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是什么走过来了?”

一匹色彩鲜艳通体透亮的“马”缓步走了过来,原来是高淳大马灯。用彩色纸糊成一匹马,前面一人扮马头,后面一人作马身,互相牵制,四条腿左右交叉,紧密配合,活灵活现;后面则有七个小孩扮演刘备、关羽、张飞、赵子龙、黄忠、马超及旗牌报手,乘坐七匹战马,令人眼花缭乱。

“走吧。”行云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在人潮中艰难的向前走,我往后一看,王丛他们离我们不远,于是放下心来跟着行云走。

街上的表演还在继续着,有卖武的,有表现地方剧的,我还是第一次亲身观摩了古人“心口碎大石”的绝技,激动之余不由得问行云说:

“你也会武功,你要不上去试试看?”

行云莞尔,一指弹向我的额头,说:

“武功不是用来卖弄的。真的要以此营生,也只是无奈之举。”

我躲闪不及,乖乖受了他一指,应该是很痛的吧,但是看到他清浅的笑意,竟然像被鸦片麻醉了一样。我低头看看他拖着我的手,甜甜地笑了。

“行云,我饿了。”我眼睛瞟到附近有卖小吃的摊档,连忙拉过他去那里瞧瞧。有许多一看就知道好吃的小点心叫不出名字的,我逐一逐一的问过了,原来那米黄色泛着光泽的甜糕叫越乡方糕、那圆圆的水晶似的豆沙饼叫做西施团圆饼,还有什么苔条小黄鱼、荷香扎蹄等小吃。

“问那么多,都买来吃吃看不就行了?”行云不解地问。

我笑眯眯地指指自己的头说:

“先要这里吃饱,”然后再指指肚子,“然后才轮到这里吃饱。”

行云不由得笑了,“你的想法跟这个西施团圆饼的味道一样。”

“如何?”

“怪,特别,有意思。”

这次轮到我大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过我。

“蜻蜓儿,你们在吃什么?”阿松他们终于跟上我们了。

“那边有灯谜!”小乔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围成半个圆圈的人堆里面是什么了。我把味道怪怪的团圆饼塞到阿松手里说:

“味道不错,吃吃看。”说罢就往猜灯谜的地方冲过去。

一个小孩走过来,撞了我一下,我马上发现自己鲁莽了,连声说:

“不好意思,有没有伤到哪里?”

可是那小孩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我还没回过神来,行云的身影居然也在我面前闪过,不知所踪。我还在愕然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我,我惊讶地看着梅继尧,下意识地想挣开。

“行云去追小偷了,你真是个冒失鬼!不想走丢的话就乖乖跟着。”

我一摸,果然,钱袋子不翼而飞了,我懊恼地暗骂了自己一句。

我挤进人堆里,随手摘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

“笼中鸟(猜古人名)。”

我皱皱眉,想了想,想不出来;挤进来的王丛王德看了看,也摇头。身旁一只白净无尘的手伸过来取走帖子,只消看了一眼,梅继尧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

“关羽。”

“公子猜对了。”一个葛衣汉子走上来换了一张帖子给他。

我们挤过去看了看,上面写着:

“九千九百九十九(猜一成语)。”

他又轻轻开口说:“万无一失。”

然后他忽然问了一句:

“喜欢哪盏灯?”

猜谜的奖品是挂在台上的走马灯,走马灯上有八幅动作连贯的画,灯点亮后由于气流的推动,那几幅画就会缓缓的移动,好像皮影画一样,栩栩如生。

我看了看,台上吊着一盏王昭君的,怀抱琵琶孤清自弹。一旁的小乔却说道:

“继尧哥哥,我要那盏嫦娥奔月的。”

我适时地闭嘴,把眼光收回。看着梅继尧连过几关,到最后,那盏嫦娥奔月稳稳妥妥地到了小乔手上。我笑着对大乔说:

“你看中哪盏灯了?你的继尧哥哥还可以再接再厉哦!”话还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紧,他稍一用力我的手痛得快要断了。

“梅继尧!”我大声叫道!

“怎么了?”他好整以暇地对我蛊惑一笑,“师妹看上哪盏灯了好让为兄代劳?”

人潮拥挤,光线隐晦不明,我的手被他握住,又在众人面前,不便发作。我向他身后一看,忽然面有喜色,喊了一句:

“行云!”

梅继尧的手一僵,一松,我马上轻而易举地挣开他从人潮的缝隙中钻出去。街上马灯巡游的队伍又过来了,隔着远远的涌动的人头,我看到了他气急败坏的表情,行云还没有回来,我却成功地摆脱他了。

好像这是一次迟来的胜利,但也足够让我心花怒放的了。

可是很快地我又发现原来自己做的是一件蠢事。

我和他们走散了。

夜色渐浓,人潮渐渐散去,我站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央,既忘了来时的路,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不时地有人不经意地撞到我略嫌单薄的身子,我走错了几条巷子,黑乎乎的,吓得我不停地往有光亮的地方奔跑,到后来,我再也跑不动了,一个人伶丁地蹲在街头,好不凄凉。

“夏晴深,你跑不动了吧?”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我抬头一看,梅继尧站在我面前,一脸怒气,那样的表情好像想要把人吃了一样。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或许你今夜想要流浪街头过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生辰?”

我怔住,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火,我咬咬唇,难道我不难受吗?我委屈地看着他,他却别过脸去,强硬地拉着我大步大步地向前走。

“他们呢?”我的手很痛,但是我还是忍着不出声。

“城门快要关了,他们先出城。你走快点。城门关了我们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幸好我们最后还是出了城,远远地我就看到行云和阿松他们的身影,梅继尧生拖硬拽地把我拉到行云面前骤然放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行云一手扶住我。梅继尧冷哼一声,说:

“人是我弄丢的,我自然会把她找回来!”说完,竟然拂袖不顾而去。阿松他们看看我和行云,也急急地跟上梅继尧向前行。

我想开口说声抱歉,行云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哭。他拿出一个绣着一只小蜻蜓的钱袋子递给我,说:

“收好了,不要再丢了。”

“这是什么?”我发现钱袋子涨涨的,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紫水晶发串,一颗颗被打磨得圆扁圆扁的水晶珠子用银丝密密麻麻地钉在一块两手指宽的黑色软皮上,软皮上有两个松紧扣子,精致得让人惊叹不已。

“上次那块石头就那样砸碎了太可惜,所以……”他说,低头对上我笑意盈盈的目光,他忽然就停住不语。我接着他的话说:

“所以,本着不想浪费的原则,就找人做了这个送我?”

他点点头,依然是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一路上夜色迷乱,山风飒飒,我和他走在野草碎石铺就的路径,浑然不觉露重湿衣。

第七章 月明如练天如水

过完生辰,我还是那个只扎一条乌黑大辫子的夏晴深,王丛王德说生辰那天我的穿着差点就让他们改变了一直以来对我的观感,当我以原本面目出现时,他们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可是大乔小乔一看我绑在辫子末梢的水晶发束,惊讶地说道:

“蜻蜓儿,你是从哪儿买的?好漂亮!”

我没有回答她们,只是走到行云身边仰起头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好看吗?”

行云脸上一红,吐出一个字:

“嗯。”

大乔小乔这回可是大惊失色,连忙把我拉到一边,问:

“快招供,这是怎么回事?”

我浅笑不语,快乐嘛,说出去就等于分给别人了,我还想开心久一点。

他们慢慢发现,行云会脸红,会笑,会说话发表意见……时间一长,他倒是跟我们大家熟稔起来了。

农历七月,我开始变得很忙碌。小荷娘亲六月里就病了两回,现在还不时的咳嗽,吃了好几天药都不见好,于是我只得自己动手给她重新配药,夏泓爹爹看见我居然通晓医理不禁也大吃一惊,我只好跟他说是自己看了大量的医书,无师自通。他半信半疑地让我去煎药,看见娘亲有所好转,才放下心来。

可惜,有几味药抓不到,但是阿松娘亲说在后山见到过。于是我只得背上竹篓一大清早趁太阳还没升高时去采药。回来时衣衫尽被汗水湿透,而且还要晒药,我干脆就让阿松帮我告假。

“为什么不去上学?”日落黄昏之际,行云出现在风荷院。

“你来就是问我这个吗?”我正吃力地想从屋子里把梯子搬出来。

“看来你身体好得很,我多虑了。”说罢他转身想走。梯子太长一下子打到了门楣,我喊住他说:

“行云,帮我搬个梯子!”

“要梯子做什么?”

我一指屋顶,“药材晒在上面,要收了。”

他好象舒了一口气,说:

“何必费事?”说完拉我出屋,拿过篮子抓紧我的手向上一跳,我整个人就被轻飘飘地提起,一下子落到屋顶上。

“行云,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啊?不如你教教我,太方便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想学?可以,我也不过是练习了六年而已。”

“啊还是不要了……”我马上打退堂鼓了。

“不过,有什么事大可找我,不要胡乱告假。”

“为什么?”请假也很正常嘛,我想,一边把药材拢成堆放进篮子里。

他忽然不说话,沉默了几秒,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他怔了半晌,无奈地失笑说:

“怪不得继尧师兄总说你笨,我居然还一直不觉得。”说完竟然轻轻一跃落到地面,缓步走出了风荷院。

我还在想着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什么不对呢?我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地面,才醒觉过来。

“行云,你回来!我没有梯子……”

我的篆刻终于学有小成,当然了,在我们那帮兄弟姐妹当中,我刻的远远不如梅继尧的技术好,可是最起码能刻出像样的字来。

“行云,这个送给你。”我把一个白玉印章放到他面前,上面刻了一个“云”字。他随意地看了一眼,却又看着我藏在袖子里的双手。

“没伤到。”我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你像其他人一样怀疑或是鄙视我的技艺?”

他笑而不语,过了两天,我在和王丛王德他们讨论中秋节怎样过的时候,他走过来,往我的手中塞了一个印章,我一看,是一个翠玉印章。小乔她们缠着要看,结果大家伙一看都禁不住笑出声来了,上面刻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蜻蜓。

上书画课的时候,夫子要求我们每人回去作一幅画,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的作业交上去后被夫子大大的表扬,下课后大家过来一看,都呆了。画里面画的是有山有水的一个地方,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踽踽独行的藏青色的背影正抬头望天。旁边的题诗是: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丛一拍脑门,故作痛心疾首状说:“蜻蜓儿,你中毒甚深,或是如练功般走火入魔了!”

“是啊,你就不能含蓄点?”王德也甚不以为然。

“有何不妥?”我夺过画,“不是说自由创作吗?请尊重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手里的画忽然被身后的一只手轻轻抽走,我转身一看,行云正拿着我的那幅画看,我好不尴尬,轻咳一声说:

“这是应付夫子的课业,没有别的意思。”

行云看着我,目光明亮,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我伸手去拿画,他的手往后一扬,说:

“我要了。”说完竟然转身就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忘了这是我第几次对他的离去哑口无言。

今夜月明人望尽,不知愁思落谁家。

中秋一年一度,然而真正的思念会蔓延在岁岁年年的每个日夜。

我的爹娘七月中旬时已经动身奔赴京师,临走前爹爹对我说:

“晴儿,爹娘不在时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要多和你继尧师兄商量,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娘则是眼眶微红地看着我,我反倒潇洒地挥挥手,目送他们的马车一路远行,直到消失在山路尽头。

心里微微一酸,他们心中另有牵挂,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要走,梅继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管他,自顾自的走回书院的大门。

中秋节那天,我把埋在风荷院槐树下的青梅酒挖出了一坛,用白瓷瓶子装好,带了一点糕点,就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天色刚刚入黑,天边还残留着黄昏的一抹余霞,月亮的影子淡淡的出现在隐约的暮霭里,只能看见一点弧度。青梅酒的味道还是酸酸甜甜的,有点像我上辈子爱喝的果酒,我想到那些茫然的过去,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以前种种是梦,还是现在人在梦中?

一人翩若惊鸿般飞身坐至我身旁,用他那惯有的平淡无波的语调说:

“总是爬梯子,不怕太累?”

“你不懂,这是寻常人的乐趣。”我仍自顾自地喝着青梅酒,不用看都知道是行云。

“难过吗?所以跑上来?”他问,倒也不看我,只看着前方空濛的暮色。

我轻轻地笑着,“你如果知道每年的中秋节我都是这样过的就不会这样问了。”熟悉我如梅继尧,每年这个时候都不会多问我半句与心情有关的话,反而是尽量不招惹我,让我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过。

“你想家吗?”我问他。侧身看他,他的嘴角微抿,不是生气的样子,但也没有喜悦,或是思念。

“我娘亲不在了,我爹爹,好得很,照顾他的人很多……不需要想念。”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再多问,只是把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说:

“行云,我们是朋友吧?”

“嗯。”

“以后过中秋,对着一轮明月时,你就想想我吧,我也想想你,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想念,但是想着一个人,心中总不会寂寞,你说对吗?”

他动容地看着我,眸子幽暗而深邃,我别过头看着远方慢慢升起的那点月影,今夜,应有皎洁如水的月华照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吧。

“蜻蜓儿,行云”阿松在下面叫我们。

“有事吗?”

“我们在后山的凉亭上赏月,带了许多好吃好喝的,你们要来吗?”

“我不去了。”我没有什么心绪。

“那算了。”阿松拍拍身上背着的大包袱,“亏我们还买了这么多的焰火。”

“你说什么?要放焰火吗?”我急急地站起来,“等等我,就来!”

后山凉亭,梅继尧坐在亭中悠闲地扇着扇子,大小乔却在忙碌地把大小不一的灯笼挂在亭子的四角。我被迫献出了一整坛青梅酒,到了亭中却看见桌子上早已有了一坛女儿红,瓜果点心摆了满满的一桌,其中有我爱吃的香梨。我二话不说就抓过一个,梅继尧一扇子打到我手上说:

“月神还没吃呢!没大没小没规矩!”

“你说话怎么这么像我爹?!”我抚着手不满地说。王丛王德和阿松把焰火埋好了就过来了,梅继尧说:

“人来齐了,我们每个人说一句与月有关的诗句每人喝一杯酒就当作贡品了,然后大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好?”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王丛首先说,马上就倒了一大杯青梅酒。

“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大乔说,也倒了一杯青梅酒。

我马上争取开口,结果小乔比我快了一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说罢也倒了一大杯酒,眼看这坛子酒就要没了,我大惊失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