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睛,“你敢再说这种话,立刻给我滚!”

她竟叫他滚。

他瞪住她,羞怒得忘了该如何反驳,舌尖像打了结,“我,我说错什么!他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拖到现在也不管我们死活,他难道不是只顾自己……他什么时候管过妻儿,管过别人死活?我们像傻子一样天天等在这儿,他呢,他在干什么?我娘病得要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我等他回来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以为他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

他再说不下去,因为她浑身颤抖,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

念卿张着嘴,没有一个字可说,所以的话都像冰一样被冻住。

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他母亲病得快死的时候,他父亲也被政敌陷害,成了众矢之的,任漫天污水泼来,被人指着脊骨唾骂,却只能忍辱负重,与她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美人计,造一幕沉溺温柔乡的假象,韬光养晦以图反击。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到万全时机绝不动手,一旦动手则无侥幸可言,这便是霍仲亨行事之风。只有她懂得,也只有她相信,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可是如何告诉子谦,如何能让他信,能让他懂?

“你若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念卿望定子谦,深深叹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忽听侍从低呼一声,“夫人,你听!”

轧轧,沙沙。

有车轮碾过地面,汽车快速驶近,和许多人齐步奔跑的声音。

就在门外,就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夏家这里逼近。

一声尖利警哨蓦地划破寒冷清晨,随即起伏警哨声从巷子两边乃至院后响起,四下里一声声催命般包抄过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守卫在外的侍从甚至来不及示警,刹车声已响起在门外。

子谦脸色剧变,将念卿往身后一推,朝侍从道,“带夫人走,快走!”

前门处脚步声逼近,院门被哐哐捶得山响。

有人高嚷,“开门!搜查逃犯!”

侍从将前门死死抵住,然而后院门上也传来梆梆之声,外头的人已开始用枪托砸门。

前后退路都已堵死,子谦一咬牙,夺枪在手,“我们分两头冲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混在百姓里,先藏起来……”

“没用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念卿截断他话语,“只剩这几个人,走不了了。”

子谦望着念卿冷静得异样的面容,心陡然沉了下去。

撞门声一下下传来,门后的侍从已快要顶不住了,薄薄一扇门板,被撞得就要裂散开来。

她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握住他手中的枪,“别莽撞,子谦,把枪交给我。”

她平静目光迫着他,手上一点点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枪,“我不要你拼命,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转机……你父亲一定会来救我们,你要相信他。”

她转身看向门后惊恐的四莲,缓声道,“夏姑娘,我们走后,请设法把消息传扬出去,城中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就告诉他们,说霍沈念卿死了。”

四莲一个激灵,“夫人你……”

侍从与子谦却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这风声一旦在城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迟早传入军队,传出城外。

霍夫人死在晏城的消息传出,佟孝锡手中人质必被怀疑是假冒。

子谦震动,想不到她烈性至此,宁肯让父亲以为她已死了,也不愿他因此受人挟制。

念卿走到子谦身边,同他一起面向门口,“放他们进来。”

訇然声里,院门被推倒。

端枪的警察率先冲了进来,外头赫然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将这平民宅子团团包围。

当先一个胖子穿着警察局长服色,大步跨进院来,身后跟着个戎装军官,帽檐压低在浓眉上,满脸的络腮胡子,负手往门口一站。警察局长欠身问,“专员,您要的是这几个人吗?”

那军官冷冷抬眼,扬起马鞭朝念卿一指,“不错,把这几个要犯统统带走!”

十五记:儿女痴·英雄意

军警护送专员座车一路驶往站台,除了警察局长,并无别的官员前来送行。

警察局长亲自将几名要犯押到,送专员登上列车,眼看列车徐徐驶出,总算长吁一口气。

这天大的麻烦终于脱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谦与念卿被一前一后押进车厢。

警卫执枪守在门外,络腮胡的专员负手踱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压低的帽檐下,目光灼人欲窒。

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看他,发髻在押解途中狼狈散开,发丝凌乱拂在脸侧。

他伸手替她掠起鬓发,指尖从她耳畔拂过。

“混账!”子谦勃然大怒,猛然挥拳朝络腮胡专员脸上揍去。

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专员侧身闪避,却被子谦反肘击向颈侧。

只听念卿一声惊呼,子谦乘势逼上,回环连踢,脚下横扫。

“好身手!”专员喝一声彩,侧身沉肩,以肩头硬挨了凶狠一击,却反手扣住子谦胳膊,一个利落的侧抛摔将子谦抛向身后!

“住手!”念卿的惊呼声里,子谦踉跄撞上车厢,将壁灯撞得哐啷跌落。

络腮胡专员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

子谦捂了肋下伤口,一声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长腿回袭向对方头部。他身手彪悍,训练有素,这一脚的力道逼得那专员连退三步,错步站稳,仓促间一记手刀横斩,将子谦迫退。

这专员竟是精擅格斗的柔道高手。

子谦伤口牵动,一时气促,却见眼前有轻飘飘东西落下——大把的络腮胡子竟被拳风带落。“将门虎子,名不虚传。”专员朗声大笑,顺手将上唇胡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傥真容。

虽已猜出是他,乍见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动。再没有比绝处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击溃勇气的堤防。她怔怔看他,目光迷离复杂,“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着摘下军帽,踏前一步,执起她的手,彷佛搭救公主的翩翩骑士,作势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却抽出手,轻斥道,“晋铭!”

薛晋铭放开了她的手,莞尔一笑,仿佛只是个促狭玩笑。

她却觉察他握住她手的刹那,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子谦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见这北平专员与继母意态亲近,当着他的面作出轻薄之举,顿时愤然喝问,“你是什么人?”

薛晋铭回头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开口,他将手中军帽抛向子谦,笑道,“胡子是假,行头是假,我这专员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专员今日中午抵达晏城,我这出戏就算唱完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伴着一个脆生生声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着厚长呢大衣的蕙殊一头闯进来,却被垂及地面的大衣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薛晋铭身上。薛晋铭伸手挽住她,“慌什么呢,小七!”

已是严寒天气,行李又遗落在专列上,只得胡乱披一件四少的大衣,衣摆都快要扫到地面。蕙殊自己模样狼狈,见了面前一身民妇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头更是一酸。转头看霍公子,也比初见他时更加消瘦阴郁。

“蕙殊!”念卿见到她,歉然动容,朝她低下头,“多谢你……”

这郑重姿态反令蕙殊红了脸,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气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怎么没人谢我?”薛晋铭在旁闲闲插话,噙一丝玩味笑意。

这神情看在子谦眼里,更添孟浪轻浮,毫不客气便是一声冷哼。

念卿回望薛晋铭,也将子谦阴沉脸色看在眼里,脸上初绽的笑容为之凝结。

尴尬的僵持只是一刹,念卿轻轻开口,“许铮呢?”

蕙殊抢在薛晋铭之前脱口回答,“他赶去督军那里了!”

念卿一惊,“仲亨,他在哪里?”

薛晋铭沉吟看她,目光扫向车窗外,却是答非所问,“真的专使一到,就会发现我是假冒,到时北平必定四处通缉我们。这条路不太平,我们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谦冷不丁插进话来,声色冷冽,“我父亲在哪里,是谁派你的?”

念卿抬眸,与薛晋铭目光相触。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损坏了最珍贵的瓷器。

“他在哪里?”念卿屏住呼吸,语声低细得仿若游丝。

他望着她,轻声道,“督军在医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伤是真。

早在她动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伤。

东南三镇叛乱,几股大小军阀展开混战,战事蔓延甚广。南方政府调动军队镇压不力,各路将领自起内讧,南面局势越来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请他调兵堵截叛军。

这一战,却比预料中艰难。

东南水患灾荒不断,匪乱四起,地方军政早已失控。

叛乱军阀凭借地利之便,将政府军队打得晕头转向。那些烟兵匪将虽没有经受正规军的作战训练,却素来好勇斗狠,剽悍起来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队被拖入胶着战局,初时交战,孤军深入敌境,竟连吃败仗,双方都死伤惨重。

霍仲亨连下四道电令,又督促政府军支援,然而援军赶来途中遇袭,军械弹药被炸,困在半途束手无策。霍仲亨一怒之下亲自赶赴前线,鏖战半月,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胜局将定,敌方只剩苟延残喘之力,霍仲亨却在攻下叛军给养重镇之后,停止了追剿。外间揣测纷纭,有说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军制掣南方,有说他接受叛乱军阀条件,收受重金,放了叛军一条生路,也有说他趁北方时局动荡,有意北上争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军为了守住最后的给养重地,调集兵力殊死反扑,凭借居高临下山势,压制了一次次进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至战况最激烈时,霍仲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指挥冲锋队士兵以血肉为盾墙,悍然推进。

先锋队士兵奋不畏死,士气高涨,终于攻下城门,将叛军最后的巢穴摧毁。

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一枚榴霰弹落在阵前,炮弹碎片击入霍仲亨右胸。

这消息被严密封锁,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也就在此时,一纸密电从北平发出——子谦落在傅家手里,佟傅之战一触即发,傅总理以联姻为名,邀请霍仲亨北上会谈。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大督军此时却在一间小小医院秘密接受手术。他将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悄然完成手术,悄然养伤,除了亲信将领与侍从,连其余部属也不知道,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念卿与许铮。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紧急电报,让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与傅家周旋,设法救回子谦。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她参与政治,却是第一次让她独立面对重大危局。

那时只知他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

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他是她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 “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

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份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么,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

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

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