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如今名为迎娶雪芷而来,只怕更让清秋意冷。当年是误会,如今是巧合,即便如此,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他还得迎娶雪芷,把她接回去做天府的主母。想到这里,宁思平咳得更狠,离开春上路还有一段时间,来此地一直筹划的大事皆已定下,清秋的事才是他该认真考虑的,至于雪芷,他眼中厌恶之意大盛,一掌扇灭了烛火,黑暗中沉默不语。

嫁人要做些什么准备?三书六礼这样的步骤众所周知,是少不了的,世子娶亲更会郑重其事,繁琐的礼节估计听都没听说过。说是准备成亲,但清秋并不敢相信,卫铭安排了人来为她量衣,红玉与青书偶尔会来请示她一些无关重要的事,如红绸多少为宜,哪家布坊信誉最好,喜礼定的早晚等,其他并无异常。

卫铭无疑是个名人,故世子府里的动静无时不刻都有人关注。当年那些仰慕卫少的女子,如今大都已经嫁人,而今想起少时心里曾有过这么一个男儿,尚会羞红了脸,更别说待嫁女子,比照着想找个象样的夫君,卫世子会娶哪家的小姐,更是她们近期的话题。

关于世子卫铭的亲事,越都城里又有了新说法,说是他将迎娶府中的一名厨娘为妻,闻者皆惊,相比之下,大家都信康将军的女儿才会是新娘子。哪知越传越盛,彩丝坊的老板娘亲口说过,曾入世子府为那名女子量衣,人家订的可是嫁衣!

这可是个大事件,甚至传到了宫里那位九五至尊的耳中。皇上只知自己的这位贤臣从前是个风流年少,近几年突然转了性子,还担心从此他向柳下惠看齐,上回特意赐了一些美人给他,正考虑再次做个人情,赐下婚事,哪知卫铭会突然说要成亲。

皇上也是人,如今时近年节,事务不多,唤人去细细细打听了民间言论来听,以此为乐。郡王夫妇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可他们不敢摆出强硬态度逼儿子娶心目中的人选,真让人啧啧称奇,看来卫铭不仅对敌有一手,应对自家人的手段,那也是不容轻视。皇上没料到自己的威武将军也牵涉在其中,康家的女儿美貌无双,他曾略有所闻,能让卫铭舍美求其次,那么那个小小厨娘自有独到之处。

卫铭兼的职在和谈后已无甚大事,早早地告了假在家,只是上门求见的不少,有些还得应对一二,故能缠着清秋厮磨温存的时间不多,再加上与郡王府那边的关系成胶着状态,他坚持的事,父母亲反对,郡王妃甚至几次请来御医诊治病体,非说自己病得不轻,动则心口绞痛。明知这不过是母亲的小小手段,但为人儿女,哪能真做出忤逆不孝之事,他日日还是要过府请安,回来后对着清秋一句也不提是何情形,也不让府里的人乱传闲话,只是笑着与清秋说又想到了几个特别的菜式,看她能否做得出。

对着这个极度挑嘴的世子,清秋无奈至极,菜名好听,菜式古怪,真不知他打哪来的念头,后来才知,他是拿着诗经来编排菜名。既然他这么喜欢跟自己辩义理,讲诗经,那么她就不用客气,粉蒸肉名曰不怀归,蒜泥茄子雅称“淑人君子,其德不回”,一道虾仁面线却用荷叶、竹荪、莲子三样底料煨汤,清香之外意取岁寒三友,这样逗着嘴,也做出道道风味奇特的菜式出来,不光卫铭大饱口福,连找机会想来多见见况灵玉的宋珙也跟着沾了光,更是打着来打牙祭的旗号,光明正大出入世子府。

一日清秋拿着诗经翻看,看到“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时①,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莼菜鲈鱼,当初这可是郡王常吃的一道菜,她便是因为这道菜进了王府,做厨娘,当管事,后来世子归家,那时他们也如这般…清秋突然被触动了那股勉强压下的不安,如今世子说要同她成亲呢,那边府里定是极力反对,要郡王夫妇接受一个厨娘变做儿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她性子是比别人要强些,可到底还是个传统的女子,不然也不会在心中渴望嫁个如意郎君,一生顺遂。撑了这么久独自过活,她有些累,故对世子的出现,既抗拒又忍不住贴近,这是她眼中的蜜,一尝再尝,永不嫌多,若今后还有无数个孤苦的日子要过,那此时得到的多些,将来也好拿出来聊以慰寂。

正这样怔怔地想着,书被返回府中的卫铭抽走,适才他被郡王府来人匆匆请去,不知出了何事,清秋正在心里担忧,但见他脸上有丝古怪的笑意,瞧不出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心中一急:“世子爷,出了什么事?”

卫铭把书撂到一旁,揽住她笑道:“莫怕,不是你我的事,却是要给灵玉道喜呢。”

原来是宋丞相派人去提亲,想为二子宋珙说媒,要迎娶郡王妃的侄女况灵玉。

宋珙看似浪荡,其实良心不坏,对况灵玉是实心实意,偶然间得知——实则卫铭有意为他通气——郡王妃有意将况灵玉配给自己的儿子亲上加亲,不敢怠慢,禀明父母有意成家立室,且已有了意中人。宋丞相见儿子已到婚配年纪,便着夫人去探了郡王妃口气,郡王妃一想,与丞相府结亲比硬塞给卫铭好得多,自然不会错过这门好亲事,便立时同意,今日是正式到贤平郡王府提亲。

郡王妃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婚事早办,她希望这婚事能挡在卫铭私自操办的婚事前面,阻得一时是一时。卫铭被叫去后又被劝了半天,还是不肯松口,气得郡王妃只得耳提面命万不可在表妹出嫁前因那清秋闹得阖家不宁,简而言之,他坚持的婚事得缓上一缓。

谁懂君心我心

缓一缓是多久?卫铭明知这是措词,也得摸着鼻子答应下来。

清秋松了口气,这不是个坏消息,应该说是桩喜事,在世子府里她只与灵玉小姐交情好些,自然为这桩喜事高兴。早就觉得这些日子宋珙来得太勤,想着法儿要见上灵玉小姐一面才肯离开,不想手脚挺快,居然提亲来了。本来依着男女大防,他二人是没什么机会常见面的,但在卫铭有意无意的撮合下,倒是大大方便了宋珙行事。

清秋正想去见灵玉小姐向她道喜,却见世子面上手握着那本诗经,轻轻敲打着桌面,颇踌躇之意,不禁诧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这婚事郡王妃不同意,因灵玉小姐早先搬来世子府,是准备着嫁给世子表兄的,府里人都知道,而今世子爷要另娶不说,还冒出来个丞相的二公子,说不定会逆了郡王妃的意。

“没有,只是灵玉的年纪不能再拖,两家订下年后便举办婚礼,清秋…”卫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前些日子是他说等不及要娶回清秋,现在说暂缓,只是为了等表妹先成亲,仿佛有些难以自圆其说。犹豫片刻,他还是道:“我们的婚事怕是要缓上一缓了。”

为着他要娶清秋之事,近日与郡王府的关系委实紧张了些,父母亲虽然不赞成,却也没有用任何强硬的手段来逼他,只言万事皆可商量,把他要成亲之事拖着不理。而灵玉的年纪确实不小,先为她办婚事也在情在理,况且只是推迟,并不是要辜负清秋,他在心中认定的事不会改变,可清秋会否多想?

清秋象是听到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般,轻快地笑道:“正该如此,宋公子得偿所愿,灵玉小姐有个好归宿,当先为他们筹备才是。”

反正她已经蹉跎至今,拖无可拖,让人家是应当的。只是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姻缘更象是个虚无缥缈的美梦,她真可以嫁给世子,做他一生一世的妻?她无法确信那一天会真的到来,虽然嫁衣正在赶制中,虽然红玉与青书一直在忙碌准备中,但她却只是半强迫半被迫地迎接那天的来临。果然,本定在年节前的婚礼推后了,至于何时,她连问的勇气也没有。

即使她问了,他再给她一个日期,那么再等下去,又是何必呢?

卫铭如何看不出她心中的不自在,想握住她的手再说些什么,清秋已先抬手拿回被他抽走的诗经,在其中一页上细细地打了个折,起身放回书架,边披上外出的锦氅,边状若无事地道:“我去给灵玉小姐道喜,顺便走走,整日呆在这里,骨头都快锈了。”

她走了,走得太快,空中似乎还飘散着一丝余香,卫铭在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感受着锦垫上的微温。清秋怕冷,在这暖哄哄的内室还要搭一条云毯,她说这种天气打死也不想出门,好不容易不用再做饭,自然是能不动就不动。

难道这房中的一切让她无法再呆下去,宁愿去外面受冻吗?卫铭忍不住叹息,已经过了腊八,马上就是过年,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灵玉便会出嫁,一切只是缓一缓。

郡王妃自诩世子府的动静全掌握在手中,却没留意自家一向乖巧文静的侄女也有不让人省心的时候,居然与一个男子见过没数回,直至情投意合,暗定终身。尽管对方是丞相府的二公子,尽管这门亲事她也很满意,但还是对况灵玉这般胆大心性恼意。所以与丞相府的婚事定下来没多久,况灵玉就被郡王妃给召了回去,在她看来,凡是与清秋接近的人,都没什么好处,一定是清秋使了心计,生生坏了自己那亲上加亲的绝佳安排。

本来郡王妃想把儿子也叫回郡王府,离那个清秋远一些,分开一些日子看事情有没有转机。年节将近,按理说卫铭回去住段时日也是应当,好一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不知卫铭怎么想的,并未依言回去,任郡王府那边日日一早差人来请,他会回去呆上一天,但不管多晚,都会回来。

郡王府派来请世子的人中,也有几回是卫管家亲自过来,他是不放心清秋,可见着了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替老妻抱怨几句,叮嘱她过年一定要回去。

况灵玉一走,清秋连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了,白日里卫铭也不在府里,她日日缩在房中不动。倒不是有意做怨妇状,虽然她觉得自己挺有怨气,实在是想不出来该做些什么,只要是离开房门半步,便有几个人跟在身后,她做什么都不自在。

有时也会替世子觉得辛苦,曾体贴地劝他,若是太晚就不必回来了。真的,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寒夜睡得正酣,却被他的动静弄醒,生怕带了凉气进房,还会在外间暖上半天才进来。清秋知道后自觉生受不起,只好一听到动静就主动起来迎他。倒不是良心上过不去,只是不想看人白眼。

这白眼来自紫莲那几个大丫鬟,当初是郡王妃亲自挑选几人出来,做足侍寝的准备,自清秋住过来后,服侍她不说,眼瞅着侍寝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失落之余心生不忿。若此番世子爷回郡王府去住,她们可以跟过去服侍,而今世子爷多晚回来,她们得熬到多晚等着服侍,这么折腾,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故对清秋颇有微词。

卫铭却曲解了清秋的真意,深觉欠她良多,想了想拥住她调笑道:“那怎么可以,若不能晚晚有清秋在侧,我又如何安睡。”

清秋强颜一笑,只觉有点难堪。在她内心里总有一个遗憾,那便是未能在适龄之时出嫁,那么多女子都能按着规矩,该出嫁就出嫁,为何她不是她们中的一个?如今尚未成亲便身许世子,不断地肌肤相亲让她渐渐地身心都依附与他,但同时心中的羞耻之意又让她深深地不安。

她永远无法象康家小姐那样,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明正大地嫁与世子,在新婚之夜把自己交给夫君,而是象被随意轻待的女人,受人议论,让人看轻。

面对世子的调笑,她唯有沉默。

卫铭叹了口气,只觉他们之间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一个不慎便会造成误会。想了良久才道:“放心,年后用不了多久,就该办我们的婚事了。”

到了这个地步,清秋亦是无话,仿佛她全付心思都在等着世子兑现承诺与她成亲,不如此这般不算是修成正果。自然,他的情意是真,那样的男儿说得出做得到,自有令人信服之处。说待她好便真真切切让她觉得,此生再不会有另一人那样待她。只是每每独处时,她会胡思乱想,常觉得自己不该、不配拥有这些。

年关越近,人人都脸带喜气,准备迎新纳福,她却越来越气闷,心中莫名的焦灼,不喜白天,只盼着夜再长一些,仿佛他不是去了郡王府,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终于有一天,世子晨起外出,一夜未回。

清秋已习惯了早睡一觉,待他回来后清醒半日再睡下,没有人惊扰,她一觉睡到到黎明时分便睡足醒转。身边没有人,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世子还没回来吗?一时间清秋有些迷蒙,这一觉居然这么短,她躺在床上等到天色微明,才明白一夜已经过去。

她坐起身拥着被子不知该如何反应,说是劝他不必回来,也觉得不回来惊扰众人是好事,真到他一夜未归,却又心中不安。想想世子不过是回了郡王府,那也是他的家,她毋须为他担心,便又躺下。

到底无法再次入睡,只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小丫鬟来服侍她起身,不见世子,甚感奇怪,却不敢多嘴,倒是紫莲等人起身后,对世子一夜未归之事议论了半日,不外是猜测是否有了新欢,清秋是否要失宠。

清秋如常用饭,弹琴,看书,记载下能想出来的独特菜式的做法,这是她近日才为自己找到的事,写写记记,有利于心神宁静。或者下一刻世子就会挑帘出现,笑着问她今日又想出哪一道菜来,然后说昨夜有事耽搁了,没有赶回来。

嗯,一定是这样,她已入睡,世子体贴不想她被人惊扰才没让人送个信回来,待他回来问她可有想他,清秋会老老实实地道:“一觉到天明自然是不错的。”

她静静地打发着时间,直至晚上世子还未归来。

夜已深,清秋守着一盏孤灯,怔怔地看着烛泪越积越多,不知爆了多少个灯花,最后一点点地熄灭。没有人告诉她世子为何不回府,就算他打算在郡王府住到年节后,那也该打声招呼!清秋咬唇坐在黑暗中,象尊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她要去问谁呢?红玉吗?日间红玉曾经来过,但没有对她说过任何的话,只是叱责了紫莲等人,她们趁主子不在,居然在鉴天阁的门口扯起彩绳,互相推揉着跳绳,玩得很是开心。这也难怪,都还只是十五六岁的丫头。

不过瞧她们的样子,该是知道世子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连丫鬟都知道世子的去向,只有她不知道。清秋忽然发现自己连个丫鬟都不如,她不能去问红玉,更无法去前头找青书,难道要找到郡王府去吗?

寒夜出行有伴

罗床帏帐不胜凉,揽衣独起不能寐。

两句酸诗刚浮上清秋心头,便觉得荒谬,鉴天阁里的地龙未停过一刻,房中暖如春日,哪来一丝凉气。一定是心冷所致,世子爷把她这个房中人晾了一日一夜,叫她如何安睡。眼下不过是戌时三刻,紫莲等人已经睡下,看来今夜世子是不会回来的。往日这会儿,她刚准备再点一炉香,翻看书籍,象此刻这般自己用心事煎熬着自己,是否太过在意了?往后的日子还长,只这一日一夜她便耐不住,将来君恩早断,她该有多寂寥?想到这里,清秋不由得仰头轻轻笑了一声。

黑暗中突然有人如鬼魅般地问她:“你笑什么?”

清秋吃了一惊,跳起来胡乱抓住一团东西挡在身前,还未等她叫出声,房中本已熄灭的烛火“噌”地一声被人点亮,烛台旁立着一人,银裘如雪,俊目深幽,却是神出鬼没的宁思平。

待看清来人是谁,清秋加快跳着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面对这个不时出现的前未婚夫,清秋很是苦恼,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就进了房。再去看手里捞到的东西,原来是一角锦帐,她松开紧握的手,想到上回失踪的那个人,清秋不由皱眉道:“看来世子府在宁宗主眼中是无人之境,再多的人守着也是枉送性命。”

宁思平微微一笑,若真如此,那么卫铭早死了不知多少回,自望川山一战后,北齐上下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两方都欲除之而后快,也曾派人暗杀过这个杀神,哪知此人外表看来文质彬彬,实则很扎手。只因宁思平瞅准了今夜卫铭不在府上,那些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随也走了大半,才会来见清秋。

房中很安静,清秋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来得突然,又不说话,只是缓缓打量着四周。这是鉴天阁的主卧,与以往她住的房间不太一样,很明显她已是世子的房里人,而他们却呆在这个尴尬的地方,即便宁思平还想着要“补偿”她这个被冷落多年的未婚妻,也晚得太久。

她等着他开口说话,突然想到他这个样子,象是一点也不担心世子回来或者有人发现。

难道他也知道世子今夜不会回府?清秋嘴角微勾,真有意思,所有人都知道世子的去向,只有她不知道。

见她脸色有异,宁思平才道:“你笑什么?”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这么问,清秋收敛笑意,淡淡地道:“不笑难道哭嘛?”

她不会哭,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好处便是能想得开,左右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

“难道你不问我今夜来此所为何事?”

清秋从善如流地问道:“不知宁宗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秋秋,我依然想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走。”他话语平淡,却透着执着,清瘦的脸在摇动的烛光下看不真切,只有目光中透出凝重的忧郁,等着清秋的回答。当年她软语声声叫他“平哥哥”,如今一口一个宁宗主,只为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清秋甚觉荒谬,此时她正为了自己被世子无端的冷落感到委曲和烦燥,却有一个男人执着地来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为什么不走呢?她留下来也不过是在等待那个不可能的结果。

清秋对世子说的娶她为妻半点信心也无,一天一天地挨下去,她真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或者说,她已经预见梦醒后的情形。可即使是走,也不是去往北齐。

沉默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口:“宁宗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宁思平也略有所闻,他从来不认为卫铭能真的娶了清秋,难道清秋会不明白吗?那不过是一些贵族子弟对女子使的手段,先是给以希望,再始乱终弃。他不能让清秋再受伤害,既然她不愿意北上,执意要留在卫铭身边,那就让她看清楚真相。

“秋秋,你真的相信那个世子?虽然是我辜负你在先,但他也绝非良配,且不说他要娶你是真是假,单说郡王府那边能同意这桩婚事吗?”

为什么不能?只因为她没有耀人的家世,非是绝色吗?她突然对这世间的不公之处愤恨起来,脸也因此变得苍白,但与宁思平来讨论自己的去留?还是不要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何必叫得那般亲热,宁宗主想必不会强人所难,你我从此便当陌路好了,真的,你以后别来了。”

看着清秋,宁思平眼中伤痛几近无奈:“我不强迫你,只有一点,若卫铭真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那他此刻在哪里?你又为何独守空帏?”

“这不用你管。”

宁思平默然垂首,良久似做了个决定,抬头道:“今夜我来这里,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不待清秋同意,出指如风,在她身上疾点几下,清秋只觉浑身麻痹,动弹不得,惊骇不已地看着他,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难不成他想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掳走吗?

宁思平轻轻抚上她的面容,怜惜地道:“莫怕,莫怕,我只想带你去看看那人在哪里,做些什么,这不正是你独坐在这里所想的吗?”

说完脱下身上的银裘,为清秋裹得严严实实,揽住她的腰,穿窗而出。

虽然还带着一个人,但宁思平的动作丝毫不见停滞,他带着清秋跃过重重屋顶,投入暗夜中。在清秋眼中,一切变得极度神奇,寒风从眼前掠过,刺得她要半闭着眼睛,平日的高房都踩在脚下,有几片屋脊上还有残雪未消,瞬间被抛在后头。如此寒夜,没有谁会象她这样夜游越都城,只有夜空之中散布着几粒明星,她忽然想起今儿个已经是腊月二十一,别说满月,连月牙也没有。

银裘再暖,也会透风,等停下来的时候,清秋的唇已有些发白,跟着宁思平“飞”的时间不短,只能看得出已到城外,原来他就是这样高来高去,世子府的守卫在他眼中一定是不值一提。此时的她根本无力再站着,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

只站在片刻,一辆车马驰来,清秋被扶上了车,靠坐在软垫上,宁思平跟着进来坐在她的旁边,关上车门便开始轻轻的咳嗽。车厢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风灯,她看清宁思平的脸已咳得发红。

这人不知有什么病,清秋看着看着,眼中有些不忍。谁料待他平息后,却反过来轻声安慰她:“没事,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他要带她去哪儿?难道世子也在城外?她不能言不能动,唯有苦笑,凭她一个弱女子,即使宁思平不使这样的手段,她也跑不了,何必这么麻烦?刚想到这里,身上突觉一松,那种僵硬的身不由已的感觉已消散不见,宁思平收回手道:“我已解开你身上的禁锢,到了这里,也确实不需要再困着你。”

清秋动了动身子,与宁思平面对面的坐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卫铭在哪里,”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皇林,那里正是殿前欢,君臣乐,昨日是千秋节,你们的皇上——也就是南帝,他觉得在宫里宴等大臣贵戚不能尽兴,便起驾前往东皇林,声称要狩猎以助兴。卫铭如今算得上是南帝的近臣,怎么会少得了他。”

原来已是千秋节,往年的这一天,郡王要与郡王府入宫为皇上庆寿,膳房可休息半日,她竟忘了这碴。听到南帝这个说法,她眉头微皱了皱,想当初他也是南齐的子民,如今变得彻底,连皇上也不愿意叫了。东皇林是皇家的林场,那里可不是平常人能去的,世子伴君外游不归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应当的,宁思平带她来这里是什么意思?即便世子没有告诉她,也在情理之中,他的一举一动确实没有必要全部向她报备,算不了什么,是她心中不痛快,觉得受了冷落而已。

她想了想问道:“可这与我有何干系,世子伴驾外出,又有何不妥?”

宁思平却不回答,而是遥想着往昔幽幽地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冬日,也是南帝去东皇林狩猎,那队伍从街上过,浩浩荡荡,当日我说过有朝一日也带你同去?”

“是吗?”她曾经想去东皇林吗?或许有过,但今夜他执意要带她去那个地方,反倒让清秋心生怯意,不知那里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清秋的心一阵紧缩,什么东皇林,什么北齐,听起来都是个地名,北齐在天边之远,她从未想过一直陪她长大的平哥哥会去那个地方再也回不来,也许东皇林就象是北齐一样,会让她本就没有信心的念想全部破灭。

就在她以为永远不会停下的车马会一路颠簸下去时,马车停了下来。清秋紧紧裹着银裘跟在宁思平身后下了车,这是一片树林,漆黑的夜晚虽然看不分明,但身边高大的树木提醒着她,这里正是东皇林。赶车的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熄灭了车上的灯火,仿佛瞬间溶入了黑夜,连马儿也听话地站在原处没有乱动。显然这车会在这里等,等着再接他们回去,清秋打了个寒战,虽然说来这里不是她的本意,但既来之,则安之,她能说回头吗?

帐里帐外心思

皇帝外出狩猎自然非同一般,即使决定下得再仓促,阵容也极强大,御林军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座座帐蓬驻扎在林场西边的草场,多得数不清,营盘最中便是皇帝的帐殿。今日已是皇帝出行的第二天,白日里收获颇丰,故晚设宴与跟着出来的臣子们举杯痛饮,君臣同谋一醉。

清秋与宁思平来到营盘外围时,酒宴才刚散去,寒风呼啸吹过树林,几声枯枝断裂的声响让她差点站不稳。拒绝了宁思平相扶的好意,她隐身在粗壮的树干后稍稍定了定神,看着远处的点点帐灯,暗中猜测哪一座才是世子的帐篷。再往前走,隐约能瞧见往来的巡卫,铠甲明亮,刀尖寒芒频闪。

宁思平也看到的正中的帐殿,眼光蓦地幽深,一道异彩闪过,也许凭他的功夫,或者可以闯入帐殿里,杀了那个知道与他有些许血缘的南国皇帝,如此南国定会大乱…但,只是想想,目前天府要养精蓄锐,北齐内部还是一团乱,他只能说时机未到。

或许他目光中的意味太过明显,连清秋也察觉到他的不安。象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宁思平的身后在她眼中是极端高超,而且越来越神秘,以前从没听他说过喜武刀弄枪,为何一去弱齐回来后,什么都便了,高明的功夫,背负的重任,以天下苍生为已任,仿佛不这样便活不下去。纵然是守卫重重,清秋想宁思平一定会顺利潜进去。此人极为胆大,他本身的银裘裹在清秋身上,但内里依旧穿的是白衣,暗夜之中两人甚是扎眼,行见不得光之事还非要如此招摇,清秋不懂,宁思平是根本不理会。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携着清秋闪身进了营区边缘,几起几落之间,已跃向帐殿附近。越往前去,宁思平越小心,但见他片刻不停的摸进去,清秋想他该是早知卫铭的位置。

帐殿附近的帐篷与周围的行军帐篷不同,帐篷与帐篷之间还拉起了道道的帏幕,似一条条巷道由人通过,每个牙白色的帐篷都自成一统,如一个独立的小小院落。这是为那些随驾的臣子还有女眷所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来东皇林的机会,能在这里有一帐之位者,无不身份尊贵,皇恩浩荡,几位皇妃及一些女眷也得以入驻东皇林,。

卫铭所住之处居于西边的西边,帐内还点着灯,外面站着两个守卫,并不是往日跟着他的亲随,想来此行他不能随意带人。宁思平揽着清秋轻轻落在一道帏幕外,这道帏幕内便是卫铭的暖帐,他知卫铭不是普通人,故愈发地小心翼翼,凝神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等待时机突然掠起,在帏幕与帐篷之间的夹缝里站定,此处异常巧妙,象一个小小的夹道,只容人侧着身子站立,若不是绕到帐篷后面,根本不会发现有人会站在这里。

清秋紧张地摒息而立,一路行来,她心中早有准备,宁思平要给她看的,定然不是好事,但听到隐约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心还是忍不住发紧,她将会看到什么样的情形?

千秋节前后不过三日,皇上难得给自己放三天假轻松轻松,再加上年节就在眼前,他不可能在外面玩个十天半月,明日便要起驾回宫,故今晚酒宴上诸位臣子均舍命陪君,琼酒佳酿醉人,喧闹直至深夜,君臣之中少有清醒的。卫铭也不例外,日间虽略有心事,依然是最出色的那一个,猎到不少珍禽,酒宴上得赐酒最多,早早地醉了。不知为何,他在宴席散去时后没有立即回帐休息,而是又耽搁了半天才回来。

走到帐前,两名守卫打起精神躬身道:“世子爷!”

卫铭微一颔首,入帐休息。他的一脸漠然让两名守卫暗自嘀咕,世子大人年少有为,正该意气风发才对,为何象是不大高兴,这两日常在帐前走动的那些女眷,无不想窥得良机与世子结识,可世子却不准任何人进入帐内,连皇上昨夜送来的美人都被他婉拒了。

卫铭才刚坐定,帐外却有了人声,他微一皱眉,以为又是昨夜之事,皇上的好意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几次想用恩赏美人来拉拢他,他都没有兴致,全部打发掉。人声暂歇,他唤了一声却不见守卫来报,有些诧异地起身去看。

帐外竟站着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手捧着一个碧玉盘子,上面一是一套餐碗和一个汤盅,守卫却不见了踪影,两人对视片刻,那女子俏脸微红,她夜半前来看似胆大,其实心里紧张地要命,身子微微抖动,带得碧玉盘子和碗之间发出轻轻的敲击声。

卫铭无奈地开口:“这么晚了,松蕊小姐怎地还未歇息?”

康松蕊是跟着自家的姑母康妃来的,自打心中有了卫世子的身影后,心心念念全是他,此时听到他微醉且醇厚的男声,羞不可抑,又有些忐忑,启唇道:“我…世子…我来给世子送些醒酒汤。”

“不敢,这种事自然有的是人做,哪里用得着松蕊小姐亲自过来。这边离女眷们的云帐可不近,我唤人送你回去!”说罢不待康松蕊吭声,便一脸肃然叫起人来。

那两名守卫却不见出现,康松蕊道:“那个…他们被…孟统领叫走了。”

孟统领是御林军的头儿,更是威武将军的老部下,有这层关系在,怪不得她这会儿还能在营盘里走动。上次在世子府被卫铭恶言气走后,康松蕊面对世子总有些惧怕,但对他脸是心仪不已,今晚在当皇妃的姑母几句教诲诱导下,终于鼓足勇气来见卫铭,可事先想好的一应措词在面对着卫铭后,全数忘记,连话都快要说不成。

卫铭双眼一眯,再想到刚刚在帐殿里皇上说的事,没由来一阵恼怒,看来康家为了两家结亲之事,做足了功夫。偏此行身边没有半个亲随,遇上这种状况颇有些头痛,但见她在冬夜里微微瑟缩发抖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隐藏了心思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先进帐稍待片刻,我去找人来送你。”

他只有如此,若是自己带着康家小姐出了这帏幕,让人看见会很不妙,有损她清名不说,指不定康将军打的就是这主意,故意让人都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匪浅。他要去找孟统领,谁带来的人,谁领走。

没想到卫世子竟会板起脸来,康松蕊眼中一黯,咬唇思忖了片刻,还是先进了帐内。

这当儿清秋已在帐外站定,黑暗中宁思平看不分明她是何表情,但也知不会好受。

冬日的帐篷另用了厚厚的毡毯加盖在上面,只有从缝隙处能看出里面的灯被挑得亮了些,缝隙处的光也亮了些。宁思平伸出手,不知用的何物,在那缝隙处轻轻一晃,一道圆孔出现在清秋正前方,正是偷窥里面的大好位置。

其实不用卫铭叫出松蕊小姐,清秋也能听得出此女是谁,洞孔处可以看到康小姐正把手中的杯盏放到桌上,一身月白色的绣服如云似雾,头上珠翠跟着轻轻颤动,在烛光下发出淡淡光华,大眼含情带怯,一副欲言又止犹豫为难的美态让清秋不禁自惭:这真是位美人。

她紧紧裹着银裘,手里攥着一角衣物,浑不觉指节已经发白。

一只手轻轻拉开她的手指,但觉入手冰凉,宁思平突然生出后悔的念头,他带清秋来,本意是想让她看清楚,卫铭给她的承诺不可能实现,是留下来为妾?还是跟他北上?清秋定能想明白,何况回到北齐,都是他说了算,雪芷算得了什么,清秋才是他最重要的人。

卫铭转身便要出帐,康松蕊见此行目的快要泡汤,终于顾不得礼法,上前揪住他衣衫一角:“世子且慢!”

卫铭动弹不得,只得停下,尽量平静地看着她,如此深夜,只怕她再有别的举动,自己脱不了身。康松蕊到底是女子,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不敢造次,放开那角衣衫,忸怩地道:“也不急在一时,这醒酒汤是我特意为世子准备的…我…可否请世子用完,我还有话要说。”

她急切地去乘出一碗,捧着羹汤等卫铭赏脸喝下。卫铭一味沉默着,眼光在那碗散着香甜气息的羹汤上面打转,忽地一笑,威武将军再想把二人之间的关系坐实,也不会让女儿做出自荐枕席之事,更不会办那种有损女儿名声的失德之举,汤肯定没有问题,但不知这位康小姐来此到底想说什么?

他没有接过汤碗,缓缓道:“多谢,只是夜已深,你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帐,总是不好,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康松蕊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卫铭又叹道:“请回吧,明日咱们便要随驾回宫,早些安睡才好。”

“见世子一面甚难,没说完要说的话,松蕊不能回去。”康松蕊脸带几分难堪和委曲,是她姿色平庸不入世子的眼吗?为何世子对她如此无情,要她一个女子在深夜出门,即使跟在孟统领身后,也觉得无法躲避一路上守卫们的眼光,他们一定都在想这女子是谁,为何会出入在臣子们的领地,这是她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经历,传了出去,再无可能嫁与别人。

卫铭若有所思:“难吗?不见得,要不松蕊小姐怎么在皇家守卫森严的营区里来去自如?我看御林军的能力有待商榷,改日得空我定会建议皇上慎选统领。”

她有些惊惶,忙道:“你别怪孟统领,也不关我爹的事,都是我一人自作主张。我有件事想与世子商量,是关于我俩的事…”

他俩?一直在帐外摒息站立的清秋胡乱想着种种可能,里面的一男一女就这样一直说下去?世子会不会顺手推舟接受康小姐的投怀送抱?宁思平是怎么知道康松蕊今夜会来,这可真是巧,或者他知道了些什么?眼下只是说说话,还有什么不堪的情形等着她吗?

“…我也是入夜才知道这件事,今日家父曾见过皇上,问的便是,嗯,你我的婚事…世子不要误会,松蕊绝无相逼之意,我知道,你府上并不缺我这么一个人,若是皇上答应了家父的请求,你定会不喜,故想早一步来告知世子,好有所准备。不料皇上设宴与诸位大人在帐殿尽欢,松蕊才会拖到夜半才来,我非是轻浮女子,这么做实在是迫不得已。”

“有这回事?”卫铭闻言只是挑了挑眉,并无惊奇之意,实则刚才酒宴结束后,皇上留了他一会儿,说的就是此事。

“是真的,姑母她亲口这样告诉我。最近松蕊也听了许多坊间的传言,世子年后将与那位清秋姑娘成亲,我怎敢有别的心思,只不过郡王妃一再对我父亲说并无其事,家父才会有此误会,万望世子大量,别为此动怒。”

这番话说得有情有理,郡王妃一意想促成这桩婚事,康将军对卫铭极为欣赏,两家结亲之事本来压都压不下,这下子闹到皇上面前,只等着皇上施恩开口来决断。卫铭淡淡一笑,又揉了揉额角,若这位康松蕊小姐象上回那样,在他府里一气便走倒好,不知她受了谁的点拨,居然大着胆子贴上来,任他如何冷语,都一副柔弱无依的样子,

他两日未回世子府,不知清秋此时在做什么?临行仓促,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