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阳阁出来,漫天鹅毛大雪纷飞,夹道上积了厚厚一层。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们正在小径上扫雪。刚刚拂去,片刻又被盖上。

蔷薇替东瑗撑伞,忽见东瑗脚下一滑,差点跌了。蔷薇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关切道:“大奶奶,您没事吧?”

她这才注意到东瑗面无人色。

东瑗懵然回神,敷衍说了句没事,任由蔷薇和一个小丫鬟左右搀扶着她,缓慢回了静摄院。

她手掌攥得紧紧的,掌心一片湿濡。脑门上也沁出了虚汗。

罗妈妈和橘红、寻芳和碧秋等人正指挥着粗使的丫鬟婆子们扫雪,见东瑗回来,几个人忙迎上来。

东瑗脸色不好,除了罗妈妈和橘红。其他几人纷纷落后几步。

“怎么了?”进了屋子,罗妈妈上前服侍东瑗,担心不已。“瑗姐儿,可是出了事?”

问着东瑗,眼睛却瞟向了蔷薇。

蔷薇轻轻摇头,表示她不好替东瑗回答。

东瑗瞧见了她们的小动作,淡笑道:“没出事。皇后娘娘宣我进宫,快把郡主朝服寻出来…”

罗妈妈脸色微变,不放心又追问道:“突然宣你进宫做什么?你脸色这样难看。岂是没事的?”

东瑗也懒得再解释。

她心里突然怕的厉害。

去年的时候,她见过一次皇后娘娘。那时皇后娘娘还是皇贵妃,模样端庄秀丽,不苟言笑。看到东瑗的容貌,皇后娘娘对东瑗的忽视里有种戒备。那次的事让东瑗明白。皇后娘娘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堂妹。

她们家姊妹众多,情分其实很淡。皇后娘娘又比东瑗大太多。东瑗犹在襁褓,她已经出阁,就更加没什么情谊,跟陌生人差不多。

又有元昌帝的事搅合在里头,东瑗心里不由打鼓。

进了宫,能不能平安出来,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到底为何突然宣她进宫?

虽说盛修颐为太子少师,却没有太多实权。盛家已经从权利的顶端退了下来。东瑗着实不明白皇后娘娘突然宣她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真是为了叙叙姊妹情分?

还是元昌帝…

东瑗整日关在内宅,却也时常去蔷薇打听消息。她知道元昌帝自从中箭受伤后,一直用良药保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想到这些,心就如乱麻般再也安静不下来。一遍遍暗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却发现无济于事。东瑗的唇色苍白如纸。

一想起皇宫,她背后就寒意顿涌。

橘红寻了郡主朝服出来,几个丫鬟服侍东瑗更衣。而后橘红和蔷薇服侍东瑗梳头上妆。

东瑗眉头依旧微蹙,心事重重。

蔷薇和橘红想安慰一句,却不知该说什么,两人沉默着在一旁服侍。东瑗想着心思,眼神放空。

装扮好了之后,揽镜自顾,胭脂水粉已经遮掩了东瑗的苍白。浓妆下,镜中女子曼妙妩媚,容颜秾丽。

东瑗都没有想到去怨恨自己长了这么一张脸,而是先去看了诚哥儿。

诚哥儿睡熟了,东瑗在他床前站了一瞬。看着儿子越来越嫩白的小脸,微嘟的嘴巴,十分讨喜,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下,有些闷闷的疼。

罗妈妈跟在身后,拉东瑗的衣袖,装作若无其事笑道:“皇后娘娘召见,你还在诚哥儿这里磨蹭?快去,回来看个够不好么?天天看都看不够,没见过你这样疼孩子的。”

这话是想告诉东瑗,什么事都不会有。

东瑗明白罗妈妈的苦心,终于扬脸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时辰还早,不及的。哪有不疼自己儿子的娘亲?我看诚哥儿,就是看不够。”

屋里服侍的众人都笑。

东瑗回身,扫视了眼满屋子的人,道:“橘红陪着我,蔷薇留下吧。”

蔷薇和橘红都微微吃惊。

“倘若皇后娘娘留我说话,回来晚了些,让世子爷不用担心。”东瑗看了眼迷惑的蔷薇,补充道。

蔷薇顿时明白过来:大奶奶是怕世子爷担心,不知出了何事,所以让自己留下来解释给世子爷听。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蔷薇言辞爽利,又是常跟着东瑗的。她的话,盛修颐更加相信。

大奶奶不想家里人担心。

蔷薇反而更加担心:难道真的有事?又是看诚哥儿,又是留自己给世子爷传话,怎么都有些不吉利的意思。她看着东瑗,目露担忧,正好和东瑗的目光撞个正着。

东瑗眼波收敛,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触及蔷薇担心的眼眸,她目光顿时决定下来,微微一笑。

蔷薇的心口放佛松了些许。

罗妈妈亲手帮东瑗披了灰鼠缂丝披风,又帮她穿了木屐,让她快些去。

从静摄院出来,有粗使婆子抬了软轿,等着东瑗。

盛府门口,早有备好的华盖折羽流苏马车。停放片刻,马车顶端便有薄薄一层积雪。鲜红的流苏穗子被雪打湿,更添艳丽。

橘红扶东瑗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把一个盘螭铜手炉递给了东瑗。又问东瑗是否冷。

车厢夹壁有厚厚的毡绒,寒风无法吹入,又铺了羊毛地毯,并不寒冷。

东瑗手里捧着铜手炉,更加感觉不到寒意,她如实道:“我不冷。”

而后,车厢里又静谧下来,唯有马车辕子滚动的声音。

“大奶奶!”橘红一直沉思,猛然想起什么,失声喊道。

东瑗也在想心事,突然被她一喊,吓了一跳。她原本就精神紧绷,这样毫无防备一喊,一个激灵,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怎么了?”东瑗平复心绪,抚着胸口问她。

“今日是不是皇后娘娘贵降的日子?”橘红目露惊喜,问东瑗。她虽然不知道东瑗在害怕什么,却知道东瑗对皇后娘娘请她进宫的目的一直猜不透,正在担惊受怕。

橘红在薛家也服侍了些日子。

她最开始进薛家,就是在大夫人荣氏的院子里当差,荣妈妈亲自调教她们新进来的婢女。那时也是十月中下旬,具体的日子不太记得,却也是个下雪天,大夫人让荣妈妈去给良娣送生辰礼。

那次橘红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当差,负责照看茶水。那小丫鬟毛手毛脚摔坏了一只茶盅盖子,荣妈妈就罚橘红和那个小丫头跪在雪地里。

橘红清楚记得,漫天大雪纷飞,寒气从膝盖处冒上来,那个小丫头吓得偷偷啜泣。

而后大夫人出来,对荣妈妈说,今日是良娣的生辰,就算替良娣积德,饶恕了这些小丫头。还催着荣妈妈快些把良娣的生辰礼送去太子府。

那时的薛良娣,就是今日的皇后娘娘。

倘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请了家里姊妹前去,倒也说得通。东瑗听着这话,也是微愣。

她根本不知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时候生辰。

她到薛家的时候,皇后娘娘早就成了太子良娣。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那位堂姐。

“是吗?”东瑗反问。

橘红也拿不定主意,就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年月太久了,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可那时也像今日一样,下着大雪,想来差不了…”

东瑗细想,也觉得靠谱。元昌帝还病着,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办生辰宴。可是到生辰这日,请了家里姊妹前去团聚,倒也可能。

她的心仿佛松了几分。

没有见到皇后娘娘,一切都还不能下结论,东瑗又是暗暗叹气。对于皇宫,她是不是有些杯弓蛇影?

她从来没有在那里生活过,只是凭借后世的影视作品,就判定那是个吃人的地方,是不是有些武断?

对于这个年代的女子而言,不管在哪里都不得自由。

随着马车缓慢前进,东瑗终于到了禁宫东华门。

盛府的佣人和马车被拦在东华门外,东瑗递了名帖,乘坐禁宫的马车,往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去。

马车绕了片刻,东瑗一直静静坐着不敢动。

等马车停下来时,便有女官上前,搀扶了东瑗下了马车。

雪依旧在下,坤宁宫前的丹墀上一片雪白,把青灰色的地砖覆盖。地上湿滑得厉害,哪怕是笨重的木屐也有些站不稳脚。

东瑗小心翼翼搀扶着东瑗的手,缓步进了坤宁宫。

这一刻,她慌乱的心莫名静了下来。不管是皇后娘娘的生辰还是其他原因,她已经进宫了。

第211节进宫(2)

对于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东瑗第一次踏入。

之前进宫一次,是在太后娘娘的慈宁宫。那次进宫的心情比此刻更加忐忑不安,东瑗不敢东张西望,唯一就是把禁宫的地砖颜色样式看得一清二楚。

而这次,她微微扬脸,把坤宁宫的宫门看个遍。

大雪遮掩下,更添肃穆庄严。

这里,曾经多少女人梦寐以求,使尽百般手段。若成功,便是母仪天下、千古留名;若失败,一缕孤魂黯然逝,香消玉殒。在偌大的皇宫里,应该不会有谁记得离去的人。

这里,东瑗从未向往。

女官见她打量着宫门,低声喊了声:“郡主,小心足下。”

东瑗回神,淡笑着多谢。她跟在女官,小心翼翼行走,进了前殿。绕过几处两进两出的暖阁,才到了皇后娘娘的正殿。

东瑗踏入正殿,便闻到一股幽淡的清香。

坤宁宫的正殿跟普通人家宴息起居处一样,垂了厚厚的防寒帘幕,四口青铜大鼎里燃烧着银碳,将热流源源不断送入殿内。殿内温暖入春,却悄无声息。

东瑗没有抬头,在女官的牵引下,跪下给皇后娘娘行了大礼。

“起身吧。”须臾,东瑗才听到皇后娘娘慈和温和的声音道。

这声音很陌生。

上次进宫见到皇后娘娘时,她还是皇贵妃,虽众妃之上,却在皇后之下,声音里不似这般亲切,有些卑躬屈膝。如今,她是这后宫之主,她理应拿出正宫娘娘的宽容气度来。

东瑗道谢,缓缓起身。

她微微抬眸,看到坐在凤塌上的女子,衣冠壮严,面容慈祥。东瑗打量她。她也正在看东瑗。

两人目光一幢。都带着探究。

东瑗慌张垂首。

皇后娘娘已经笑起来:“给郡主赐座。”

东瑗道谢,半坐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垂首不敢再去看皇后娘娘。方才的一瞥,东瑗发觉如今的薛皇后,越来越像大夫人荣氏。比起上次见面,现在自信温和的皇后。容貌更加相似。

皇后已经是上位者,不再需要刻薄,所以从她的面容上看不出她的性格。可东瑗对她仍是存了一份好感。

在东瑗潜意识里,对大夫人的好感转移了些到皇后娘娘身上。

如此一想。东瑗居然放松不少,不似刚刚那么不安。

“盛昌侯近来可好?”皇后娘娘含笑和东瑗寒暄,“盛夫人身体是否健朗?”

东瑗恭敬道:“都好,多谢娘娘挂念。”

“盛昌侯是国之功臣。他突然请求致仕,陛下再三挽留,无奈盛昌侯去意已决,陛下才忍痛同意。每每提起。陛下总说自己少了左膀右臂,处处掣肘,要是盛昌侯在旁,岂会如此?陛下总是念着盛昌侯…”皇后娘娘提起东瑗的公公,语气里满是不舍。

可当初到底怎么回事,作为盛家长媳的东瑗最是清楚。

陛下和皇后对盛昌侯绝对没有挽留的意思。

现在这样说,不过是给盛家体面。字字句句,居然有些巴结盛家的意思,东瑗突然就对皇后娘娘请她进宫的目的不明白起来。

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宣她进宫?

“多谢陛下和娘娘挂念。”东瑗低声道。“侯爷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大夫说他早年征战,体有旧疾。倘若还是劳心劳力,只怕寿命难续。侯爷也有心为社稷出力,只是力不从心,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厚爱。”

皇后娘娘就看了东瑗一瞬。

她好几次听母亲说,祖母很喜欢排行第九的小堂妹。上次相见,皇后娘娘觉得东瑗不过是容貌出众些,并无什么才德。说话也是中规中矩的。心里一直疑惑东瑗是如何得了祖母的青睐。

对于祖母,皇后娘娘一向敬佩有加。

薛家的儿女。无人不服老祖母的。

如今听东瑗这番话,果然是个心思巧妙的。皇后娘娘不过是客套说了几句盛昌侯,她就以为皇家对盛昌侯不放心,怕盛昌侯东山再起,所以对说盛昌侯身体不行了,可能不久于人世,让皇后放心。

这个小九妹,只怕比十一妹还要机灵几分。

皇后娘娘微微颔首。手边的茶盏端起来轻抿了一口,皇后继续问:“盛夫人怎么不到本宫这里坐坐?盛贵妃也时常念叨盛夫人。你回去和盛夫人说声,倘若没事,时常来走动走动…”

听这语气,好似和盛贵妃关系很好。

东瑗自从嫁人,就明白一个道理:分享同一个丈夫的两个女人,永远没有真心。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是看不顺眼的。

特别是那个女人还曾经很受宠爱。

盛夫人若是常到皇后这样走动,只怕皇后会觉得她是来恶心自己的。

“是。”东瑗没有反驳,低声应了是。答应归答应,来不来就是盛夫人的眼色了。

东瑗觉得盛夫人是个很有眼色的人,不会来给皇后添堵。

说着话儿,女官进来通禀,说单国公夫人到了。

单国公夫人,就是大夫人的第二女,皇后娘娘的亲妹妹薛东喻。

二姐也来了,大约真的是皇后娘娘找家里姊妹相聚。她先找东瑗来,也许有别的用意,却可能并不是因为元昌帝。

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缓慢输出来,东瑗紧紧攥着的掌心微动。

皇后一听单国公夫人来了,眼角的笑意更浓,忙说请进来。比起东瑗,她和薛东喻可是同胞姊妹,感情深厚。

片刻,便有穿着一品夫人朝服的女子婀娜进了正殿。

单国公夫人上前,缓缓下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快起来,赐座。”皇后娘娘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态度也更加温和。

单国公夫人起身,就看到了东瑗。

东瑗也连忙起身,和她行礼,而后再分了主次坐下。东瑗坐在单国公夫人的下首。

“九妹比我来得早。”单国公夫人看到东瑗,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笑着和她寒暄。

她可能早就知道东瑗也会来。

东瑗心里顿时明白:今日真的是皇后娘娘贵降的日子,她是请了姊妹们来祝寿,所以二姐看到东瑗才不会吃惊。

“是我来早了。”东瑗含笑道。

没过片刻,内侍进来通传,说薛淑妃娘娘来了。

东瑗和单国公夫人都连忙起身。

外间传来环佩悦耳之声,一行人衣袂索索,脚步急促。有人踏入正殿,东瑗来不及抬头,就听到薛东姝的声音向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免了她的礼,东瑗才和单国公夫人给淑妃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了…”薛东姝亲自上前搀扶她们。她搀扶到东瑗的时候,说快起来的声音不由轻微哽咽。

东瑗道谢,这才敢抬眸打量她。

她穿着水粉色淑妃朝服,头戴百蝶穿花宝钿,浑身珠翠,富丽堂皇,把她的面容衬托得很富态。比起在娘家的时候,她丰腴了不少,也更加成熟妩媚。

“九姐…”她拉着东瑗的手,眼里有了泪光。

自从去年四月底,她们已经整整一年多不曾相见。

也许在娘家时并不亲热。可出阁了,庶女出身的薛东姝过继到东瑗生母名下,她就是东瑗唯一的姊妹。

如今再一相见,放佛她们从前就很亲密,薛东姝不由动容。

“娘娘…”东瑗低声劝慰,“娘娘莫要伤心,保重身体。”

薛东姝忙敛了泪意,重重捏了捏东瑗的手,嗯了一声。

皇后娘娘的内侍也给薛东姝添了座位。

“娘娘,这是妹妹的寿礼。”薛东姝坐下后,从身边女官手里接过锦匣,上前几步,跪下恭敬道,“祝愿娘娘福寿永享。”

皇后娘娘呵呵笑着,让女官接了薛淑妃的寿礼。

果然是祝寿,东瑗可是什么都没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