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镇压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子拦下。

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向前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彷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丛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成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

只有每张脸上写满的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

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战,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惟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廿二记:铁血变·胭脂难

寒风如刀,刮过霍仲亨毫无表情的脸,那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他身后双膝跪地的军官却抖若筛糠,周身越颤越厉害,不敢抬头朝他背影看上一眼。那肃杀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杀机扑面。当众拆验的军衣里破絮挑出,那一刻,便知劫数到了。贪污军晌、舞弊纳垢、欺下瞒上,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枪毙的死罪。今日三罪并举,再无侥幸之机。跪地的军官万念俱灰,将眼一闭,抖抖索索摸向腰间佩枪……然而手还未触上佩枪,督军身后侍从已将枪管抵住他后脑。霍仲亨回过身,目光扫向他。那军官喉结滚动,嘴唇发青,双手剧颤着将腰间佩枪递向霍仲亨,“督军,念在追随您多年的份上,给兄弟一个痛快吧!”霍仲亨目光如冰封。阅兵场上鸦雀无声,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处。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穿魂透魄的注视,那军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转向那担架上士兵的遗体纳头便叩,直碰得额头鲜血长流……“我该死,我曹老三罪该万死!我对不住弟兄们,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 要早知道棉衣里是那个样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那遗体旁嘶声哽咽,额头血痕与涕泪交流,入目惊心。“把枪捡起来。”冷冷语声里,一双黑色军靴映入眼里。曹老三已面无人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枪来,仰头望向眼前高大身影。站在人丛之后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只听见他语声低沉平缓,每一字都似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你从马弁升至营长,半辈子随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头也被铜臭给蚀空了!”他陡地从地上揪起瘫软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除了银元、女人、大烟……你心里还有没有这班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还配跪在这里给他叩头?你还敢说你是霍仲亨的兵?”寒风将这怒吼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远处枯枝瑟瑟,彷如被震慑的众人,连枝头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后的司机几乎跌落了手中的伞,这是第一次亲见督军的震怒,亲闻这万钧的雷霆……再觑看夫人脸色,也是被震慑的僵然,彷佛连气也忘喘,只怔怔望住督军。整个阅兵场上冷寂如铁。曹老三的衣领被督军狠狠拎着,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得站也站不住。督军再一次冷冷开口,却无人听见他对曹老三说了什么。他语声极低,只短短数语,旋即松了手。本已烂泥一堆的曹老三却踉跄两步站稳,慢慢抬起头来,眼里有异样光采。只有他听见了霍仲亨的话,当他被拎紧领口,只听见霍仲亨淡淡地说,“我知道军衣是被偷梁换柱,有人利用你挑拨军心……你错在心生贪婪,更错在妄顾军法!这陷害你的人,我必会查出,你就安心上路,给自己一个干净吧。”督军放开他衣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缓步走向阅兵台上。曹老三低头看手中佩枪,复又转头看向黑压压的士兵们。购置军衣时,只想着从中揩些油水无伤大雅,便受了棉商的好处。当时也曾查过,确是上好的棉絮,却怎么也想不到换到士兵手上已成了破纱烂絮,想不到棉商竟敢在军需上做手脚!士兵们喊冷的时候,只当是新兵们娇气怕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因此活活冻死!那个冻死的小兵才刚十五岁,比他当年入行伍时还小,他是十九岁才跟了督军,和当时的督军恰好同年……十九,十九,如今转眼已快三十九了。远远的,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转睛看着曹老三僵硬抬手,举枪对准太阳穴。死寂的阅兵场上,只有霍仲亨的军靴踏过积雪,一步步走向阅兵台的沉重步履声。随即,一声枪响,震落枝头簌簌积雪。“夫人!”随着枪声响过,夫人身子一震,削瘦肩头微微发抖。司机忙将她扶住,呵气成霜的天气已将她嘴唇冻得青白,鬓发也被融开的雪粒浸湿。他方欲出声唤人,夫人却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语,神情震动以至恍惚……这一枪震慑之威,令全场千百人一齐僵作木石。司机也半晌做声不得。片刻沉寂,却似无比漫长。良久,夫人缓缓开口,示意一名卫兵近前。“将这个交给督军。”她将一纸叠起的电文递给卫兵。督军已登上阅兵台,鸦雀无声的士兵们肃立等候训令。卫兵小跑步上前,将电文呈上。督军蹙眉接过,垂目略略一扫,峻严目光旋即扫向这边,停在夫人身上。夫人微扬了脸,静静凝望督军,目光如深流。督军朝夫人微微颔首,皱起的眉头彷佛缓了一缓,目光便又转开。夫人悄然转身退去。司机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却不敢发问,直待夫人回到车上,吩咐开车,才惴惴地问,“不等督军吗?”夫人靠着后座,彷佛很冷,将大衣紧裹,“回去吧。”司机不再多言,驱车驶离军营,驶上回城道路。纵然裹紧大衣仍觉透骨寒冷,念卿抿了干涩嘴唇,彷佛仍觉耳边有枪声回响。到底是她天真,也到底明白他将她护在羽翼底下是何等良苦用心。若非那一声枪响震醒心中幻梦,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她还盼着能有一线斡旋余地,还指望他出面营救胡梦蝶。殊不知,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关口,岂容得妇人之仁。如何能对他开口,让他放下内外交困的局面,去与佟孝锡斡旋甚至妥协,单单……为救一个女子。她开不了这个口,面对仲亨,面对他所负安危之重任,她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要求。晋铭,抱歉。我当竭尽所能援救梦蝶,但若需以大局为代价,我宁可有负你之所托。“您还去总理府吗?”司机在前座低声探问。念卿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是了,还有总理夫人的邀约……前一刻目睹血溅当场,转过身仍是名流金粉、现世升平,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马疆场,她则有另一个衣香鬓影的战场。总理夫人的邀约岂会是闲谈风月,却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她走下去。“去吧。”念卿淡淡点头。车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彷佛令心绪也冻结。车子驶入警戒道,尽头的总理府已遥遥在望。========================

6.10========================洪夫人亲自迎出来,连连笑道,“总算把你等来了。”念卿忙歉然说明迟到原委,直言刚从军营赶来,只不提今日变故。洪夫人见她来得匆促也猜知有事发生,当下却不多言,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厅。里头已有五六人正闲坐叙话,抬眼看去都是高官显达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见念卿鞋上雨雪泥泞,讶然道,“霍夫人这是从哪里来?”洪夫人替念卿接过话来,“人家是大老远从南郊军营赶来的,你们瞧,这才叫比翼连枝,谁说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兰红玉么!”念卿笑道,“这可折煞人了,我不过带个口信过去,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名头。”座间一时寒暄如仪。见念卿入了座,夫人们谈兴更浓,座间话题却不是什么脂粉闲事,三句倒有两句不离时政。别处有这许多女子阔论国事或许引人侧目,在洪夫人这里却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为首的名流女眷发起成立了一个女子同济会,吸引不少受过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参与其中。这班女子热衷时事,以争取男女平权,维护女性参政权益,施展爱国抱负为大任。这其中有真巾帼,也有假英雌,虽不乏真正胸怀抱负的新女性,也更免不了成为官场里权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这几位,即有财政、外务、教育等几位总长夫人,俨然是个闺阁小朝廷。原本是大好事,却因此尴尬暧昧起来。念卿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参与女子同济会的事务,绝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干影响,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后的政治风向。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以身体抱恙为由,将交际往来一概推辞,便是不想掺入这场热闹。眼下时局微妙,她在这脂粉阵中一举一动,难免引来无谓猜测。今日这茶会却是为了商议妇女界募集军饷与梨园义演的事儿,这件事上,霍夫人终是推迟不得。夫人们正说得兴起,各出各的风头,念卿只是听着,唇角轻抿,也不言语。“霍夫人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不说,尽看我们献丑?”座中有位活泼的夫人朝她笑嗔。念卿笑了笑,拂去茶汤上浮叶,拈起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叹道,“我在想……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难办,人前女子风光得来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却叫我们无能为力,想来怎不气馁。”众人被她这话浇得一头冷水,却又错愕莫名。到底有心思活泛的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你是指胡梦蝶……”这名字一说出来,座中顿时冷了场。最伶俐的人也缄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念卿也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抬眉却迎上洪夫人秀狭的眼,那眼尾笑纹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洪夫人缓缓开口,“方才咱们也说起了胡梦蝶那件事,也不知如今怎样了。”座中有人叹气,“原先还曾同她一起听过戏,谁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想不到胡梦蝶是这般刚烈的性子。”“她素来就泼辣,不过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想起她当众开枪杀人,我便揪心!”说话的是田夫人,边说边拍着胸口,手上硕大的戴祖母绿宝石便随着她义愤的话音宝泽闪动,“你们谁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里一起吃茶听戏,谁不说徐家二太太慷慨热诚……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弱女子倒成了杀人凶手,没处可讲理去!”另一位夫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霖这么些年,哪能说变刺客就变刺客。这枪杀案总之蹊跷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无端做了枪靶子。”有人低声说,“我听说是那徐季霖怀疑二太太与人有染,将她关押家中,私设刑罚,以致胡梦蝶精神失常。却不知那日徐季霖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以致被她趁隙夺枪,闹个鱼死网破……” 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这胡梦蝶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冷不丁却听洪夫人问,“霍夫人也认得这位徐家二太太么?”念卿抬眸,微微一笑,“我孤陋得很,此次到北平才听闻胡梦蝶的名字,人却无缘得见。”洪夫人噢了一声,也不言语,只叹口气。身旁便有人接过话头问道:“霍夫人如何看这案子?”一时间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瞧着平素从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这敏感事件上如何执言。她轻缓开口,吴侬软语亦讲得字字果决,“我以为,这本是一桩家宅私怨,却被佟孝锡恶意歪曲,将一个弱质女子当作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以她的身份,这话一说出来,已然表明立场。这不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对佟孝锡的态度。壁炉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显然霍仲亨不会如佟孝锡所愿,且将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将这事引到她头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济会的名义出面声援斡旋……那佟孝锡虽不见得肯买她的帐,但若想日后留一条退路,总要给新内阁总理三分颜面。况且女子同济会有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支持,佟孝锡所仰仗的日本人想来也要顾及外交影响。洪夫人垂了眼,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外人不知她为胡梦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罢了,这其中隐情又怎瞒得过她的灵通。卖这么一个情面给霍夫人,换她对女子同济会的支持,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6.12===================================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在这宁静的午后,足以将整栋楼的人惊动。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顾不得仕女风度,一手将裙摆提了,直冲到四少卧房门前。不待抬手敲门,门已从里面打开,贝儿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碧琉璃似的眼,“轻点儿,里面林大夫……”她话未说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断,只听蕙殊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贝儿一呆,便听身后传来四少疾问,“小七,什么消息?”然而另一个比他更严厉的女子声音也传来,“别动,你给我躺好!”越过贝儿肩头,蕙殊这才看清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给四少治疗眼伤的林大夫。仰躺椅上正接受检查的四少已闻声坐起,将凑近脸上的检视灯一把推开,这一来却惹恼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说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难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时怔了,看着这位年轻大夫秀雅却严肃的脸,只得默不作声躺回椅上。贝儿也忙上前按住他肩头,“明天就要手术了,千万要让医生仔细检查,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林大夫闻言抬头,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虽冷淡却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贝儿暗悔说错话,当面提起“差错”,岂不是质疑医生的水准。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跻身医界,其心气之高也与医术不相上下了。林大夫却并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诊具,“病人状况很好,用药后炎症已经消除,明天可以手术。”“手术后恢复还需多久?”四少闻言不见欣喜,反流露一丝不耐。林大夫冷冷答道,“随你自己。”这答复呛得四少顿时哑然,贝儿同蕙殊更是面面相觑。却听林大夫不紧不慢说:“你若肯配合,休养用药得宜,三五日也许好得了;你若喜欢折腾,拿自己眼睛不当回事,耗个三五月也未必全好。”贝儿看看四少无奈表情,复又看看林大夫的冷脸……身旁蕙殊却已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四少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碍于礼节,起身含笑将林大夫送至门口。待贝儿亲自将她送下楼去,四少才蓦然转过身来,一个爆栗敲在蕙殊头上。幸亏他眼伤未好,模模糊糊失了准头,被蕙殊敏捷躲过,举起报纸护在头顶嚷道,“赶着来将好消息告诉你,倒换来一顿打,有这么欺负人的?”“到底什么消息,是不是梦蝶……”四少笑容隐去,显出从容态度之下的忐忑,只问得半句就止了声。因为蕙殊的笑声已打断他的问话。“是的是的!梦蝶姐的庭审被押后了,说是证据未足,暂缓审理!”蕙殊喜不自禁,将手上报纸高高举起给他看,虽知他看不见,却恨不得让他嗅到油墨香里的喜气,“霍夫人真真厉害极了,她在电报里叫你稍安勿躁,切莫动身,待五日后再见分晓。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说到做到,分毫不差!这下梦蝶姐有救了,至少保住了命,营救她出狱定是迟早的事!”四少彷佛是太过意外,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问了声,“她……如何办到的?”蕙殊摇头,报上新闻语焉不详,只模糊写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霖遇刺案忽有转机,以总理夫人洪岳佩华为首的妇女同济社公开批评此案,发起集会声援胡梦蝶,谴责佟孝锡妄顾公正,以强凌弱之行为,其他各界也纷纷关注此案进展……鉴于徐季霖遇刺一案众说纷纭,主审官员认定目前证据未足量罪,宣布暂缓庭审,犯人收押在监,因病就医于东桥医院。“看来霍夫人已将梦蝶姐救出监狱,因病就医也是缓兵之计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听了她劝,待你眼伤治愈,那边人也救了出来,真是再好不过!”四少一言不发,目光微垂。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也不知四少脸色为何如此异样。“怎么了,有什么不妥?”蕙殊惴惴问,“你怕霍夫人救不了梦蝶姐?”“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窗外影影绰绰绿荫,风一下下吹动垂帘上流苏穗子。他侧过脸,缓缓道,“这样的代价,自然救得了。”

廿三记:相濡沫·共灵犀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夜的黑暗。一册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灯下女子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已经许久不曾写过日记,四边已磨旧的日记本子仍随身带着,却似乎再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

这些年匆匆忙忙,辗辗转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却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修长手指抚过纸页,灯光映照无名指上一点璀璨,小小一枚石头被指环托着,晶莹流转。

念卿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雨声簌簌,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里,冷是不冷。

前日军营出事之后,仲亨连家也没回,即刻赶往邻近驻军各地,亲自视察军需。这一走就是三天,驻军之地偏远,往来奔波劳顿,又遇上这连日大雨……此番他是动了雷霆真怒,铁下心来彻查到底。

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望。

她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甚至,来不及向他解释胡梦蝶与同济会的事。

合衣躺在床上,关了灯,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彷佛无处着力。

不管怎样,明晚仲亨便要回来了。

期盼与忐忑交织成魇,一夜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里听见声响,见他俯身吻她额头,替她盖好被子,悄无声转身离去。如同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他早早离去,从不将她惊醒……明知是在梦中,也觉心安,念卿甜甜叹口气,侧身酣眠。

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了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

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得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钟点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这么一个城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个钟点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长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

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到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

男人么,谁没有点风流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长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

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他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彷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看似不相干的线头,骤然相衔,结成密密一个网,将无数谜团都串起……如果来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陈久善的异心、军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伙伴海上遇袭……南方,原以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还安全吗?

车子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已过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错过了。

城中白梅在这时节俱已凋谢,他却从远处郊野带回一枝,悄然搁在她枕边。

他是记得的。

念卿抬手掩面,却来不及止住滑落的泪。

无名指上戒指,凉凉的触上面颊。

三年前的今日,他为她戴上这小小一圈指环,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时他说,“念卿,我有礼物给你!”

他瞪着她说,“给我收下,不许摘!”

车子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他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开车门,披肩与手套俱都忘在后座,自顾提了裙摆,疾步跑上台阶,奔进客厅,直奔上二楼,鞋跟将木楼梯踏得嗒嗒响。

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她脚下。

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突然心跳得急起来,紧张不安,如坠热恋的少女。

“我回来了。”

念卿倚门而立,鬓丝从耳际松松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灯下,提笔书写正疾,听见她推门说话,便淡淡“嗯”了一声。

念卿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他。

“仲亨?”

他终于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写一面说,“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无多余的话,不问她为何晚归,不问她去了哪里。

念卿立在门口,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

她缓步走近他身旁,低了头,将桌上散乱的公函一一理好。

他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彷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她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着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他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她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着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她缄默地望着他,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