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瑗有次听父亲跟杨氏说,再过两三年皇后还不能生出皇子,元昌帝大约会立薛东婧薛贵妃的儿子为东宫太子。

薛家的富贵只怕更上一层。

杨氏听了很高兴,薛东瑗却蹙了蹙眉。

月满则亏,泼天的富贵得到容易,守住难。

老夫人屋里的丫鬟宝巾、宝绿、绿浮、紫鸢纷纷进来服侍。

绿浮、紫鸢替老夫人宽衣,服侍她歇午觉;宝巾、宝绿就搬了小炕几,拿了笔墨纸砚,替东瑗磨墨,伺候她在东次间临窗大坑上练字。

东瑗练字,宝巾一边帮她磨墨,一边小声跟她说话:“….前日就得了赏,老夫人一直叫厨房好生留着,还叫人问九小姐什么时候好,就等着您过来吃…”

东瑗的手微顿。

她便想起了穿越到这个时空之前的奶奶。哪怕是一碗煮得好吃的稀饭,都要给她留着。那时她有两个堂弟,奶奶却总是背着弟弟们,给她零花钱,生怕她受了委屈。

不管是什么东西,两个弟弟有的,奶奶就会给她准备双份的。

后来她高中尚未毕业,奶奶就去世了。而后的那些年,再也没有人对她那么好。

就连父母,都不会事事替她想得那么仔细…

宫里赏的乌鸡,她生病了,老夫人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留着等她病好了…

东瑗垂眸,修长羽睫似小小羽扇,将她眼眸斜拢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但是宝巾知道她眼中有泪,便借口有事吩咐小丫鬟,走了出去。

东瑗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眉梢微挑,练字时下笔越发轻盈。

那边,杨氏带着嫂子、侄女往自己的院子去。

刚刚出了老夫人的院子,生性活泼杨家六小姐杨彤就笑道:“刚刚那个九小姐,她长得真漂亮,就算是丹青圣手,亦难画她的风骨…”然后见姑母、母亲、姐姐和表姐都不说话,她有些讪,推表姐薛东琳,“表姐,你说是不是?”

薛东琳脸色阴沉。

刚刚在老夫人屋里,祖母对薛东瑗那样亲昵,她就有些吃醋;后来薛东瑗的梅花送进去,母亲拿眼睛瞟她,她心中存了怒火;现在听表妹这样夸薛东瑗,心底翻腾的怒焰怎么都控制不住,她冷冷哼了声:“漂亮有什么用?勾栏、戏园子的,都这样漂亮!”

“琳姐儿!”杨氏大声呵斥女儿,眼眸微沉。

把自己的嫡姐比成勾栏的,她又有什么体面?

女儿这样不知轻重,让杨氏很愤然。

薛东琳不顾舅母和表姐表妹在场,怒视母亲,扶着自己的丫鬟,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五夫人气得身子打颤,扶着杨二夫人的手:“看看,都是她父亲宠的!我每次要教训她,五爷就拦着,如今…如今养成这样刁钻的性格!她都十三岁了…”

杨二夫人心中好笑,薛东琳的性格,其实更多是像杨氏吧?当初她做小姑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刁钻泼辣的。

心中不屑,表面上还是要安慰她:“你别气,琳姐儿年纪小,不懂事…”

“姑母,您别怪琳姐儿,都是彤姐儿不会说话,惹了表妹。”一旁的杨薇便帮着母亲劝五夫人,然后给杨彤使眼色。

杨彤不过十二岁,却是极其聪明的,领悟了姐姐的意思,便笑道:“姑母,都是我不好…”

五夫人这才脸色微缓。

一行人继续往五夫人的院子走去,杨二夫人想起了什么,道:“芷菱,怎么你们家老夫人如此喜欢瑗姐儿?当年娘不是教你如何对瑗姐儿吗?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是让瑗姐儿得了势?芷菱,咱们姑嫂不说假话,瑗姐儿这样受宠,对你和琳姐儿可没有好处。”

芷菱是杨氏的闺名。

想到这些,杨氏就恨得牙痒痒。

“还不是那些蠢货!”她压抑不住怒意,愤然道,“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好好‘照顾’瑗姐儿!可瑗姐儿刚刚在老夫人面前行走两个多月,得了老夫人几句夸赞,她们就沉不住气,一群没用的废物,巴巴我从建衡伯府千挑万选把她们带出来!”

第003节字如其人

杨氏是建衡伯府第五女,亦是最小的嫡女,自小得母亲疼爱,娇生惯养。后嫁入薛家,丈夫薛子明性情温和,对她更是百般呵护。她嫁过来第三个月怀孕,生女薛东琳,一年后又生子薛华逸。

三年抱两,薛府虽人丁兴旺,老夫人也是格外看重的。

她是老夫人幼子的媳妇,不需住持家中中馈,老夫人又是慈爱性子,对杨氏很宽容。

她一辈子没有吃过苦,直到被九岁的薛东瑗算计。

薛东瑗生母姓韩,亦是盛京望族,她外公在先帝时官至工部尚书。

韩家在盛京颇有名气,除了他们家门风严谨清廉,便是韩家子嗣都很漂亮。

特别是到了薛东瑗母亲这一辈,几个女儿个个国色天香。

薛东瑗越来越大,眉眼间越来越像韩氏。个子高挑,肌肤雪白,鼻梁笔挺,樱唇微翘,最最出彩的,是她那双遗传自韩氏的眼睛。

她斜长眸子微挑,自有风流媚态,勾人魂魄。

东瑗六岁的时候,杨氏有天去看她,她午睡初醒,云髻蓬松,肌肤粉润,懵懂眸子流转着迷离的娇慵,杨氏瞧着就浑身发酥。

特别是她樱唇轻启,声音甜腻娇柔喊了声母亲,叫得人筋骨都软了。

杨氏回去后,满脑子都是她那媚态。

这还得了!

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美艳!她这模样,女人看了都心动,男人见了,还不对她百依百顺?

杨氏忧心忡忡回去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咱们这样的人家,来往都是皇亲贵胄,要是一个不慎,被外男瞧见了她的模样,要讨了这门亲事,可怎么办?普通人家还好,要是不幸被王爷皇孙瞧见,非要去,难得薛家敢不给?有个名分也罢,要是被兴平王那种荒淫无道的讨去,薛家既不敢得罪他,自然要给的。给了,伤得可是家族的体面。到时,老夫人不说她不本分,只说我没有教好女儿!”

大嫂、二嫂当时笑她太过于谨慎,杞人忧天了。

杨老夫人却脸色肃穆,道:“你所思虑不无道理。那孩子我也见过几次,长成她那样,太过秾丽了,不得不防。要是她做出丑事,都是你这个继母的过错…还会连累琳姐儿。”

是啊,要是薛东瑗做了丑事,别人还以为杨氏教女无方,薛东琳的名声跟着受损!

杨老夫人想了想,道:“你要服侍姑爷,又要照顾琳姐儿和逸哥儿,总是防着她,岂不是要三首六臂?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一些…让薛家上下都知道,她不仅仅长得狐媚,性子亦轻佻,不服管教,将来不管她出了何事,薛家算不到你头上。”

杨氏大喜。

回来之后,便跟身边得力的商议,最后把自己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木棉和杜梨换给东瑗。

东瑗的乳娘汤妈妈虽不是杨氏的陪房,亦不是韩氏的,很好收买。

就这样,三年下来,薛东瑗轻佻粗莽的性子名声在外,阖府上下都避着她,杨氏心情甚悦。

哪里想到,她九岁时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就突然醒来,看着杨氏的神情很奇怪。

她躺在床上,杨氏却感觉她的目光深敛,看不出一点情绪,不似少女的欢快与单纯,令人发憷。

她当时没有深想。

半年后,就出事了。

先是杨氏努力培养的汤妈妈被撵了,老夫人还私下里言辞告诫她一番,说她疏忽了对东瑗的照顾,把汤妈妈那种毫无德行的放在嫡小姐身边。

没过几个月,木棉和杜梨被卖到娼寮。

老夫人一向宽容,把做错事的下人打个半死,还要卖到娼寮,是第一次。杨氏也是第一次知道老夫人手段如此果决强悍。

这都不算什么。

第二天薛老夫人当着家里的妯娌教训她,言语里,句句暗示杨氏迫害东瑗,这才是杨氏一生中受过最大的屈辱!

她从未这样失过体面!

都是薛东瑗!

这些话,杨氏自然不会跟自己的二嫂说。

她只是很气愤说汤妈妈、木棉和杜梨误会了她的意思,对东瑗出手,结果薛老夫人把账算在她头上。

一副无辜模样。

杨二夫人听了心中直笑。

当时婆婆给杨氏出主意,并没有避讳她和大嫂,难道杨氏没有听进去?

见杨氏把过错都推给下人,杨二夫人明白她不想多谈这个话题,随着她的意思,把话题绕开。

从镇显侯府薛家回去,杨二太太忍不住摇头轻笑。

六小姐杨彤很活泼,见母亲独自发笑,忍不住问:“娘,您笑什么?”

杨二太太宛如自言自语:“…我笑你们五姑姑,跟你们祖母一个性子,真是谁生的像谁…...那个九小姐,是个厉害的,你们五姑在她跟前做不得一点鬼…”

她说的含含糊糊,杨彤一头雾水:“娘,五姑姑什么性子?”

杨二夫人摸着她的脑袋,含笑不语。

杨彤很不满意母亲的敷衍态度,又问:“娘,那个漂亮的九小姐,她怎么个厉害法儿?我瞧着她和和气气的,比琳表姐讨人喜欢…”

杨二夫人将爱女搂在怀里,笑感叹道:“当初那个韩氏做出那种事…薛老夫人可不糊涂…她居然还宠爱薛九小姐,足见九小姐的厉害。”

这回,杨薇也糊涂了,笑起来:“娘,韩氏是九小姐的生母吗?她曾经做了什么?”

杨二夫人回神,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离谱了,便端正神色,对两个女儿道:“小孩子不要总是刨根问底…”

东瑗坐在老夫人东次间临窗的炕上练字,一练一下午,既不烦躁,亦不喊累。

老夫人睡了两刻钟便起来,正好二夫人带着五小姐薛东蓉过来问安。

外面天色越来越沉,没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下起雪来。

“今年的雪可真大…”二夫人愁苦道。

五小姐薛东蓉却笑:“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是风调雨顺…”

老夫人最喜欢听这种乐观的话,当即笑起来,问了冯氏和薛东蓉几句,就道:“外面下雪,天怪冷的,你们娘俩陪我摸牌,晚上留在这里吃饭。”

二房的二老爷病逝将近十年,二夫人冯氏有一子二女。儿子薛华轩在薛家兄弟中排行老三,前年外放四川知府,带着妻儿上任,不准备回京过年;一个女儿叫薛东婷,薛家姐妹里排行老四,四年前嫁到定远侯府,成了定远侯的第三儿媳妇。

另外一个女儿,便是五小姐薛东蓉。

薛东蓉今年十七岁,尚未出嫁,是薛家的老姑娘。她娴静和善,薛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五年前她跟陈国公府的世子爷定了亲。

陈国府是四皇子的外家,先帝晚年体弱多病,四皇子起了弑父篡位的歪念,陈国府帮衬着。计划落败后,陈国府被抄家灭族。

薛家是太子的外家,自然划清界限,主动退亲。

当时风头不好,薛家不敢给五小姐再议亲,拖了两年。然后就是国丧,一直耽误至今。

如今二房,只有冯氏和五小姐薛东蓉,老夫人可怜她们母女孤寂,总是留她们母女在身边说笑。

一听要摸牌,薛东蓉附和笑:“好啊。”然后看了眼在一旁安静练字的薛东瑗,“九妹也来。”

薛东瑗抬头,一双邪魅眸子里熠熠生辉,微挑的眼角使她的五官别样妖娆。她盈盈照人的眸子滢动,微带羞赧道:“我不会…”

老夫人也道:“不要她。她不会摸牌,跟她摸牌累死了,总是要等着她…”

冯氏和薛东蓉都笑。

听说老夫人要摸牌,老夫人房里的管事妈妈詹妈妈就吩咐丫鬟在厅堂支起牌桌。

老夫人就喊詹妈妈:“让宝巾她们伺候,你来凑个席。”

詹妈妈没有推辞,便跟着凑了数。

她们在厅堂摸牌,不时有老夫人的笑声传到东次间。东瑗依旧安静一笔一划写字。

两圈没有打完,听到丫鬟说老侯爷回来了。

老夫人笑:“今天回来挺早的…”

然后外面悉悉索索裙摆移动的声音。

东瑗把放下笔,起身下炕。

在一旁伺候的橘红忙帮她穿鞋。

镇显侯是东瑗的祖父,三朝元勋。新帝登基后,感念薛老侯爷的功勋,封他为当朝太师,以示新帝对老臣的恩宠。虽是三公之首,却并无实权。

六十多岁的薛老侯爷身体健朗,紫红色御赐蟒袍玉带,格外精神。他脸颊黧黑中微带着健康的红润,看着儿媳妇和孙女等人,笑着让她们起身,道:“摸牌呢?”

老夫人由詹妈妈扶着,道是。

“你们继续玩…”老侯爷声音洪亮有力,然后转身去了净房更衣。

丫鬟们忙去服侍。

老夫人便道:“离吃饭还有一个时辰呢,侯爷要去书房的,不妨事,咱们继续…”

几个人又坐了回去。

东瑗也回东次间继续练字。

片刻,薛老侯爷从净房出来,看到乖巧的东瑗,便笑着坐到她对面的炕上。

东瑗忙起身行礼。

老侯爷让她坐下,然后拿起她的字看。

“进益了…”老侯爷点头,“字越写越好…”

这样的夸奖有些违心,东瑗的字真的不敢恭维。她讪然笑了笑,道:“我一直在练,先生说锋锐有余,圆润不足,不像女子的字体,让改改…”

老侯爷又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谁着女子的字就一定要娟秀?我瞧着瑗姐儿的字饱满苍劲,甚好!”

东瑗汗颜。

因为是自己的孙女,老侯爷自然觉得好,外人可不会这样认为。字如其人,写了一手这么粗犷的字,旁人看了,只怕嫌弃她不够温婉贤良。

这个时代背景下,女子的品德之一,便是谦恭。

如此霸气的字,与女子美德背道而驰,东瑗努力改进。

老侯爷又问了她的学问,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他才去书房。

晚上吃了饭,东瑗辞了老夫人和老侯爷,带着丫鬟回了她住的拾翠馆。

东瑗等人告退后,原本笑呵呵的老侯爷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老夫人瞧着,便知道他有事要说,遣了屋里服侍的,自己给老侯爷倒了杯热茶,复又坐在他的下首。

“今日下了早朝,皇上把我叫去御书房,说了三个时辰的话,还让御膳房赐了午膳…..”老侯爷的语气很沉闷,甚至有些沉痛。

老夫人心中咯噔一下。

第004节亲事待定

“皇上跟侯爷说什么了?”老夫人心中大震,却很快敛了情绪,声音平静慈祥。岁月沉淀,练就处变不惊的淡然。

老侯爷瞧着,欣慰一笑,刚刚的阴沉减轻了三分。

哪怕他明日就撒手人寰,留下老夫人坐镇,亦可保家宅安泰。

“皇上让我讲解司马文正的资治通鉴…”老侯爷声音依旧微敛,深深叹了口气,“我不知皇上何意,他一篇篇问,我就一篇篇说。刚刚坐下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萧国公就来了。”

萧国公,是指皇后的父亲萧衍飞,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傅。

先帝在世时最看中兵部尚书萧衍飞,把他的幼女封为太子妃。晚年时又怕诸位皇子篡位,太子应付不过来,就把萧衍飞提为当朝太傅,一来辅弼君主,二来辅助太子顺利践祚。

太子成为元昌帝,萧国公依旧是太傅,他的女儿成了皇后。

薛老夫人听着老侯爷话里话外暗含深意,略微思量,便道:“皇上和侯爷在御书房说话,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萧国公就赶去了…皇宫深院,皇上已经不能当家作主了…”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薛老侯爷却很认真的颔首,并不责怪老夫人僭越。女子议论朝政,有失本分,可老侯爷早年就习惯了老夫人的睿智与精明,不管朝中任何大事,总是愿意与老夫人谈谈。

老夫人少时跟父亲在任上长大,充当男儿教养,史书比老侯爷还是熟悉,针砭时弊精辟准确。

“萧国公官拜太傅,手握军政大权,党羽遍天下,朝堂早已是他一手遮天,比三年前还要嚣张。如今,不仅仅是朝堂,就是皇家大院,御林军十有八九是萧国公的人…”薛老侯爷口吻里暗携几丝愤然。

老夫人静静替他续了杯热茶。

“皇上让我讲解史书,我就讲。我讲了三个时辰,萧国公在一旁坐了三个时辰。快要午膳的时候,皇上说皇后最近身体不好,让国公爷去瞧瞧。萧国公才离去。他一走,皇上就望着我说,‘镇显侯爷,这御书房快要姓萧了,朕叫什么元昌帝,改叫汉献帝好了!’。”薛老侯爷将手里茶盏重重搁在茶几上。

老夫人眼角直跳,心口突突的,紧紧攥住了引枕的一角。

汉献帝,被曹操捏在手掌的那个傀儡皇帝?

“侯爷怎么说?”老夫人声音发紧。

薛老侯爷知道她担心,眼眸颓废,叹气道:“我能怎么说?我只得装傻问皇上,刘皇叔何在,孙仲谋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