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东瑗和盛修颐,屈膝给他们行礼。

盛修颐微微颔首,疾步进了盛夫人起居宴息处的东次间。东瑗紧跟着,随后也进了屋。

康妈妈吩咐香薷,把蔷薇和紫薇安排在暖阁里稍微等等,自己进去后,随手关了正屋的门。

东瑗进了东次间,就看到跪下地上的二爷盛修海。他依旧穿着宝蓝色茧绸直裰,是下午请安时那件,可见他一直没有走。虽然是跪着,他却把后背挺得笔直,一副与盛夫人对抗到底的模样。

盛夫人则没有回应他的对抗,她坐在临窗大炕上,斜倚着银红色万寿无疆弹墨大引枕,一手支着头,微微阖眼,她的贴身大丫鬟香橼轻轻替她顺着后背,帮她顺气。

听到东瑗和盛修颐的脚步声,盛夫人睁眼,眼神里带了几分哀痛与无奈,冲盛修颐夫妻招手。

东瑗和盛修颐绕过二爷盛修海,来到盛夫人的跟前。

盛夫人拉过东瑗的手,声音无力:“阿瑗,你去劝劝你二弟妹,她哭得娘脑壳都炸了。”

二奶奶在盛夫人的内室里哭。

东瑗担忧望着盛夫人:“娘,您还好吧?要不要先去歇歇?”

“娘没事。”盛夫人脸上有了微薄的笑意,“你进去看看你二弟妹吧。”

东瑗这才屈膝应是,转身去内室。

康妈妈过来,搀扶着东瑗,低声对她道:“大奶,夫人晚膳都没用。二爷和二奶奶从黄昏一直闹到现在,您等会儿劝夫人用些点心。”

东瑗道她知道了。

进了内室,只见二奶奶葛氏额头上红肿了一片,钗环凌乱,满脸泪痕。她犹自哭泣,看到东瑗进来,一步过来拉住她的手,差点把东瑗带着滑到。

她把东瑗拉到炕上,高声哭道:“大嫂,您要替我做主我在盛家没活路了,什么下烂货色的东西,居然要娶进来做平妻”

东瑗心中微震,原来二爷要娶平妻

娶谁啊?

东瑗才来,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可他们这样的公卿之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娶平妻会被人笑话的,盛夫人怎么可能答应?

东瑗终于明白再闹什么了。

她的手被二奶奶拽得生疼,只得安抚道:“二弟妹,娘会替你做主的,你莫要伤心了。吃过东西没有?我陪你去暖阁吃些点心吧。”

二奶奶摇头,就是不放东瑗的手,哭道:“我还吃什么?我和蕙姐儿命都保不住了。好哇,盛家二爷要娶平妻,欺负我们永熹伯府没人了吗?”

二奶奶葛氏的祖父是先去的永熹伯的庶弟,自祖父那一辈就分了出来单过,经历三代,跟永熹伯府的嫡系已经不怎么亲密。葛氏自己是嫡女,虽说二爷盛修海是庶子,好歹是盛昌侯府的公子,葛氏平日也不敢抬出永熹伯府说事,免得添人笑柄。

如今真是走投无路了,她才想起了永熹伯府来。

葛氏的父亲只是永熹伯的庶堂兄弟,早已跟永熹伯不亲热了。葛氏在盛家快八年,一直只有一个女儿,她的事,永熹伯府做不了主。葛氏自己也明白,所以她说起永熹伯府的时候,气势不足。

她一直抓着东瑗的手,似乎寻求庇护般。

可东瑗还说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不敢胡乱说什么,只得说些套话安慰着她,又道:“二弟妹,娘也累了一整日,晚膳都没用。二爷做的不对,是二爷的不孝顺。你这般吵闹,就是你的不孝顺了。依我说,二爷既理亏,你又何必学样?”

葛氏听了东瑗的手,眼眸动了动,顿时消声,不再哭喊,道:“大嫂说的是,都是我情急,只顾自己不痛快,忘了娘,真是该死”

说罢,拿起帕子抹泪,放开了东瑗的手。

被葛氏攥住的手腕,现今火辣辣的难受,东瑗忙把手腕收回来。

内室里安静下来,康妈妈就叫丫鬟打水来给二奶奶葛氏洗脸,又亲自净手帮她匀面,一旁的香薷也帮着梳头,重新绾了低髻,插了珠花。

而一帘之隔的东次间始终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

盛夫人不开口,二爷和盛修颐也沉默。

东瑗见二奶奶已经安静下来,就轻轻走到毡帘处向外瞧。

盛夫人坐在炕上,盛修颐坐在她的对面,二爷跪着,气氛很僵,一旁服侍的大丫鬟香橼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晌,盛夫人才轻声对香橼道:“去瞧瞧二奶奶。倘若没事了,吩咐她回喜桂院歇了吧。”

香橼道是,起身下炕。

东瑗就轻声退回了临窗大炕前。

二奶奶葛氏轻声问她:“说什么了?”

东瑗摇头不语,冲她摆摆手,香橼就进来了。

“二奶奶,夫人说夜深了,奴婢送您会喜桂院歇了吧。明日再来给夫人请安。”香橼给葛氏请安,说道。

二奶奶一听这话,神色一敛,顿了一瞬就忙起身从内室冲了回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

她这么一冲,差点把站在她对面的香橼撞到,是东瑗和康妈妈手快,扶住了香橼。

她冲出来就扑到在盛夫人的炕前,盛修颐也微愣。

盛夫人就有些烦躁的叹气。

二奶奶不管不顾,哭道:“娘,您说句话,媳妇死也甘心。媳妇是盛家三媒六聘娶进门来的,不像恬不知耻的,是偷摸着来的。媳妇生养了蕙姐儿,积年孝顺公婆,和睦姑叔,自认为不大过失。盛家若是要休弃媳妇,媳妇唯有一死,以正清白”

盛夫人眉头蹙了蹙,声音里却带着温和:“快起来,地上凉。娘什么时候说过要休弃你的?”

香薷、香橼和康妈妈想要搀扶她,二奶奶却挣扎着推开了众人,抱着盛夫人的腿:“娘,倘若二爷非要娶平妻,莫不如先杀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事就难成的娘,您要替媳妇做主”

“好好,娘替你做主”盛夫人叹了口气,给康妈妈等人使眼色。

康妈妈就上前欲拉二奶奶。

二奶奶紧紧抱着盛夫人的腿不撒手,哭喊不停。

盛夫人头嗡嗡的疼,脸色不太好。

跪在地上的二爷盛修海倏然起身,一把拎着二奶奶的后衣襟,用力将她甩开:“闹够了不曾”

二奶奶重重跌在东次间的地板上,噗通一声重响。

她被二爷摔得天昏地暗,半晌才知道哭。

“不要闹了”沉默的盛修颐猛然拔高了声音,一下子就盖住了二奶奶的哭腔。

二奶奶被他吓得一愣,立马敛声不敢哭出来。

“阿瑗,你亲自二弟妹回喜桂院。”盛修颐面目严峻对东瑗道。

东瑗忙道是,让康妈妈帮着搀扶起二奶奶,又让香薷去喊了她的丫鬟蔷薇和紫薇来。

“你从喜桂院回静摄院歇息,不用再过来。”盛修颐又道。

二奶奶被二爷摔了下,不知道是怕了还是摔重了,脸色紫乌,很难看。她瞧着冷峻的盛修颐、绝情的二爷盛修海,和毫无主见的婆婆,心就凉了下去。再闹也不能改变什么,就顺着东瑗的手,走出了元阳阁。

香薷把东瑗的丫鬟蔷薇、紫薇叫上,又叫了二奶奶的丫鬟丁香,送她们出门。

“盛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路上,二奶奶哭着对东瑗道,“大嫂,咱们妯娌好命苦”

东瑗只是扶着她,没有接话。

她就又抓了东瑗的手:“你不信我的话?等你有了身孕,你就会知道盛家没有一个好人”

东瑗心中就突突跳了几下。

二房的二爷盛修海只比盛修颐小一岁,到现在都只有盛乐蕙一个女儿。二爷的几房妾室都没有子嗣,二奶奶也只生了蕙姐儿就再无动静。

东瑗的后背有些寒。

“二弟妹,我们也是盛家的人”东瑗轻声道。

二奶奶微愣,继而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东瑗送她到门口时,她转身恶狠狠对东瑗道:“愚昧”

第096节平妻(2)

从二奶奶的喜桂院回去,蔷薇一路上敲开门,少不得麻烦守夜的妈妈,幸好随身带了荷包。

一路下来,大约二两碎银子打发下去了。

快要到静摄院门口的时候,东瑗倏然站住脚步,望着身后黑黢黢的庭院愣神。

蔷薇和紫薇跟在她身后,不解看着东瑗。

“奶奶,怎么了?”蔷薇担忧问道。

东瑗指了指她们来时的路,对蔷薇道:“蔷薇,咱们回来得好快…”

蔷薇有些疑惑,她不懂东瑗的意思。

“若说管家,夫人性格和软,大约不如咱们薛家老夫人。可咱们薛家入夜落钥后,婆子们定是赌牌、喝酒、唠嗑去了。只有不耽误早晚开门关门的时辰,老夫人也不管束她们的,谁会时时守在门边?可你瞧盛家,咱们从喜桂院回来,敲门不过片刻,就有人应。”东瑗微微叹气,“盛家内宅管得真严啊…”

蔷薇和紫薇一听,的确如此。

“是啊,盛家的下人比咱们家还要受约束呢。”蔷薇笑道,“有规矩是好事啊,奶奶。”

有规矩的确是好事,但是规矩严得如此,是不是像一个在高压恐怖下的朝堂?

这样的规矩,真的能长久吗?

有赏有罚,有驰有松,才能让人喘口气啊

而盛家内院的管理,是不是有些军事化?

盛昌侯居然连内院的这些事都要管,还管得如此严厉,把家里的下人训得跟军人一样纪律严明。

下人们心中肯定有怨气的。

东瑗想起二奶奶葛氏方才说:“等你有了子嗣,就知道盛家没一个好东西…”她是不是在说公公盛昌侯?

东瑗不寒而栗。

“蔷薇,你偷偷去打听打听,角门上守夜的婆子们,都是些什么规矩。”东瑗转身回了静摄院,跟蔷薇吩咐道。

蔷薇道是。

一旁的紫薇依旧似个透明的人般,她沉默不语,东瑗也从来不主动问她什么。

东瑗洗漱后,蔷薇帮她散发。墙上的自鸣钟滴滴答答敲响,已经是子初了。

青丝散开,蔷薇帮着铺好床,问她:“奶奶,您现在歇了吗?”

“我等世子爷,你先去吧。”东瑗坐在临窗大炕上,把板墙边立着的银红色绣牡丹呈祥的弹墨大引枕拉过来,斜倚着。

蔷薇把她拿了件薄裘盖在身上,才退到外间歇息。

东瑗拿着盛修颐搁在炕几上的那本《六韬》看,从前往后翻,分别是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她便从后面的犬韬开始看。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年头了,又有西宾专门教过,她不会吟诗作赋,亦不能写八股时文,可是阅读没有障碍的。

六韬中,犬韬是指挥军队,仿佛运筹帷幄般,东瑗刚刚看了半页,听到帘外蔷薇给盛修颐请安的声音。

她起身下炕,盛修颐已经进来。

东瑗给他请安,问道:“二爷回去了吗?娘还好吧?”

盛修颐含混说了句好还,就去了净房。

蔷薇在外边安排红莲和绿篱服侍。

等他洗漱妥当,已经子正了。

盛修颐吹灯上了床后,东瑗放下幔帐,躺下后才对他道:“我送二弟妹回去,她倒没有再哭闹。”

盛修颐轻轻嗯了一声。

东瑗见他不愿意多谈的样子,就没有再问,阖眼培养睡眠。

盛修颐的手却伸了过来,掀开了她的被子,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半晌才道:“二弟的事,等明日爹爹回来再说。今日是雍宁伯的母亲满服的日子,爹爹送礼去了。爹爹和雍宁伯是至交,两人最是言谈投机,喝酒不醉不归,只怕歇在雍宁伯府了。”

东瑗见他似乎想跟她说说,就轻轻迎了声,又问:“二爷要娶谁做平妻?怎么前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盛修颐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青丝,声音却有些冷:“他不曾想娶谁做平妻。咱们家有贵妃娘娘和三皇子,爹爹处处谨慎,二弟是知晓的,不可能同意他坏了纲常娶两房的。他不过是想纳个贵妾。”

东瑗错愕。

这挨得上吗?

盛修颐见她疑惑,解释道:“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留条后路。他若是一开始说要纳个贵妾,家里不同意,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先说要娶平妻,家里不同意,他再一闹,闹翻了天之后才说纳个贵妾,自然没有阻碍的。”

这个东瑗懂。

就像小市场的商贩,一件二十块的小玩意,开价两百,最后讨价还价,顾客五十块买走了,还觉得自己赚了。

二爷盛修海挺有生意头脑啊。

东瑗失笑:“二爷很聪明…”

盛修颐却冷哼:“的确聪明”语气很不快。

东瑗就知道自己的玩笑不合时宜,忙敛了笑意,道:“娘知晓他的把戏,所以跟他拖延?”

可是身为二奶奶的葛氏好似不知道。她哭天抢地,把盛夫人闹得心烦气躁,盛夫人只得请盛修颐和东瑗出面调和。

二奶奶临走的时候说“娘,您说句话”,大概是因为自从二爷说他要娶平妻开始,盛夫人就没有表态吧?

温柔,有时候也是一把利器。

“这件事需要爹爹做主的,他跪死在娘面前,娘也不会答应他什么。万一爹爹不同意,娘要替他担不是。”盛修颐声音软和了下来,吻了吻她的鬓角,“阿瑗,我们家的事,都是爹爹做主。”

甚至包括内院的事。

东瑗对自己的公公盛昌侯,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抵触。她的祖父镇显侯可是从来不插手内宅之事,薛家也繁荣旺盛。

而盛昌侯处处管制,盛家的子嗣单薄的诡异。

“天和,爹爹不会答应二爷娶贵妾吗?”东瑗抬眸问盛修颐,“二爷想娶谁啊,还非要是贵妾不可?”

倘若盛昌侯会答应,二爷盛修海就不会那般逼迫盛夫人表态。

二爷能猜到盛昌侯不会同意的。

娶个妾而已,二爷居然费这么多心机,既跟嫡母斗又跟父亲斗。

盛修颐顿了顿,才道:“爹爹答应不答应是其次,人家肯不肯嫁才是关键。”

东瑗错愕。

她不明白二爷到底唱哪出了。

“你可知建昭侯袁家?”盛修颐问东瑗。

东瑗当然知晓,她道:“建昭侯袁家同我娘家是通家之好,建昭侯先去的太夫人跟我祖母常有来往,建昭侯夫人陈氏跟我大伯母更是密友,时常走动。”她想了想,又道,“二爷不会想娶建昭侯府的七小姐吧?”

她说着,自己都不信。二爷哪怕再没有见识,也不会想到打建昭侯府小姐的主意。

除了七小姐,建昭侯府没有待嫁的姑娘了。

盛修颐道:“自然不会。”又道,“建昭侯有个旁枝兄弟,曾经做个江宁盐课司提举,去年病死了的,你可知道?”

东瑗身子微顿。

她真的知道。

去年腊月,袁三太太带着女儿袁璞瑛去拜见薛老夫人,还是东瑗引荐的。袁三太太的丈夫就是江宁盐课司提举,跟东瑗的父亲薛子明是国子监读书时的同窗好友。

袁璞瑛?

“是她?”东瑗蹙眉,把袁提举的太太拜访薛老夫人的事说给盛修颐听,吃惊道,“…二爷要娶她?她可是的小姐,怎么会给咱们家做妾?再说,她是九月生的,都不满十五岁。”

当时薛老夫人问袁璞瑛的年纪,东瑗就在一旁,她记得袁三太太说袁璞瑛跟东瑗同年,是九月生的。

东瑗今年春节满十五岁的,那袁璞瑛要到九月才及笄呢。

听到东瑗说袁璞瑛是的小姐,盛修颐顿了顿,才说:“她怀了二弟的骨肉…”

东瑗惊愕,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还记得初见袁璞瑛时,温柔腼腆,羞涩文弱的小女子,颇有弱柳扶风的风流姿态,怎么就…

这还不到半年呢。

“二弟房里子嗣单薄。二弟妹进门八年,只得蕙姐儿一个,两个姨娘不见动静,两个通房也是如此。如今袁家小姐有了他的骨肉,咱们家自然要求娶进门。可是,建昭侯把她接回了建昭侯府。建昭侯府已经放出话,倘若不是平妻,就把此事闹到陛下那里去。”盛修颐重重叹气,“可咱们家,不可能同意娶平妻的。等明日爹爹回来,家里只怕…”

盛昌侯怕是要收拾二爷盛修海的,家里又要起风波了。

建昭侯府的旁枝小姐,亦关于建昭侯府的名声。倘若给了盛家做妾,不明所以的人家,还以为是建昭侯巴结盛昌侯,卖女求荣呢。

而建昭侯袁家,在政治上无疑是偏向镇显侯薛家的,而非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