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交换戒指与誓言,开启香槟,乐师们在喷泉池畔适时奏响了华美舞曲,同一时刻,池中人鱼雕像喷出清泉四溅,水花在池上绽开,氤氲水雾随风飘拂过仕女鬓角,携走暗香盈盈,风流款款。

新人携手共舞第一支舞曲,新娘略显青涩的舞步在新郎温柔的引领下渐入佳境,飞扬裙摆与白纱宛如流云回旋在这一对壁人周围……第二支舞曲由新人与父母共舞,霍仲亨执起新娘之手步入场中,子谦来到念卿面前,含笑欠身向她伸出手。

日光照耀他年轻明亮的眼睛,流动淡金色的幸福光辉。

四莲的双亲不谙西式礼仪,由人陪了坐在首席,笑得合不拢嘴,夏母不住拿手绢抹泪,几疑身在梦中,眼前的女儿美得令她不敢相信。随一支支甜美舞曲奏响,伴郎伴娘也引领宾客纷纷起舞,一队队俊彦男女,掠起无数艳羡目光。

许铮与蕙殊,薛晋铭与方洛丽,旋身相逢于舞池。

错身回眸间,谁的顾盼,谁的流连,都在相望的刹那归于一笑释然。

薛晋铭微微颌首,给蕙殊以赞美目光。

原本一直板着脸对方洛丽佯装视而不见的蕙殊,终究不忍心令四少失望,给了方洛丽一个善意笑容。四少眼里的心领神会与感激,令蕙殊心上一酸,柔软目光望了他,个中滋味却是自己也难以明了,抑或再也无需明了。

腰间许铮的手一紧,将她揽向自己,濯濯目光迫得蕙殊无法呼吸,再也不能分神四顾……二人步步回旋,进退相偕间,蕙殊眼角余光扫到碧眼善睐、笑眸如丝的贝儿,虽有了蒙夫人的身份,仍在一众年轻军官中如鱼得水,言笑自如,成众人追组之焦点。

蕙殊望住贝儿叹一口气,不掩欣羡,心知自己是再无这样左右逢源的可能,大概这辈子都要被这醋意大得吓死人的呆头鹅给困住了。

夏日薰风吹得花树下落英缤纷,翩跹鬓影,流连衣香,入目恍如梦境。

不远处霍仲亨正与三两名亲信将领把盏言欢,鬓旁发丝在阳光下闪耀一缕银芒,侧脸上笑容豪迈,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开怀……念卿倚了花树下的长椅,静静笑望众人,两支舞曲跳下来已有些疲惫,不经意抬手贴了贴脸颊,觉出鬓畔微汗。

一方雪白手帕递到眼前。

抬眼见是薛晋铭——黑礼服,白手帕,袖口上两粒黑曜石闪烁如他目中淡淡温柔。

念卿伸手接了手帕,看他在她身畔坐下,不由问道,“方小姐呢?”

“她去补妆。”

“孩子没一道来?”

“等我们回南边安顿好,再将敏敏接来。”

“是叫敏敏?”

“敏言。”

“敏言惠行,这名字好。”

“日后可给霖霖做个妹妹。”

“那可真好。”

如此寒暄家常,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两人一时都静了,闲坐在花树之下,目光相接,各自淡淡一笑。

身旁有女宾经过,频频投来秋波。

念卿侧首莞尔,“你究竟迷惑过多少女子。”

薛晋铭低头一笑,淡淡问,“其中可曾有过你?”

——可曾有过我?念卿默然,手中攥着他那一方雪白手帕,软软绵绵恰似攥着满怀的惘然,心下一池静水如被风吹皱。良久,只微微一笑,语声温纯如水,“自然有过。”

他便笑了,也不言语,眼睫随目光垂下,投一片柔和弧影在脸颊。

蓦然臂上一痛,念卿低头看去,是个胖乎乎的小男童紧拉着她手臂。

“ 这是谁家孩子?”

念卿展颜,抽出手来抚上他头顶,孩子却往后退了一步。

薛晋铭笑道,“是高军长的儿子,只有他年龄同霖霖相仿,特意找来做花僮的”

念卿柔声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薛晋铭低声对念卿说,“这孩子说是生过场病,不太会说话。”他语音未落,那孩子突然一步上前,将念卿手臂更紧的拉住,口中冒出含糊的一句,“霖霖!霖霖,走……走……”

念卿讶然,“你要找霖霖一起玩吗?”

男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抓着念卿不放手,一个劲想将她拽起来。

身后仆佣见状已赶过来,想要将他抱走,他急得涨红小脸,嘴里呀呀咿咿越发说不清楚话。

“等等。”念卿看着男童挣扎模样,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起身问女仆,“小姐在哪里?”

女仆怔怔回答,“大小姐弄脏了衣服,萍姐抱她回房梳洗去了。”

念卿一言不发转身牵起男童,弯下身子问他,“你是要带我去找霖霖吗?”

男童猛然点头,拖了念卿的手,扭头就往花园后的灌木丛跑去。

薛晋铭见念卿径自随了那孩子去,一时惊诧,也忙起身跟上。只见男童将念卿带到那高大铁花雕栏下,自己一弯身钻进那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小小身子探出铁花栏杆外,窸窸窣窣一阵扒拉,猫腰又钻出灌木丛,将手里一枚蹭上泥土的蝴蝶结递给念卿。

“霖霖……姑姑……走….走…..”男童跺着脚指向铁栏杆外。

薛晋铭一震,眼前如有惊雷劈下。

不远处霍仲亨隐约听得喧哗的声音,回头看来,见众人已乱作一团。

念卿身子发软,猛地一个激灵,转身推开面前众人,不顾一切向楼上奔去。旗袍窄窄下摆紧绊着腿,到台阶上只觉步子一错,竟踉跄跌倒。

“念卿!”

霍仲亨箭步而至,将她横抱起来,只见她脸色惨白,身子簌簌发抖。未及追问究竟,薛晋铭已大步冲上楼去,身后仆佣们乱纷纷叫道“谁瞧见大小姐了”、“霖霖小姐在哪儿”…..

楼上走廊静悄悄只有两个女仆往来走动,霖霖房间的门紧闭着。

女仆见薛晋铭脸色铁青冲上来,劈头便问“大小姐在不在房里”,一时惊得呆了,只慌慌点头。薛晋铭将门一推,发觉已从内锁上,当即抬脚将门踹开——

房里小床上粉色纱帐飘垂,地上散落着几件玩具,长窗大开,却没有一个人影。

门外两名女仆目瞪口呆,分明亲眼见萍姐抱大小姐进了屋,便再也没见她们出来过。

尖利鸣哨声四下响起。

楼顶警报声大作,铁门轧轧关闭,驻守警卫的跑步声齐刷刷由远而近传来,汽车呼啸一声接一声。只一转眼间,风云突变,从茗谷离去的各条道路都被关闭,警哨惊得林中飞鸟扑楞楞冲天而起,连那锁在后园中的黑豹也被声响惊动,低沉咆哮声远远传来。

新郎霍子谦丢下新娘,连礼服也不及换,回房取了配枪,亲自驱车沿那蝴蝶结所示方向追去。

霍仲亨果断下令封锁茗谷所在的整座山,在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即时起全城戒严,发现可疑人物格杀勿论。

婚礼上男男女女的宾客们,都被瑟瑟拘在一处。

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了方洛丽与萍姐。

贝儿心思灵活,立时奔向女士化妆间,一眼看到妆台上搁着方洛丽随身所携的珍珠手袋,包里空空如也,她一路带着说为了防身的小巧手枪已不见,只剩薄薄一张叠起的纸封。

走廊上一脸阴鹜的薛晋铭接过贝儿递上的信封,唰的撕开,里头轻飘飘坠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方洛丽抱着一个有大大黑眼睛的羸弱女童。

背后只得一行潦草字迹,“敏敏落入程手,以命换命,无可奈何。”

照片被薛晋铭猛地攥入掌心,紧紧皱成一团。

贝儿从未见过他这样子,那目色阴厉得竟像要噬人。

“四少,夫人要见你……”蕙殊提了裙子从长廊一头飞奔过来,陡然瞧见薛晋铭的样子,语声堪堪刹住,下一声“四少”未及出口,薛晋铭已一言不发掉头往大门而去。

第卅七记 (上)

入夜的茗谷灯火通明,巡逻森严,浓云映蔽长空,一点星月也看不见,四下里夜鸟蛰枝,草虫伏藏,平日的蛙鸣声也被巡逻侍从的靴省代替。

子谦一脸疲惫,衬衫领口扯开,袖口卷起,阴沉沉坐在大厅沙发中一言不发。平素从不见他抽烟,此刻指间一支烟徐徐燃着,青色烟雾缭绕。四莲亲自端了刚煮好的粥,轻轻个在他手边,“你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

子谦皱了下眉,“我不饿,给父亲和夫人送去吧。”

“已经送上去了。”四莲低声道,“夫人还是不肯去医院,父亲守着她,两人都没吃饭……这样子下去怎么行,你也劝劝夫人吧。”

“找不到霖霖,她是哪也不肯去的。”子谦眸色阴沉,将烟头重重掐灭在云石烟灰缸里,“我就不信,掘地三尺会找不到这么三个大活人,今晚我就抄它个天翻地覆,看那程以哲到底有什么神通!”

语音未落,门外靴声急促,许铮大步流星奔进来,劈面就问:“四少回来没有?”

“他引了那方洛丽来劫走霖霖,如今还有脸上门么?”子谦一声冷哼,不耐得斥道,“怎么着半日都不见你,正要找人你却跑哪里去了!”

许铮重重喘一口气,“夫人明我去了一趟教会女子学校,果然,月凌也失踪了。”

子谦久不在家中,闻言不明就里,“月凌又是谁?”

四莲忍不住接口,“就是萍姐常挂在嘴上的凌儿?”

许铮点头,“正是,萍姐是带着凌儿一起进来做事的,夫人喜欢那孩子机灵,前年送她进女子学校念书,平日寄宿学校,放假才回来。我方才去学校查问,得知月凌数日前就被人接走,接她的人自称是府里司机,说她母亲得了急病,骗的校方信以为真。”

“又是这手段!”子谦大怒,“太卑鄙了,除了挟持无辜孩童,这程以哲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程以哲不过是个卒子。”

低沉迫人的语声冷冷从身后楼梯传来。

子谦与许铮闻声一惊,回头见霍仲亨缓步走下楼梯,脸上如罩严霜。

“父亲。”子谦匆忙站起身来,脱口问道,“夫人怎样了?”

四莲听出他语声的紧张异样,抬眼见他满目优切流露无遗。

霍仲亨沉声道,“她服过药,暂且睡着了。”

“当真不用送她去医院么?”子谦迟疑道,“我担心她受不住这刺激,病况又要加重。”

“念卿她不会这么无用。”霍仲亨落座沙发,容色疲惫,眼里有明显红丝,“让她留在家中也好,呆在医院那种冷冰冰的地方少不得胡思乱想。”

子谦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四莲轻轻拽了拽袖子。

“我去陪着夫人。”四莲懂得察言观色,领了霍仲亨应允的眼神悄然转身上楼,留他们三人在楼下商议。许铮将月凌失踪的前后详情一一禀来,并担忧薛晋铭追踪方洛丽而去,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恐他遇上不测。

子谦一向对薛晋铭怀有成见,此时更恨他引狼入室。

“这事怪不得他,陈久善设下计中计,一早已布下陷阱,你我都大意轻敌了。”霍仲亨面无表情,目光中暗芒闪动,“陈久善布下刺杀疑云吸引视线,另我在这头一心戒备,却不知他已暗度陈仓,在薛晋铭身边早早布下了杀手锏。”

当日方洛丽为陈久善盗取信函,失手被薛晋铭擒住,薛晋铭以姻缘相许,感化她弃暗投明。这一招骗过了薛晋铭,也骗过了霍仲亨——以男子对弱者的怜悯之心,总容易相信一个走投无路的薄命女子,更何况薛晋铭辜负方洛丽在先,于她日后遭遇本就心怀愧疚;方家又是毁在霍仲亨手里,看方家母女颠沛流离,于霍仲亨终有不忍。

孤身携女的方洛丽,谁又忍对她过于苛责。

唯有念卿本能察觉其中的不妥,却说不出究竟不妥在那里。以她的微妙处境,已不能明言劝阻薛晋铭与方洛丽的婚事,几番探问暗示,也改变不了薛晋铭的补偿之心。

如今谜底揭开,方洛丽的失手被擒才是计中计的真正开端。

自那时起,陈久善已开始策划一切,驱使方洛丽接近四少,有了薛晋铭未婚妻的身份,再伺机接近念卿和霖霖——只要挟住其中之一,便牢牢抓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如同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时刻盯准猎物的破绽和弱点,一旦给它天时地利,骤然暴起伤人。

妻女是霍仲亨的弱点,薛晋铭是霍夫人的弱点,方洛丽则是薛晋铭的弱点。

而方洛丽与萍姐,则拥有世间为人母者共同的致命弱点。

忠心耿耿如萍姐,也不能招架爱女落在歹人手中的威胁,她目睹过念乔的惨剧,太清楚一个稚龄少女落入歹人之手的结果。

萍姐是最容易接近霖霖,也最不会被防备的人,以她一人之力躲不过森严戒备,方洛丽身为嘉宾,进出自如,又兼有训练有素的身手,姿势里应外合的最佳人选。

子谦暗里咬牙,“若非这场婚礼,也不至给了陈久善和程以哲可趁之机。”

霍仲亨目光一寒,“身边若有妻刺,早一日拔出,总比晚一日发作的好。”

许铮昂然答道,“姓陈的有歹毒手段,咱们也不是吃斋念佛的,他苦心积虑布置那光明社早在我们掌握中,今日就给他连窝端了,不信找不到大小姐!”

霍仲亨神色凝重,“没有那么简单,陈久善的目的是胁迫我不支持代执政继任总统。他十分清楚我的手段,一旦找回霖霖必不肯与他善罢甘休。他既然敢向我动手,只怕已做好硬拼的准备。”

子谦将眉一挑,“他想动武?”

霍仲亨缓缓道,“不是同我动武,是同代执政动武。”

——那便是政变。

若是霍仲亨在政变中出兵支持代执政,陈久善必然讨不到好果子吃。如今霖霖落在他手里,霍仲亨投鼠忌器,只能按兵不动;待他政变夺权,掌握南方大势,届时再无需忌惮霍仲亨,更加不会交还霖霖。

子谦终于明白过来这最坏的可能,脸色铁青,眼里腾起杀机。

许铮伸手按在他肩头,“少帅请冷静……”

他语音还未落,门外有侍从大声禀报,“报告!薛四少找到了!”

巡逻警卫在茗谷附近路旁发现歪歪停着的黑色轿车,发现了受伤昏迷在车里的薛晋铭。

弹孔穿透他左臂,再差两分就命中心脏。

带了这样的伤还能独自驱车赶回,子谦望着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薛晋铭,到底心生钦佩。

医生迅速为他包扎输血,注射药剂,检查之后不见其他伤痕,万幸没有伤及要害。

原以为他今夜是不会醒来了,然而霍仲亨来看过了他伤势,还未走的出门口,医生一转头竟讶然发现薛晋铭从床上挣扎醒来——

“程以哲身边有黑龙会的人。”

他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令霍仲亨猝然转身,身旁子谦与许铮更是勃然变了脸色。

恶名昭彰的黑龙会,是日本人在华最大的帮会,背后有日本陆军省撑腰,公然在华插手军火买卖、烟土贩运等行业,进而搜罗情报、暗植间谍,无恶不作。

“挟持霖霖出动了黑龙会中高手接应洛丽,陈久善以程以哲为卒子,暗中与黑龙会相勾结。我追踪到一个名叫四海会馆的赌场便失去线索,那里应是黑龙会秘密经营的场所,我怀疑霖霖就藏在那里。”薛晋铭一把扯掉输液的针头,焦切道,“如今事不宜迟,趁四海会馆还没有被惊动,立刻派人封锁搜查!”

子谦紧盯了薛晋铭,沉声道,“我们将全城掀了个遍也不见踪迹,为何你却能直接寻去四海会馆?既然没有惊动四海会馆之人,又是谁伤了你?”

声声质问,点点疑踪,一时间竟都指向了薛晋铭。

薛晋铭沉默,似对此并不意外,苍白脸色略僵,眼底阴影看上去更显虚弱。

子谦神色咄咄,许铮的质疑目光也如锥子钉在他脸上。

他抬眼望住霍仲亨,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

霍仲亨目光莫测的看了他半响,缓缓抬手令许铮和子谦退下。

房里只余一盏台灯照着薛晋铭失去血色的脸、乌黑的鬓,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霍仲亨坐下来,换了与薛晋铭平视的姿态,灯光映上他凌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你今日对我所说的任何话,我不会转述于旁人。”

薛晋铭迎上他目光,淡淡反问,“旁人?”

霍仲亨静了一刻,点头道,“连同她。”

薛晋铭神色一缓,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这便是洛丽留下的线索。”

他递上那张照片,皱起的照片背后是方洛丽留下的潦草小字,贝儿和蕙珠曾在第一时间见过。霍仲亨皱眉接过只略看了看,翻过照片正面,目光落在照片下方一处毫不显眼的黑印上,无心看去仿若一点污痕,细看才显出精微图形。

那是黑龙会微记。

霍仲亨眉头一皱,“方洛丽与黑龙会早有瓜葛?”

薛晋铭见他一眼便能识出黑龙会的秘密微记,心知霍仲亨对黑龙会必是留意已久,“我不认为她投靠了黑龙会,若是那样,又岂会受陈久善的胁迫。”他抬眼直视霍仲亨,缓缓道,“洛丽是无辜的,真正曾涉入黑龙会的人,是我。”

第卅七记 (下) 

已是凌晨四点,黎明将至前的夜色最是深浓,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黏人潮意,夜空中浓云压的越来越低,隐约已听得闷闷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