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盛昌侯的心思就转到了薛东瑗身上。

他大骂薛氏的时候,薛氏没有哭,没有发颤。她跪在给盛昌侯磕头,回答的声音很沉稳,亦很谦虚,让盛昌侯很吃惊。

她老实回答了盛昌侯的问题,说她不知道盛修颐两日在范姨娘处、一日在薛姨娘处的三晚中,有两晚是在外书房。

盛昌侯有意训斥她一番,就反驳了,厉声骂她。

她便再无狡辩,亦没有啼哭,恭恭敬敬磕头认错。至少说明,这个女人心中有尊卑,她明白盛昌侯是家里的家主,要无条件的服从。

这一点,盛昌侯很满意,薛氏像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子。

倘若是二儿媳妇葛氏,只怕还是哭着诉说一番。

可父权在家里,同君权在朝堂一般,不容任何质疑。

君主说你犯了事,成心要罚你,狡辩有什么用,唯有服从。明白这一点,才能像薛氏那样,做到恭顺。

能做到这样,有丈夫气概,的确令人刮目。

盛昌侯自觉骂人的时候,气势骇人,而薛氏居然没有慌乱啼哭,而是沉稳应对,有种大风大浪岿然不动的胆量。

“若她不是皇上看中的女人,倒是个极好的媳妇。放眼京华,没有一个像薛老夫人那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自然也教不出像薛氏东瑗这等沉稳有胆有谋的孙女。”盛昌侯心里默默叹气。

现在说薛家和盛家将来是一场硬仗,其实也言之过早。

也许盛贵妃娘娘再诞下皇子,皇上就会以福禄多子、品德贤淑封她为后,三皇子自然就是嫡子,太子之位必定落在盛贵妃娘娘生的三皇子身上。

那么,镇显侯薛家还争什么?

镇显侯一向小心、求稳,从不投机,才在朝堂历经四十年不倒。为了二皇子赔上薛家百年基业,只怕镇显侯下不了决心。

一旦胜了,薛家的荣华不过是锦上添花,要不要无所谓的。

一旦败了,便是抄家灭族。

怎么算都不值得

盛昌侯觉得到时镇显侯薛家一定不会再去为二皇子做谋反之事。

两家虽然碍于政局,不会太亲密,却绝对不是仇敌。那么,薛氏东瑗做盛家的宗族长媳,也不碍事的。

可惜。

可惜她被皇上先遇着了。

盛家和盛修颐都不应该对薛氏投入太多的感情,否则将来会很失望、很伤心的。

想着,盛昌侯对盛夫人道:“她失了正室的本分,我自然要说她的。我又不曾说错,她委屈什么?倘若颐哥儿是歇在静摄院,我都不会如此生气…有妻有妾,男人还歇在外书房,不是她这个做正室的失了本分吗?”

盛夫人立马就什么都不敢往下接了,笑笑应着盛昌侯。

东瑗带着蔷薇回到静摄院后,忙叫丫鬟打了水来净面,重生涂了些脂粉,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

蔷薇战战兢兢立在一旁,什么话都不敢轻易说。她看到东瑗从静摄院出来的瞬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来。

尚未抹干净泪,就遇到了世子爷和三爷。

现在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净面抹粉的遮掩。

在元阳阁,东瑗一定是遇到了伤心的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安慰东瑗几句,就听到东瑗问她:“蔷薇,前告诉我范姨娘的事,我很不自在。昨早上想说,我拦住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世子爷歇在外书房?”

蔷薇忙点头,恍然大悟道:“是啊。奶奶,侯爷和夫人因这事怪您了吗?”

东瑗苦笑:“昨晚世子爷又去了外书房,侯爷生气了。”

这个消息蔷薇早上就知晓了。

可是昨日东瑗不让她说,今日她就自觉没敢说。

所以她一点也不惊讶。

东瑗独自喝了杯茶,平复了情绪,依旧叫罗妈妈、橘红和橘香来帮着裁衣,做盛修颐的夏季中衣。

做了大约半个时辰,外间服侍的丫鬟突然道:“世子爷回来了…”

猩红色的毡帘一撩,盛修颐举步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天青色奈良稠直裰,表情不见波纹。

东瑗忙吩咐罗妈妈等人把东西收起来。

“这里乱糟糟的…”东瑗笑道,“世子爷,您到内室里坐坐。”

盛修颐知道是帮他做中衣,东瑗告诉过他的,便没有多问,举步去了内室。

东瑗转身吩咐丫鬟端茶,自己也进来了。

丫鬟上了茶,罗妈妈等人也收拾好了,纷纷从东次间避到了外间。

盛修颐呷了半口清冽的茶,沉默了片刻,好似在思量怎么开口。

东瑗亦端起茶啜了两口。

“…爹爹行伍出身,说话行事做派硬朗些,却无坏心。倘若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盛修颐半晌才道。

果然是因为看到她哭,回来安慰她的。

东瑗忙笑道:“世子爷说的是,我多心了。”然后把盛昌侯告诉她的话,说给盛修颐听,又道,“姨娘们不好,您担待些。倘若十分不好,回静摄院也是一样的。您去外书房,不说爹娘,就是我们…也是不忍心的。”

盛修颐微微意境,半晌,他捧着的茶盏,重重搁在炕几上。

这个反应…

东瑗的心一下子就灰了。

不会这样倒霉吧?

早上被盛昌侯骂,现在又要被盛修颐骂?

“阿瑗,自从你进盛家门,自从你说愿意做盛家的媳妇,我何曾对你多疑么?”盛修颐的声音冷冽,“你到底在气什么?倘若是因为我宿在姨娘那里。我已经去了外书房,你还气什么?”

她哪里生气了?

“世子爷,我没有气什么。”东瑗道。她前几日因为担心房事伤了孩子,虽然时刻提醒他小心,却也是尽力完成妻子的义务。

怎么他还是觉得她在生气?

自己不正和颜悦色跟他说话吗?

若说有什么不正常,就是前几日房的时候她畏手畏脚,还不告诉他原因。

东瑗也想把可能怀孕的事告诉盛修颐。

可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她也不敢保证。她这段日子时常跟罗妈妈打听月信的事,听说行过房的女人推迟十天、二十天也是有的。倘若她告诉了盛修颐,而后又只是月信推辞,不是怀孕,会很尴尬的。

一来让人空欢喜;二来显得她多么急切想怀孕,好似要邀功一样

她谨慎惯了,没有确切的消息,是不可能开口去说的。

东瑗还想解释,盛修颐已道:“往常没人在跟前,你可是叫我世子爷?”

东瑗心中似什么滑下来,重重击了下,她再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是有些情绪的抵触,没有藏好。

“你是叫我天和。”盛修颐声音里透出清冷,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阿瑗,你还是个孩子,掩藏不住心底的念头。既你不高兴,亦做不来这些虚假的贤良,就告诉我”

东瑗抬眸去看他,发觉他似墨色玛瑙般深邃的眸子里涟漪阵阵,倒映着她苍白的一张脸。

被他说到这个份上,狡辩是多么无力。

她只得低了头,声音虚弱道:“我做的不好,天和。我会努力的…”

不知道什么,盛修颐这番话,比盛昌侯骂她还令她想哭,眼睛里就溢满了水光。

感觉眼前的光线一黯,盛修颐扶住她做得太师椅的椅托,把她圈在小小的椅子中,俯身压过来。

他的头快要抵住了东瑗的头,东瑗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阿瑗…”他唤着东瑗的名字,声音低沉充满了诱惑,“抬起头来…”

东瑗依言,抬起脸来。

他的唇就毫无预兆凑上去,撷取着她的唇。

第107节打架(1)

被盛修颐圈箍在方寸之间,他的身子斜倚,将东瑗压在太师椅上。椅背垫着墨绿色弹墨椅袱,东瑗感觉不到隔人,身子却好似踩在云端般的飘忽起来,心田阵阵涟漪,怎么都静不下来。

唯有能感觉到的,是盛修颐灼热的唇瓣将她笼罩。

她似行走在雾烟缭绕的丛林,完全辩不了方向,只能随着盛修颐而前行。

直到身子凌空,他抱起她往拔步床上去。被轻轻放在柔软的锦被上,东瑗才猛然醒了般,侧身往旁边滚去。

反而被欺身而来的他逼到了床的内侧。

她抵住盛修颐,低声道:“一屋子人…传出去,又有闲话了。”

自己却喘息得厉害。

盛修颐想起父亲今早在屋里,她出来的瞬间禁不住落泪,就明白了她的担忧。在他们家,规矩比什么都重要。

盛修颐放开了她,轻轻躺在一侧的大枕上。

东瑗舒了口气,半坐着整了整鬓角。

盛修颐却并不打算下床,他阖着眼,低声对东瑗:“咱们躺着说说话儿吧。”

东瑗道好,也不顾衣衫弄皱,轻轻躺下来,和他枕着一个枕头。

“我要去西北了。”盛修颐对东瑗道,“可能过十天半月便要启程。”然后把去西北做什么讲给东瑗听。

清代的学者说,山西居天下之势。遏制了山西,就能经略东方,经略华夏。

东瑗自然西北兵权的重要性。那么把守西北的人,应该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又是萧太傅的嫡亲儿子。

萧太傅想要把持朝政,自然在兵权上做足了功夫。此次西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盛昌侯却把这个重任交给了盛修颐。

倘若他不能成功,以后也别指望什么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安心做个依赖家族生存的平庸之辈吧。

倘若能成功,便可以震慑朝臣。他曾经的功名,他以后的富贵,都不会有人再敢质疑。

要想堵住悠悠之口,需啃下一块硬骨头。

盛昌侯一直在给盛修颐寻一个这样的机会,让他光明正大走上仕途吧?

而且,他也是相信盛修颐的能力的吗?

“阿瑗,爹爹说,祖父举荐了我。”盛修颐侧过身子,对着东瑗,轻声说道。

东瑗微微顿了顿,笑道:“我的祖父有伯乐慧眼的…”

盛修颐听着这话,微微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他手指就轻轻滑过了她的脸颊,猛然扑向了她,将她压在身下,脸上却带着笑容。

仔细想来,第一夜见到的盛修颐,有些清冷;人前的盛修颐,鲜少露出笑容。他总是似一潭幽碧无波的深水,只有在东瑗面前,只有上次跟着东瑗会镇显侯府,他才露出或自信满满或开怀温和的笑。

在元昌帝搅入他们婚姻,在俩家如履薄冰的姻亲关系下,在两人年纪相差如此之大的情况下,盛修颐能这样对她,东瑗倏然觉得她忽视了什么。

盛修颐对她很温和,她以为是种幸运。可反思前后种种因果,她应该觉得感激。

她选择性的忽视了盛修颐对她的这种好,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他给她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而是一种稳定和信任。

她被盛修颐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这次就没有惊叫着推他,只是低声道:“天和,我的小日子…这个月没有来。你…你轻点…”

羽睫轻扇,她的眼眸有些湿。

盛修颐却愣了下,而后慌乱从她身上下来,忙把她抱在怀里,紧张问她:“可压疼了么?”

东瑗摇头,忍不住笑:“没有,没有天和,听罗妈妈说,小日子推迟十几天,或是有了身子,或不是的。所以我担心你弄伤了我,又不好直言。怕倘若不是,你失望,还以为我太心急。我应该早些说给你听。”

盛修颐舒了口气,笑意里充满了温和:“不疼就好。”然后声音低了下去,“你该早些告诉我。你和我,难道还怕我笑话你不成?”

她是怕他笑话的。

因为不曾当他是最亲近的人。

所以她宁愿告诉她的祖母。

东瑗心底快速滑过些许不忍,很想坦言说给他听。可冲动的动力不足,瞬间就消迩了。她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压下,笑道:“只是怕你知道了,有了希冀,到头来空欢喜。”

盛修颐拥着她,听到她这话,眼眸微微黯了黯。

还是不肯做出任何的承诺。

这个小女人。

两人在内室说了半晌的话,盛修颐留在静摄院吃了午饭,下去才去外院。暂时还没有确定他一定会去巡查西北,所以盛修颐有些话想请教镇显侯薛老侯爷,却也不敢今日贸然登门。

他依旧去看书、习武。

新婚时,他向衙门告了三个月的假,可有空的时候,他还是衙门去点个卯,现在却懒得再去了。

而东瑗吃了饭,小憩了一会,继续替盛修颐缝衣。

橘红和橘香时不时偷笑。

东瑗放下针线,问:“笑什么?”

橘香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橘红也被她引得笑了。

罗妈妈和在一旁服侍的蔷薇、紫薇虽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却也忍不住跟着笑。罗妈妈问:“你们两个小蹄子笑些什么?”

橘红抿唇不肯说。

橘香道:“妈妈,您冤枉我们。是奶奶一直在偷笑,我们才忍不住的。”

说的东瑗脸上一阵热浪蓬上来。

她笑骂橘香:“就你事多快些缝衣吧,世子爷的衣裳都晚了一个多月呢。”

一副很心虚的口气。

惹得罗妈妈等人又是笑。

东瑗也忍不住笑,脸颊绯红,气得转过身去缝衣,不想理会她们。

罗妈妈就扳过她:“好了好了。”然后对橘香等人道,“以后不可拿咱们奶奶取笑儿。人家新婚燕尔,自然是蜜里调油,你们都成了亲,还不懂这些?”

橘香等人又大笑。

还不如不说呢。

东瑗咬唇,心里恨得紧,笑着骂道:“妈妈也欺负我”

东次间里就充满了笑语盈盈。

“咱们世子爷,瞧着不言不语,对咱们奶奶的心倒是真的。”罗妈妈止住了笑,认真道,“奶奶能有这样的福气,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可不是”蔷薇也在一旁凑趣,“每每世子爷吃了午饭,跟咱们奶奶说半下午的话,两人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也是咱们奶奶知道得多,要是换了旁人,真接不上世子爷的话。有个可心人,世子爷倘若不知道疼,就是傻的了。”

东瑗更是忍不住,脸都红透了,骂道:“还说,还说”

又是一阵闹,好半晌都止不住笑声。

在外间服侍的二等丫鬟竹桃、夭桃和秋纹等人不明所以,却被带累得也笑。竹桃低声问:“在说什么呢,说的这样开心。”

夭桃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在外书房歇了两晚,没有去薛姨娘和范姨娘那里。妈妈和姐姐们定是拿奶奶说笑呢。”

竹桃听了,羡慕不已:“奶奶对人真好。”

夭桃道:“罗妈妈和几位姐姐都自小服侍奶奶的,自然不能跟她们比。”

说的竹桃目露羡艳。看到一旁不语的秋纹,知晓她是罗妈女儿,就道:“秋纹,奶奶身边现如今缺了两个一等服侍的,你快要过去贴身服侍了吧?”

秋纹忙笑道:“姐姐取笑我。我年纪小,奶奶说放几年再说。两位姐姐定是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