看起来很吃力。
翅膀的主人靠在身后的岩石上睡着了，长长的刘海遮去了他大半张脸，露出好看的下巴。
…这个笨蛋，金属的翅膀根本就不暖和的啊。
宛籽怕吵醒伊斯，不敢动弹，只敢转动视线仰望星空。
在这个模拟的自然环境里，肉眼可以看到无数星光闪耀的夜空，画面美丽而又安静。
——就算是荒凉如坦尼桑，也并不是只有绝望啊。
“宛籽。”
伊斯的声音在宛籽的头顶响起。
宛籽心虚地坐了起来：“你、你醒了啊…”
伊斯目光低垂，欲言又止。
宛籽安静等待他的反应。她知道，他心底一定已经记载了数不清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事到如今，如果他真的想要知道真相…他的确有权利知道的。
然而她等了好久，伊斯却迟迟没有开口。
宛籽觉得困意又快上来了，可是伊斯却只是像一座雕像一样静止在原地，什么都没有说。
“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终于，伊斯微哑的声音响起来。
四周有风，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哼着歌儿。
宛籽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柔软了一片，像是喝酒到微醺，又像是吹风到困倦，也许人类在美好的事物面前永远会望而却步，不忍打搅吧，伊斯他，实在是比她预想中还要美好得多。
“我已经知道我从哪里来了。”她想了想，轻声说。
“未来。”伊斯低道。
“…是。”宛籽蹲坐在他身旁，小声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
…
恒星的光芒再次照耀大地，宛籽从迷蒙中苏醒了过来。
她感觉身下的草地湿漉漉的，竟然是露水，顿时由衷地佩服这个2号实验室里的模拟生态环境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这样发达的科技，如果用在正道上该有多好？
阳光明媚，她眯着眼仰望天空，看见伊斯正在天上飞翔。
他还不太熟练，身形有时候会踉跄，如同一只小鸟一样，笨拙地学着煽动翅膀。
…这个笨蛋。
宛籽憋着笑不敢太张扬，现在的伊斯听觉应该已经很厉害了，她只敢偷偷腹诽：霸道总裁狂酷拽的种族伊克斯佩特星人，他们的翅膀绝大多数时候是用来配合跳跃的滑翔，哪像他现在…简直就是小鸟学飞啊…
“你在笑。”伊斯忽然降落，眼神不太友善。
“咳…”宛籽心虚地遮掩，本来想要强行憋回去，看见伊斯在原地上下扑腾翅膀，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伊斯耳尖泛红，眼神更加不友善。
倏地，他腾空而起，显然是恼羞成怒了。
“你要抓紧时间联系啊。”宛籽在原地小声吐槽，“我们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伊斯在空中终于滑翔了一段，险些撞上树顶。
宛籽沐浴在恒星光芒之下，仰望着他的身影，透过他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莱格修斯。
她在心底呼唤这个早已经呼唤千万次的名字。
——我终于找寻到希望，你一定要等着我。
“你…饿了吗？”忽然，一个轻软的声音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