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氏摊开包袱,是两对灰褐色的皮草护膝。荣氏嘴里只说给盛夫人送东西,可是送了两副,明眼人都明白是薛老祖宗怕东瑗冻着,特意叫荣氏送来的。

又不能绕开盛夫人,索性拿了两套。

瞧着这皮毛莹莹闪光,一看就知道东西很贵重。

盛夫人很感激:“老祖宗太客气了,我们怎么受得起?平日里我都没好东西孝敬老祖宗,还收老祖宗的东西。再说,大雪天劳您跑这一趟,我心里就更加不落忍了。”

荣氏呵呵笑道:“亲家夫人客气了。您别怪我们府里多事才好。”然后拿了护膝给盛夫人瞧,“倘若是普通的东西,也不会巴巴跑这一趟。这是海貂皮做的,滴水不透,比山里的皮毛都好。”

盛夫人这才目露惊诧,用手摸了摸,的确跟山里的皮毛不同,很滑溜。

荣氏又解释道:“我们家三老爷在南宛国游学,不知是什么造化,居然做了那国主的师傅,教那国主些咱们中原的诗词。知晓盛京冬日寒冷,三爷从南宛国宫里拿了这个,前几日才送到盛京。”

盛夫人这回不敢收了,推辞道:“老祖宗年纪大些,这个应给老祖宗的,我怎能收下?”

想着又觉得不妥,人家送这个来,分明不是为了给盛夫人的,而是给东瑗的。

盛夫人正想怎么改改这话,留下一副给东瑗,世子夫人荣氏已经笑道:“您瞧,这大雪天我来一趟,您叫我又带回去?老祖宗还不骂我办事不利?您放心吧,总共送了三副来,老祖宗留着呢。”

三副,大约是镇显侯和老夫人一人一副,另外一副或许是给薛家什么要人的。

倘若是平日里,盛夫人也就顺势收下了。东西虽然很珍贵,盛家也是还得起的。

可恰逢国丧,这东西大有用处。

薛东瑗头胎怀子,薛家是怕东瑗冻着了落下病根,又怕只给东瑗送、不给盛夫人送,盛夫人对媳妇和薛家有意见。

这点情理,盛夫人会怎会不明白?

她接了下来,对荣氏道:“您回去替我给老祖宗磕头。”然后拿出一副,另一副依旧用荣氏带来的包袱裹着,推到荣氏面前,笑道,“我是用不着的,阿瑗身怀六甲,我替她留了一副。这一副,您替我带回去给老侯爷。我和侯爷是晚辈,老侯爷是长辈,自然先孝敬老侯爷。”

荣氏推了再推,盛夫人很坚持,荣氏只得收下。

盛夫人又把留下的那副当着荣氏的面给东瑗:“你收着,明日就戴它。娘正愁明日你冻着,这下放心了。”

东瑗推辞:“媳妇不敢受。怎能媳妇戴着这东西,叫爹娘受冻?”

盛夫人笑:“家里有山里的皮草护膝,虽不及这个滴水不浸,却也是暖和的。你安心收下,来日诞下个大胖孙子,就是对爹娘极大的孝顺了。”

再推辞下去,显得很虚伪,东瑗脸微红,感觉接了,让蔷薇收着。

荣氏在一旁瞧着,微微颔首。

第126节归期(1)粉红票60+

世子夫人荣氏给东瑗松了护膝,在盛家吃了午饭,又冒雪回镇显侯府。

盛夫人和东瑗也踩着厚厚积雪,一直送到垂花门前。

世子夫人回了薛府,刚到大门口时,见一队车马停顿,几个穿着蓑衣的婆子撑着伞,扶一位穿孔雀蓝缂丝斗篷的四旬妇人下车。

身后跟着两个石青色缂丝风氅的年轻男子。

世子夫人定睛瞧了瞧,见他们高马敞车,随行的都是强壮的脚力,像是从外地赶路而来。

瞧了再瞧,依旧不太记得是谁。

停了马车,婆子和花忍搀扶世子夫人下了马车。

门房上的人忙迎上来,给世子夫人撑伞。

停在世子夫人前面马车里下来的人就都回眸看。

门房的小厮见他们车马华丽,也上前恭敬问:“哪里来的贵客?”

来客里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正要答话,那四旬妇人却看着世子夫人出神,此刻哎哟一声:“您是世子夫人吧?”

荣氏微愣,越看这妇人越觉得眼熟,可现成的人就是想不起到底是谁,只得由丫鬟搀扶着走进些。

那妇人迎了几步,笑道:“多年不见,您还是这样的好气色。”

笑起来,右边脸颊有个小小梨涡,一脸的慈祥和蔼。

电光火石间,世子夫人猛然想起,惊愕道:“您…您是韩家大太太?”

那妇人颔首:“正是妾身。给您请安了。”

说着,冲世子夫人福了福身子。

世子夫人忙上前,搀扶了她:“大舅母什么时候进京的?”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世子夫人就换了称呼。

这妇人是当年韩尚书的大儿媳妇,东瑗生母韩氏的大嫂。他们家早年就搬回来韩尚书的桑梓安庆府。时过境迁。音容暗换,世子夫人一时间真没有想到是韩家的人来了。

“快里头请,快里头请!”世子夫人笑,也顾不上多问,“里头说话,怎么站在雪地里?”

韩大太太笑着道是。又喊了两个年轻的公子上前给世子夫人请安。

“这是老大乃宏。这是老三乃华…”韩大太太把两个年轻的公子介绍给世子夫人认识。

世子夫人笑着应了。见他们的车马随从,就知道他们是从安庆府刚刚进京的,世子夫人一手挽着韩大太太,一边吩咐管事把韩家的车门从侧门牵进去。好生款待韩家的随从。

自己则领着韩大太太和两位少爷去了老夫人的荣德阁。

老夫人年纪大些,应说记性不如世子夫人,却一眼认出了韩大太太。

韩大太太感激得眼里有泪。忙要跪下给老夫人磕头。

薛老夫人让丫鬟们扶住,不让她跪下。

韩大太太就让她的两个儿子给老夫人磕头。

两个年轻的少爷磕了头。

薛老夫人很欢喜,让他们在沿炕一排的太师椅上坐了。

韩大太太就笑着跟老夫人说起进京的缘由来:“…瑗姐儿出阁时。老太太不太好,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怕老太太撑不过,家里的人寸步不敢离,所以只派了仆妇给瑗姐儿送礼。

后老太太竟大好了,又念叨着此事,说瑗姐儿是三娘留下唯一的血骨,韩家再落魄。也不能这样轻怠了瑗姐儿,让我们妯娌亲自走一趟盛京。给瑗姐儿送些妆奁来。

挨着就是秋闱,老太太又说,不如等乃宏、乃华兄弟过了试再说。倘若中举,进京参加春闱,我就陪着同来,打理着他们的吃食。

祖宗保佑,他们兄弟皆过了乡试。我们都来不及宴请亲邻,就急急上京了,赶着给瑗姐儿送妆奁。哪里想到,今年这样早雪,在衮州就遇上了,冒雪拖延到今日才到…”

听说是给东瑗送嫁妆来的,薛老夫人也想起了死去的韩氏,一阵心酸。

又听说韩家两位少爷皆中举,又是高兴。

“两位哥儿都是少年进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薛老夫人笑着,让丫鬟去取状元及第的彩头来赏两位少爷。

韩乃宏今年二十三,而三少爷韩乃华才十五岁。

这样年轻的举人,薛老夫人稀罕不已,让韩乃宏和韩乃华兄弟上前,坐到她身边的炕上。

“娶亲了不曾?”薛老夫人问韩家三少爷韩乃华。

韩大太太就忙代答:“老太太说学业要紧,还不曾定人家呢。”然后想了想,又道,“老夫人有好人家,替我们乃华说说,就是他极大的福气了。”

韩家原本退出朝廷,直到新帝五年才送孩子进学,大约也是想重返京都世家,争取些官爵。

韩乃华未定亲,一来是为了不让他分心念书;其二,恐怕也有些瞧不上安庆府小地方出身的女儿,想着聘门盛京的望族千金吧?

倘若韩乃华春闱过了,就是十五岁的少年进士,又是韩老尚书的嫡亲孙子。单单这两样,娶门诗礼望族的小姐不成问题。

薛老夫人想着,就痛快答应了,拉着韩乃华的手道:“过了春闱,我就替咱们的少年进士定门好亲事。”

韩乃华脸微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大太太听出了薛老夫人的弦外之音。

是替少年韩进士定门好姻亲,而不是韩少爷或者落第举人。

韩家离京十几年,早已人走茶凉,除非韩乃华少年进学,否则也难再入高门的。韩大太太心里明白,还是忍不住酸了酸。

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了国丧上。

韩大太太哎哟一声:“我们进城的时候,满城素缟,我正满心疑惑,又怕问了不吉利。原是皇后娘娘薨了…”

语气里焦急起来。

皇后崩了,那明年春季的春闱还举行不举行啊?

薛老夫人看出韩大太太的担忧。就道:“新帝首开恩科,自不会中断为国取才…”

后面的话,也不好再说了。

韩大太太是通透人,一点就通,当即明白过来,表情微微松弛。

“那我过了国丧再去盛昌侯府瞧瞧瑗姐儿。”韩大太太把话题绕过来。“她也是要进宫哭丧的吧?”

世子夫人接口笑道:“再过几日。大舅母不仅要备好瑗姐儿的妆奁,还要备好小外孙的三朝礼呢。”

韩大太太眼眸亮了亮:“瑗姐儿有喜了?”

提起这事,最高兴的是薛老夫人:“过门就有喜,已六个多月呢。”

“都是老祖宗给她的福气。”韩大太太唏嘘。

世子夫人问他们在哪里落脚。

韩大太太道:“从前老太爷在世。治了几处宅子。只是我们新来,那些看门的下人恐怕样样都不齐全。本不敢打搅,又怕老祖宗觉得我们硬气。就先打扰一日。明日打扫了宅子就搬过去。”

老夫人道:“这大雪天,就算置办齐全了也不便宜。咱们府里旁的不说,暖和的空房是有几间的。丫鬟婆子、用度一应整齐,何必再去费事?我倚老卖老,留大舅太太和两位表少爷住了。”

世子夫人也道:“是这话!大舅母安心住在我们这里,平日陪着老祖宗说笑,老祖宗跟前也热闹一时。两位表少爷就在我们家外院住着。我们家不算书香门庭,却又有几个念书的孩子,一处念书做文章。也好过兄弟俩孤灯念书。”

韩大太太道:“状元郎府里说不算书香门庭?那旁人家都不敢说念过书的。”

说的满屋子都笑。

世子夫人见韩大太太答应了,就吩咐丫鬟们去准备好客房。让韩大太太住下。

韩大太太进京,也带了丫鬟婆子,薛老夫人还是把身边的绿浮拨给她用。

下午家里的各房都听说韩家两位表少爷和韩大太太进京了,纷纷到老夫人的荣德阁来看。

韩大太太看到五夫人杨氏,虽客气着见礼,脸上的笑就轻了几分。

五夫人见到韩大太太,也不自在。

五夫人曾经如何对东瑗,韩家也是听闻过的。只是那时韩尚书已经致仕,韩家无能力替东瑗讨回公道。

对东瑗的继母,韩家都是恨的。

晚夕众人散去,韩大太太也去由丫鬟带着去了客房歇息。

世子夫人却留了下来。

她有些忧心对老夫人道:“娘,这大舅母不会把当年的事说给瑗姐儿听吧?”

老夫人不以为意,道:“韩三娘是怎样的人,咱们心里都有数的,只是小五那混子,听人挑拨就胡乱疑她。不妨事的。小五那样对瑗姐儿,你打量瑗姐儿猜不着几分?三娘磊落,瑗姐儿倘若听了闲话就疑自己的生母,也是个不值得人疼的。”

东瑗的母亲是韩家女儿中的老大。韩家却是把女儿的排行跟兄弟算在一起。

韩氏有两个哥哥,她虽是大女儿,却有个小名叫三娘。

世子夫人笑笑:“我也是怕瑗姐儿多心。倘若她多心,疑惑是咱们府里害死了三娘,只怕…”

老夫人顿了顿,沉默半晌才叹气:“三娘的确是死在薛家的。瑗姐儿倘若要怨,也没有怨错。”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老夫人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吧?

世子夫人见老夫人感伤,忙打住不提了。

国丧七日,到了第三日终于放晴,内外命妇进宫哭丧也不用那般辛苦。

国丧第八日那天,薛老侯爷素服进了内院。遣了屋里服侍的,对老夫人道:“西北大营有了消息,萧宣孝失踪了,巡察使拿了西北大军的兵符,不过返京。天和立大功了!”

说罢,脸上有了喜色。

老夫人笑道:“侯爷,您亲手为盛家世子爷扬名,不怕将来他会成为盛家刺向咱们家的利器吗?”

第127节归期(2)

薛老侯爷微顿,片刻后才道:“举贤不避亲仇,俯仰无愧天地,对得起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足矣!”

薛老夫人听着老侯爷说的大义凛然,就哈哈大笑:“您真的没有私心?”

薛老侯爷抿唇不答,眼睛却闪烁着光芒。

老夫人忍不住笑:“您真是越老越奸诈了。”

薛老侯爷却道:“愁人之所忧,达人之所欲,成人之所求,夫人怎么说我狡诈?是盛文晖想让他的儿子出仕,亦想让其子扬名。我不过是助力而已,又不是害他…”

盛夫人忍不住笑,却又想起身在盛家的薛东瑗,心里的开心就减了五分。

“盛文晖算计失利,会不会为难我的瑗姐儿?”老夫人担忧,“咱们世代声誉,族无犯罪之男,家无再嫁之女,瑗姐儿定是一辈子要在盛家的。”

想着,薛老夫人不由又恨起太后和皇上来。

都是他们那对母子,把瑗姐儿赐婚盛修颐,让老夫人陷入两难境地。

可抱怨皇上和太后,会遭天谴的,薛老夫人也是在心里恨几句,不敢说出口来。

提起在盛家的东瑗,老侯爷也叹了口气:“倘若我们家落败,瑗姐儿断了依靠,才真正随盛家拿捏。只是咱们家赢了,盛文晖就算恨瑗姐儿,亦要敬重我们几分,表面上不敢为难她。”

战国策里说,同仇者相亲,同欲者相憎。盛文晖和薛家现在有共同的仇敌,自然是相亲的。

可他们也有共同的,将来必然相争。

嫁入盛家门的薛氏女,便要学会在夹缝里求生。

这便是政治。

老侯爷和老夫人在内室说了半晌的话,盛家那边也知晓盛修颐即将回京的事。

盛昌侯告诉了盛夫人。

盛夫人转头就叫人去告诉了东瑗。

东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是高兴的,忙来了元阳阁,问盛夫人:“世子爷能赶上回京过年吗?”

盛夫人笑道:“快马加鞭。或许赶得上元宵节。”

就是说,过年是赶不上了。

“世子爷此次归来,是要加官进爵的吧?”东瑗知道盛夫人心里喜欢,笑着问她。

盛夫人笑:“娘跟你一样。整日待在内宅里,哪里知晓朝廷的事?我只盼着早日见到颐哥儿,加官不加官,随缘吧。”

东瑗笑了笑。

婆媳俩欢喜说笑了一阵,外院的小厮进来说大奶奶的舅母来瞧大奶奶了。

盛夫人有些吃惊,看着东瑗。

东瑗以为是五夫人杨氏的娘家人,心里狐惑建衡伯府的人要见自己做什么。盛夫人已道:“快请进来。”

东瑗和盛夫人站在元阳阁门口迎接,是个穿着绛紫色遍地金通袖绫袄的四旬妇人,白皙肌肤,圆脸杏目,笑起来脸颊有个小小梨涡,让她看上去很慈善。

盛夫人对这个舅母的第一印象很好,觉得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东瑗却蹙了蹙眉。

建衡伯府的两位夫人她是见过的,这妇人并不是建衡伯府的人。

难道是韩家的?

想着。她又细看那妇人,那妇人就由迎接她的康妈妈和香橼等众丫鬟搀扶到了跟前。

老夫人身边的绿浮跟着伺候。

“夫人。”韩大太太给盛夫人屈膝行礼。

盛夫人看了眼东瑗,见她比自己还要疑惑。就不管了,也给这位韩大太太行礼。

东瑗听闻是舅母,虽不知身份,照样先行了礼。

绿浮尚未上前开口,韩大太太待东瑗行礼后,眼泪就簌簌落下来:“这是瑗姐儿?你和三娘长得一模一样。三娘去了这些年,我竟又见着了…”

说罢,真的动情哽咽起来。

东瑗便确定了是生母韩氏的大嫂,眼里有些涩,又给她行礼。喊了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