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这真的只是一本小说吗?”

“那你认为是什么?”她一瞬不瞬望住他。

“如果世上有一种可令时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会用这种魔法的女巫。”启安却没有笑,只深深看她,“艾默,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眼里像骤然落进了星辉,神采焕然。

“艾默,你是谁?”

这个她曾经问过的傻问题,他又原封不动问回她。

她盈盈笑弯了眼,又变回另一面的稚纯面貌。“我是女巫。”

启安挑唇笑了,“是,你是会在半夜冒雨上山,挖开一座无名旧坟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转,微微收敛笑容,“你在奇怪这个?”

启安不语。

遇上这样的奇诡举动,谁能不惊异。

艾默却漫不经心地笑,“是你自己粗心,没有仔细看完我找来的资料,不过我也是几乎忽略了这细节,我们来来去去经过那座旧楼好多次,都没想到那是谁曾经住过的地方。一旦想起那个人,就会发现所有资料记载里都少了一个名字——沈念乔,她明明应该也在那里,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她,你不觉得这有蹊跷么?”

看着启安沉吟不语,她又解释,“如果豹子咬死过一个女人是确凿真事,真有一个女人在这里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儿,那么茗谷当年还有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的解释头头是道。

启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没有回答我真正的问题。”

她知道他惊异的是什么。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他凝目锁住她的目光,“艾默,这句是什么意思?”

她呼吸变得缓慢,抬起眼来定定看他半晌,从容回答,“ 这是一份资料里提到过的话,也许是一句给后人的暗示,也许是当时的墓志铭……我一直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那天夜里我去山顶,并不是想起了月季花丛,只是想看看以前豹笼的废址,看看传说里的黑豹食人是发生在怎样的地方。我本该等到天亮再去,可是想到那些疑问,就一刻也睡不着,只想立刻看个究竟。但是我走错了方向,按图纸豹笼在后园左边,我去进了右边入口,在那片月季花丛里迷路……我拨开地上落叶浮土,想找到以前铺设的石径走出去,就那么发现了墓地。”

灯光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显出一种矜然的淡定。

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揉着自己衣带,拇指指甲轻轻插着……她甚至忘了解释那只花铲,她从楼下花园带上山去挖开那坟墓的花铲。她善于纺织书里的故事,却并不善于纺织当面的谎言,即使这谎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却依然漏洞百出。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真吓住我了。”启安微笑微微笑,并不急于拆穿这拙劣谎话。

“你以为我是盗墓贼?”她俏皮眨眼。

他失笑,目光温柔流连于她脸庞。“身体好些了么?”

艾默轻轻点头。

启安叹口气,“为了写一本书,几乎不要命,难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错,笑着反驳,“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那是一个心愿,如同对他而言,修复废宅也不仅仅是重新盖起一座房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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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谷废宅的清理修复工作推行顺利,图纸和勘测基本都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动工。启安的神通手段让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顶铺设水、电、气的许可手段原本复杂又耗时,他却有本事让主管部门一路绿灯,以异乎寻常的效率批复下来。

工人已开始清理废墟,按照图纸对原有构件一一编号,能原件复原的尽量复原,缺损的构件再重新修造。这又是一项无比浩繁费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来,工期也需大半个月。

艾默的书稿已发回给编辑,只等出版社审校付印,她也难得无事一身轻,接连一星期都投入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亲自查对图纸,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旅馆暂时成了临时工作室,老板娘民自告奋勇做起帮手。

启安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连同传真机与电脑,将小小房间塞得又挤又窄。从二楼露台望下去,恰看见艾默与旅馆小狗玩闹的身影,启安不觉微笑。

傍晚时分刚从废墟工地上回来,她也不怕累,连衣服也没顾得上回房换,脸颊被日光晒得微红,透着从未见过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语声从楼下传来,招呼他们该吃饭了。

她抬起头,与他视线遥遥相遇。

他伫立在栏杆后,长身玉立,笑容温煦。

刹那恍惚,令她忘记呼吸,复杂心绪却似藤蔓再一次从心底爬出,无声缠绕上来。

以谎言维系的默契,勉为其难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如同她也从未相信过他的籍口。

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仅仅是修复这一座废旧别墅么……明明已疑心了她的来历,却不动声色,不闻不问,任由她留在这里,慢慢瓦解她的机心和防备。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

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

她仰头望向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呀!”

启安笑着应了她,回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页新的消息传过来。

他走过去,就着窗外昏暗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聚然顿住。

“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一应俱全。

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父亲艾华,商人,与其母早在艾默幼年时便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祖父艾立成,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祖母吴玉兰是同一间医院的职工,已过世;外祖父苏从远,已故,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外祖母何玲,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已故。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

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干。

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强烈。

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忙将几页传真纸匆匆藏起,转身开了门,只见艾默闲闲靠在门外,笑意轻松,“还不下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么?”

第十六章(上)

「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夜里湿气阴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霜雾。

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也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

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转身正欲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将他吵醒。

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呼吸,她才松一口气。

只听他在睡梦中合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 … 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帕,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却听低沉柔和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子,慵懒靠着枕头,语声带了沙哑疲惫,“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醒着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也有些热了。

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倚靠在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 … ”她喃喃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说,“我渴了。”

念卿看他一眼,折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汨汨水声倾入杯中。

“你… … ”

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了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近前扶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 ”

“你不想陪我?”他却看她,微挑唇角带上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倚着床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淡淡倦倦,有别样安然心绪缦上,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前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了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 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十年结发,也曾企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厢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触动,脱 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 … ”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梗着火炭… … 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铸成大错。”

“这回确是凶险,我听来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 … ”

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沉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生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么?”

薛晋铭修眉一扬, 似想说什么,却又忍回了话,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没奈何,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做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 … 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得日本人今日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峻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不打断,也不发问,只静静听着,听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柳低柔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一早投靠日本人,如今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 … 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 “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么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这样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言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宇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刊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样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起什么情报机密,倒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他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念卿无奈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彥飞两个还都是孩子… … 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彥飞就是呆头呆脑!”醉晋铭笑起来,不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夜这么迟,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她,似才话说,却不开口。

她以目光无声询问。

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么?”

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望了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已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不可挽回… … 我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第十六章(下)

原以为自己是个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