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走在后面,却显得气势咄咄。

葛大总管面带忧色跟在最后面。

遇到了薛东瑗,这群人同样一愣。

那个与众不同的太监眸光就惊艳落在东瑗身上,再也不挪眼。

他身量高大,肌肤白皙,一双眸子深邃似泼墨般浓郁,眼眸深深落在东瑗脸上,好似一瞬间就掉了魂。

东瑗忙低头,心中既狐惑又恼怒。

她憎恶这个小太监的目光,直勾勾的叫人难堪。

葛大总管脸色一瞬间惨白,他疾步上前,跟东瑗道:“九小姐,这几位是乾清宫的公公,代陛下来看望老侯爷。”

领头的公公听到葛大总管叫这位秾丽少女为九小姐,便知道她是主子,冲她颔首。

东瑗心中大惊,什么急事要闯侯府的内宅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给几位公公福了福身子。

那位高大的太监微愣,身边的另外一个太监拉他的袖子,他才回神。

“九小姐先请…”葛大总管脸色越来越难看。

几位太监便停在一旁,让薛东瑗先行。

东瑗心中亦震惊,却不敢停留,笑着便由丫鬟搀扶着,从几位太监身边走过。

她的余光,感觉那位鹤立鸡群的公公一直在瞧她。她隐约明白几分,脚步不由加快。可快走过几人身边时,左边搀扶着东瑗的丫鬟突然滑了一跤,摔得四脚朝天。

东瑗也足下一空,身子不由前倾,她大惊失色。

怎么越想快点走,越出事?

橘红啊的惊呼。

一双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和橘红一起架住了她的身子,她才堪堪稳住,脑袋里空了一瞬。

抬眸望去,那似墨色玛瑙的眸子里能看清她自己的倒影。

那人快速放手,然后后退几步,依旧站在领头太监身后,规规矩矩的。可是他的眼神,叫人心头直跳。

葛大总管忙过来看怎么回事。

那个小丫鬟一身泥土,亦面若死灰爬起来,快要哭了:“九小姐…”

“没事!”东瑗声音不禁有些厉,然后胡乱跟葛大总管点头,由橘红单独搀扶着,一步步慢慢走出了这条竹林小径。

她长长的透了口气,不敢回望。

几位公公亦错身往荣德阁去。

走在最后面的男子脚步放缓,回头看了一眼举步优雅的青石羽缎背影,唇角挑了一抹笑意。他掌心多了一块系着红色惠子的湖水绿岫岩玉佩,玉质温润。男子握紧了拳,将这玉佩收在袖子里。

到了拾翠馆门口,一向待人亲切的橘红就骂那个小丫鬟:“你怎么这样没用?好好的走路,偏偏在外人面前就摔了!”

那丫鬟苍白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哽咽着道:“我膝盖突然好酸,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还疼…”

“你还狡辩!”橘红脸色越发阴冷,“你害小姐出这么大的丑,回头告诉老夫人,把你卖出去!”

“好了好了!”东瑗劝橘红,然后对那个小丫鬟笑了笑,“路不好走,你又不不是故意….去吧,叫罗妈妈来。”

那小丫鬟摸着眼泪去了。

橘红不安叫了声小姐。

东瑗回眸,脸色同样阴沉。

那个扶她的人,绝对不是太监!他手上很有力气,是个御前侍卫吗?

进了屋,橘香见东瑗和橘红脸色都不好,频频给橘红使眼色。橘红不理她,只顾替东瑗更衣。

脱了披风,正要换褙子时,橘红再也忍不住,大惊失色:“玉佩呢,玉佩呢!”

第008节丢失玉佩

罗妈妈刚刚进屋,就听到橘红声音微噎,带着哭腔问玉佩呢。

薛东瑗有块岫岩玉佩,是东晋时期的湖水绿岫岩玉雕刻成流云百福图,清云寺得道高僧亲自开光,不论是材质还是意义,都非比寻常。

当年韩氏怀东瑗时,做了个梦,说这孩子有场大劫,需一块长命百岁玉石才能镇住,保她一生安泰。

韩氏说给老夫人听,老夫人亲自托人花了黄金千两做成这块玉佩,东瑗生下来就带着。原本是挂在脖子上,后来她嫌太重不愿意带,老夫人叫人替她穿了流苏穗子,悬在外衣腰封上。

这可是保命的东西!

要是丢了,这屋子里里外外的大小丫鬟仆妇都活不成!

罗妈妈心中微慌,见温顺的橘红乱了阵脚,她强自打起精神,道:“你也别急,仔细想着,到底丢在哪里?九小姐,您也帮着想想…”

祖母很在乎这玉佩,有一次去请安忘了戴,她就骂橘香不懂事,不会照顾东瑗,扣了橘香半个月的月例。后来请安,橘香都不敢去,只让橘红陪着。

东瑗也不敢不戴。

今日祖母没有问玉佩,那么她在祖母内室的时候,定是挂在腰际的。

丢了?

东瑗依稀想起左边手肘有种力道牵扯不去。那扶着她的人,好似早有准备,速度快得惊人。

如果丢了,便是在那个瞬间…

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倘若那人拿了去,再诬陷她与他有私情,东瑗百口莫辩。

缩在袖底的手攥得有些紧,东瑗平淡眸子里簇着凛冽怒意。

丫鬟们开始翻箱倒柜找玉佩,东瑗见这架势,当即喝道:“玉佩我留在祖母那里了,你们慌什么?”

橘红大喜过望,泪珠花了妆容,眼泪簌簌拉着东瑗的手:“九小姐,您吓死我了,您怎么才说?”

东瑗捏了捏橘红的手,给罗妈妈使眼色。

罗妈妈明白,把屋子里的粗使丫鬟、婆子全部遣出去,只有罗妈妈、橘红和橘香。

橘红微缓的精神又绷起来。

东瑗沉声道:“我进祖母屋子的时候,若东西不见了,祖母定会察觉,橘红是一顿好骂的。祖母特别仔细这些佩戴!可我在祖母屋里,她什么都没说,足见是回来时才丢的…你们都不许声张!这东西是我保命的,要是被有心人拣去,做了巫术在上面,我是死是活?”

东西不在老夫人屋里?

橘香和罗妈妈连连点头,心中暗暗称赞,九小姐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深思远虑!

橘红脸色微白,嘴唇翕动望着东瑗。原来玉佩真的丢了?橘红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压抑不住。

“别哭…”东瑗叹气,现在生气与害怕都于事无补,只能想法子弥补,“咱们回来时滑了下,那玉佩定是那时松了。我昨晚做了腊梅酥饼,虽然不太好吃,橘香和罗妈妈给老夫人送点去,一路上仔细找。从老夫人的荣德阁到咱们的拾翠馆,要路过三夫人的凝香阁、十小姐和十一小姐的桃慵馆,你们打听她们在我回来那个时辰谁出了门。”

然后看了眼橘红,“你去打听打听,那些公公来坐了多久,说了些什么。打听不出来,也要知道当时老侯爷说了什么,一言半语都行…”

三个人屈膝应是,急匆匆出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橘红先回来。

她忧心忡忡:“打听不出来!老夫人把屋子里的人全部遣了,她老人家亲自倒茶。大约坐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些公公才走,依旧是葛大总管陪着,侯爷没有出来。那些公公走后,侯爷就换了衣裳出去了…”

老夫人亲自倒茶?

东瑗依靠着银红弹墨引枕的后背一下子就紧紧绷着。

她想起那双满含惊艳光泽又放肆多情的眸子,那应该是个从小就不知道顾忌嚣张跋扈的男人!

好似一块烙铁,心口烧灼得生生的疼,东瑗的手指越发紧了,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怎么办啊小姐?”橘红急得又要掉眼泪。

“没事。”东瑗口不从心安慰着她,“橘香和罗妈妈还没有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罗妈妈回来了,她一脸的晦气。

“三夫人没有出门,十小姐和十一小姐倒是去五夫人那里坐了坐。我…我什么也没敢问…”罗妈妈愧疚看了眼东瑗。

东西丢了,首先是不能声张。罗妈妈只是仆妇,哪怕是庶出的十小姐和十一小姐,她都不敢去搜,更何况是三夫人?

只能等橘香回来。

橘香到酉正一刻才回来。

看着她低垂的眼帘,东瑗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玉佩没有找到!

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们在外间伺候着,东瑗主仆四人坐在东次间的炕上,彼此默不作声。

“小姐,告诉老夫人吧。”罗妈妈好半晌才道,“让老夫人帮着去搜,尽早找出来。拖得越久,对您越不利!”

东瑗没有出声,她紧紧攥住了引枕的一角,让自己看上去既平淡又沉稳,安住罗妈妈、橘红和橘香的心。她要是乱了,屋子里的下人就更加没有主张,事情就不可收拾。

她此刻只想知道,那个可能捡了她玉佩的外男,到底是谁!

不是太监,太监不对会女人如此兴致;不是侍卫,宫里妃嫔众多,御前行走不敢如此大胆;那么,就是皇帝的宠臣,或者皇兄弟,甚至元昌帝本人!

到底是谁来看望,说服老侯爷重返朝堂,就必须知道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老侯爷气得称病!

把心底的烦躁情绪收敛,东瑗笑容自然而轻松:“不行啊。现在告诉老夫人,你们几个人月例肯定要被扣。明天就是腊八节,家里有赏赐的,你们出了事,可什么都没有!”

罗妈妈和橘红不说话,她们都不是薛家的家生子,指望月例过日子呢。特别是年关将近,总得送些东西回去,让家里人红火着过年。

橘香是家生子,她父母兄弟都在府里当差,府里生死荣耀才跟她息息相关。她急了:“小姐,那是您的命根子,这个时候管什么月例赏赐啊?”

“什么命根子!”东瑗不以为意,温婉微笑道,“不过是娘亲的一个梦而已。我九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差点丢了命,就应了劫难的说法。劫难已经逃了,那玉佩还有什么用?不过是祖母相信这些,我本着孝顺才每日戴着…”

橘红、橘香和罗妈妈的心都微定。

“那咱们怎么办?”罗妈妈没什么主见。这件事可大可小,她不敢做主。

“镇显侯府,谁不知道九小姐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又谁不知那玉佩是九小姐保命的?就算小丫鬟捡了,也是不敢拿出去卖的,定会拿给老夫人去请赏。放心吧,明日大概就有人送来…只是想想,老夫人那里怎么说…”东瑗的语气轻松里带着自信与肯定。

橘红、橘香和罗妈妈终于被她感染,抿唇笑了笑。

然后七嘴八舌替她出了好多主意。

屋里的事终于控制下来,东瑗躺在床上,却半夜不曾入眠。她辗转反侧,想着那块玉佩。

前几年是穿了红绳挂在内衣裳里,东瑗总是不想戴,说压脖子;老夫人又说做了项圈挂在外面,东瑗觉得像栓狗,更加不乐意。到了最后,才坠了穗儿,挂在腰封上。

早知道会这样轻易丢了,她应该听祖母的,做个项圈挂在胸前。

翻了个身,自鸣钟滴滴答答敲响,寅初一刻了!

次日便是腊八节,家里的仆妇们昨晚就熬了腊八粥。

腊八节,家里要祭祀。

男人们下朝后回家,开始祭祀祖先,然后合家团聚喝腊八粥。不仅仅自己家里喝,还要给亲戚朋友送。

巳初,宫里的腊八粥就会赏下来。

世子夫人给家里一人留了一碗的量,便把剩下的分了几食盒,给通家之好的几户人家送去。

每年都是如此。

东瑗虽一夜未睡好,黑眼圈却不重。她卯初就醒了,卯正一刻去给老夫人请安,比平常早了两刻钟。

老夫人屋里的詹妈妈见她这样早,问吃早饭没有。东瑗笑道:“来祖母这里蹭顿好吃的。”

詹妈妈笑,吩咐小丫鬟给东瑗先上早饭。

老夫人往常这个时候也吃早饭的,今日却没有起来,东瑗有些担忧看了内室一眼,詹妈妈笑着解释:“侯爷昨日回来得晚,老夫人一直等着,子初才睡。还没有醒呢。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睡安稳,我没敢喊老夫人。”

东瑗颔首,坐在炕上喝小米粥。

卯正三刻,老夫人才起来。看到了薛东瑗,老夫人第一眼就发现她的岫岩玉佩不见了,拉下脸来问她,玉佩去了哪里。

东瑗只是笑:“祖母,您放心,没有丢,有个惊喜给您,您现在别问了…”

老夫人一头雾水。

东瑗却笑而不答。

这就是九小姐的缓兵之计?橘红在旁边伺候的时候听到了,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九小姐自信满满的说,自己有法子应付,原来就是这么个馊主意?

橘红不免又看了老夫人。

老夫人居然眯起眼睛,骂她鬼精灵:“回头只惊不喜,祖母可是要罚你的!”

这样就过关了?

橘红有种大难不死的幸运,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老夫人真的很喜欢九小姐啊!

辰初,世子夫人荣氏带着大奶奶杭氏、孙女薛风瑞、孙子薛函嘉过来了;二夫人冯氏和五小姐薛东蓉也后脚进门;三夫人蒋氏和四夫人沈氏结伴而来;五夫人带着薛东琳、薛华逸、薛东婉、薛东姝最后才来。

第009节香消玉殒

世子夫人打趣东瑗的话,逗得满屋人都笑起来。

东瑗亦淡淡抿唇笑,并不回答。只有单独在老夫人和老侯爷跟前,她才会俏皮几句,一大家子伯母姐妹在场,东瑗文静腼腆。

八面玲珑容易招人嫉恨的,特别是她这样受老夫人喜爱的提前下。

沉稳内敛些总不会错。

“瑗姐儿孝顺,反倒被你们笑!”三夫人蒋氏笑声响亮清脆,帮东瑗解围。一家子妯娌中,三夫人蒋氏最为泼辣。她言语爽利,行事果断,性格直率,甚得老夫人的喜欢。

三老爷薛子枫爱风雅韵事,弹得一手好古琴,吟诗作画自成浓艳风格,颇有名气。他自称雪月居士,墨宝在市面上一字千金。可科举时代,走上仕途需八股时文,偏偏他不爱这些。

他在科考上很逊色,三十岁才中举人。

家里不需要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老侯爷从不苛求三老爷的学业。

后来,三老爷索性一把火烧了四书五经,带着贴身的小厮,南下游历,一走就是三年,时常有书信回来报平安。

可只字不提何时回盛京。

今年六月,三房的六小姐薛东瑶出阁,嫁给礼部甄尚书的长子。三老爷得到信后,派人送来两株南宛国的血色珊瑚,足足五尺高,两尺长,天下罕见。三老爷还说,那是他用一副泼墨山水画从南宛国的王爷手里换来的,给薛东瑶做嫁妆。

这等嫁妆,万金难求,老侯爷很满意,三夫人和薛东瑶脸上光彩,亦不计较三老爷赶不上参加婚礼,由世子爷操持,薛家六小姐十里红妆嫁甄郎。

众人说着笑,腊八节的祭祀结束了,男人们亦纷纷到荣德阁,陪老侯爷、老夫人吃腊八粥,过腊八节。

刚刚端上宫里赏赐的腊八粥,外院的葛大总管带着两个小厮进来,手里拎着食盒,笑道:“盛昌侯府刚刚送来的腊八粥。”

盛昌侯府,就是盛贵妃的娘家。

因为盛贵妃和薛贵妃地位相当,二人从进太子府就一直你争我斗,彼此仇恨;薛、盛两家更怕被皇帝顾忌,一向不来往的。

怎么他们家突然送了腊八粥?

薛家女眷都有些狐惑。

葛大总管出去没多久,又进来:“这是萧国府送来的…”

萧国府,是皇后的娘家,萧太傅的府邸。

这下,众人皆小声议论纷纷,花厅嘈嘈切切。

“先皇在时,一直对外戚有所顾忌,我们几家才相互不往来。如今新帝践祚,原本就是姻亲,理应更加亲热,这才走动。我们家的粥也给萧国府和盛昌侯府送去。”老侯爷见大家小声嘀咕,便笑着高声道。

葛大总管道是。

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东瑗心念微转。跟薛府来往密切的人家,她都清楚。想要在这个社会立足,人际关系网十分重要,通家之好有哪些人家,他们是什么背景,有什么喜好和忌讳,东瑗早就暗暗打听出来,熟记心头。

萧国府和盛昌侯府,跟薛家交情不深,往年也没有收到过他们两家送来的腊八粥。今年是怎么了?

不仅仅是东瑗,女人们表情各异,都在心中暗暗揣度。

肯定跟朝廷有关。

可朝廷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朝中政事,女人打听便僭越了,所以薛府内宅的女人们都安分守己,不管不顾,东瑗无从打听。她更加不敢把势力伸到外院去,要是叫老夫人知道,怀疑她的动机,这些年培养的感情只怕会有罅隙。

一旦有了罅隙,花百倍心思都不一定能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