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里,好似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纵横交错的命运织好。

“要不要紧?”他皱眉,关切看她渗血的伤处,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还在茗谷废宅的时候,如同这其间什么也不曾发生。

艾默僵了一僵,怔怔问,“你一直在这里?”

启安看着她,没有回答。

艾默语声艰涩。“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

“艾默……”启安叹息,在这样的境地下重逢,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咬了咬唇,想从他手里抽出手,却被他更紧的拽住。

“跟我来。”启安牵起她的手,不理会她的抗拒,将她紧紧拽在身旁。

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着一步步跟上楼去。

不必敲门,两人脚步早已惊动了女主人。

“你……”女主人诧异莫名地看向确认复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边的男子。

“请问这里是君静兰女士的家吗?”严启安谦逊有礼,语声清晰。

女主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严启安还未来得及回答,屋里一个苍老的语声已传来,“谁找君静兰——”

随着轮椅推动的轧轧声,女主人身后,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夫从轮椅上转过身来,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从艾默移向启安,凝止在他脸上。

搁在轮椅上的苍老瘦削双手,索索抖动起来。

启安、艾默、连同中年妇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颤抖,她在膝头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张开干瘪的嘴唇,颤巍巍唤出医生,“二少!”

第二十八章(上)

「1950年9月重庆」

已入秋的阳光依然明晃晃刺着眼睛,令刚从暗室内走来的女子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看了看高墙之上瓦蓝的天空,有几只灰鸽子正扑棱棱飞过。

“073,这边,上车。”

她走过去,上车时动作有些僵,膝盖在车门磕了一下。女看守从身后好意扶了一把,她却第三地侧起身来,上车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发扭头看着窗外。

车子发动,拐个弯就驶上山路,将山坳处灰扑扑的大院子远远抛在后面。除了若隐若现的门岗哨兵,难以看出这么一座陈旧不干起眼的院落,是关押战犯劳动改造的临时看守所。关押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要犯,一些人关进来,改造态度好,审查交代清楚,过不多久就陆续放了……她连一官半职也谈不上,却不指望能有这样的运气,但能保命就算不错了。

然而今天似乎是个不祥的日子,一早来了人,将她单独提出来,押上这车子,这是要往哪里去,是做什么,她没有问,就算不是什么好事,也坏不到哪里去,无非一死。

她不怕死,只盼死得体面一些,好过一辈子在牢里关到老,那才真可怕。

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远处天际,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无边,飞机冲上去像只惊慌的大鹞子,斜斜晃晃躲避着地面炮火,没飞出去多远,就一头栽直冲近处山头,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就腾起来,熏红了半天云。

就一刹那,完了,什么都完了。

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

时隔余年,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的痛,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下戮着。

不知该算幸或不幸,她本该赶上那趟飞机,却因寡嫂和侄子还滞留在家,只得不顾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误了时间,再带着嫂嫂、侄子赶至机场,已陷入潮水般涌至的逃难人群。三人举步维艰,再也进入不了混乱失控的军用机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登机离去,又眼睁睁看着飞机失事坠毁……一家子人,处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飞机上。

随后她辗转避往乡下,却在半路被逮捕。

曾为薛晋铭的私人秘书,这一层特殊身份,令她受到与众不同的重视——隔离监禁,严密审查,巨细靡遗地交代,翻来覆去审到如今,他们始终不肯接受一个事实——她这个私人秘书和机要秘书根本不能比,她只不过为长官料理日常琐事,远远不够资格接触机密要件,对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

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

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往何处。

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

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的劳作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到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的情景。

也是一辆车子,漆着不同的徽记。

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带着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

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虐,八月间丧心病狂的一场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

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

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四九年。

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铺植茵茵绿草,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袭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

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罢。

“君静兰!”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

“到。”她哑声应了,带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

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

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就是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深深挖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四下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部车子远远停在路旁。

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答,薛晋铭的私宅。

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私宅是什么人在住。

君静兰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

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

君静兰沉默。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

君静兰冷冷淡淡看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

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她看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

君静兰摇头否认。

“书房在什么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小屋子,里头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推开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子望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紧。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刀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

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

“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马上封起来要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

“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

“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象话!谁让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

“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想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出声打断她。

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

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是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

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

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

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

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日间,随后又调回北方。

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

因着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七五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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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动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武器,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

“她拿走的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交还给我的外婆。”艾默缓缓说,“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外曾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

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

君老太太直直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

“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闪闪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外曾祖母一起死于空难。”

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合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字说,“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

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一口气息梗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动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

启安点头,“他们都活下来。”

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在医院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

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

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

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色的草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

第二十八章(下)

激动成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

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川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彼此。

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需多言。

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里苏醒过来。

倘若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

艾默。

严启安。

却已是从姓至名都民焕然成新。

过往风流,尽数留在过去,再不是往日的面孔。

“启安,为什么你姓严?”

“我从母姓,因为母亲家中无后,父亲让我改承严家姓氏,好让母亲有所安慰。”启安微笑,提及家人,语声充满暖意,“我家中还有兄姐和一个小妹,大哥已经成家,姐姐和我居无定所,只有小妹在长辈身边。”

艾默静静听着,淡淡笑容里流露一丝向往,一丝怅惘,半晌轻声问,“二老都好么?”

“母亲健康差一些,父亲还好,他们时常还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来过一次,到过茗谷,带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

“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里热热的泛起潮意,“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去茗谷,也是八年前,那时她刚知道自己诊出癌症。”

启安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她,将她单薄肩头轻轻拢住。

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却不知自己眼里的伤感几乎将他再次溺了进去。

“对了。”启安振作心情,温言笑道,“你是否听过一个姓氏,叫做Qulne?”

艾默觉得异常熟悉,却突然想不起。

他笑着提示她,“Ralph Qulne!”

“啊!”艾默恍然,“我记得的,是外婆的……友人?”

启安点头笑,“你知道吗,Qulne先生战后离开中国,仍然做记者,走遍大半个世界,后来娶了一位华裔妻子。他晚年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永不凋零的东方玫瑰》。”

他看着艾默动容的神情,笑容愈深,娓娓地说,“Qulne一家和我们家一直保持着友谊,他有三个子女,小女儿所嫁的也是一个华裔男子,名叫薛启恩。”

艾默惊讶地睁大眼睛。

启安笑嘻嘻说,“我的大哥。”

如此一家人,岁月静好,恩爱安乐。

“怎么了?”启安敛住笑容,看见艾默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