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瓶中的柑桔倒了几颗放在小碗里,递给他。

“那肃王现在是又怕又急了?怪不得要派人来搞阴谋刺杀。”我嘀咕道,“你们干脆把盟书交给兴德王就好了嘛,干嘛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你说呢?”梅继尧眼神晶亮的看着我。

我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忽然灵光一现,说:

“那盟书其实也不在你们手上对不对?”

他微微一笑,似是赞许。“我们派人去偷那盟书时就发现有人先行一步把盟书偷走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偷走盟书的既不是屹罗人,也不是肃王或是我们的人。盟书从此石沉大海,可是肃王认定,盟书就在我们手上……”

“那你们就做了替死鬼了?”

“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干错事。”梅继尧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替死鬼还是当得有价值的。”

我沉吟不语,他奇怪的问我:

“在想什么?”

“其实从小我就害怕和你下棋或是辩论。”

“为什么?因为怕输?”他的眼中光影柔和,笑意轻松。

“不是。”我看着他,眼神明净,“而是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眼神一滞,我继续说:

“正如现在,你能告诉我,在肃王和颢王的这场争位战中,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神色里有着淡淡的悲哀。

“你觉得呢?以前的我和你下棋和辩论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局中如走独木桥一般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垂下头,“猜不出来。”

“你啊,空有一副聪明的皮相,脑子却还是那么笨!”他自嘲地笑起来,“不为功名富贵和显赫的地位,我还会为了什么?!”他闭上眼睛不再看我,似是倦极了一般,说:

“我累了,人累心也累。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第二十六章 湖平起暗波

辰恒下朝回来,竹生正在房里替他更衣。看见我站在门外,他走出来,神色似有倦意,问:

“我二弟的病情如何?”

“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需要继续吃药,肃清余毒即可。”

他忽然皱皱眉,“为什么自己去煎药?让丫鬟去就好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一股重重的药味,笑笑说:

“这种事还是不要假手于人的好,比较安全。”

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光亮,这时外面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丝竹之声,竹生走出去看看又回来禀报道:

“王爷,安乐郡主来了。”竹生稍稍抬眼看我,我心中雪亮,低下头说:

“我的药还没弄好,我先出去了。”

走到厨房时我心里还是惘然若失,我怎么就问不出口呢?我明明想说的是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受伤?我还想问的是我做了红豆糕,你要不要吃?

如果辰恒真的是那个少年,他是不会忘了红豆糕的。

我拿出已经沉积成黑色泥块状的药切好,搓成小丸。做好了之后拿到梅继尧住的静霜园,成阅接过药说他去见郡主了。我闷闷不乐地往回走,那个安乐郡主是什么人呢?心里隐隐有种不安,有种不快。走到厨房前大大的那扇窗前我忽然停住了脚步,里面有个声音尖锐刺耳地响起:

“你瞧她那副不男不女的模样,整天在我们王爷身边打转,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的,都不知道想勾引谁?”

另一个稍稍低沉一点的声音说:

“你瞧瞧,人家安乐郡主一来我们王爷紧张的那个样子就知道她根本算不上什么!安乐郡主是皇上最宠爱的义女,气质高华地位高贵,又岂是她这样的人比得起的?”

“就是啊,堂堂的颢王府将来又怎么可能让一位出身野里来历不明的人当王妃?就算王爷真的要了她,大概也不过是庶妃而已,连侧妃都算不上!”

“大概连名分都不打算给一个呢!”那笑声里尽是嘲弄。

“那安乐郡主还是我们王爷青梅竹马的玩伴,她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我身上的血液愤怒地凝固着,手指紧握成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厨房门口用力推开那半掩着的门,里面的那个丫鬟和仆妇似是惊呆了,望着我愤怒的神色而自己的脸上则是一阵青一阵白的。

“我真要高攀你们王爷又如何?”我冷笑着说,气到了极点反而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我径直走进去掀开蒸笼把红豆糕拿出来放在碟子里,转身要走的时候笑嘻嘻地一脸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

“以后说人闲话时别忘了关窗关门!我出身再低微也比不上你们低贱,守不好自己的嘴,只怕什么时候命丢了都不知道!”

我拿着红豆糕,向辰恒住的凌宇阁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一个身穿宫锦扎着两个小髻宫女模样的丫鬟拦住我,气势汹汹地说:

“你是什么人?我家郡主正在与颢王品茶,你休得打扰!”

我心里一顿,忽然有些难受,转身要走时竹生走了出来。

“庆庭!”他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那宫女,那宫女识趣地走开了,“有什么事要找王爷吗?”

“我”我看看自己拿着的那碟红豆糕,“我做了红豆糕……”

竹生皱眉,面有难色地说:

“你有所不知,王爷他从不吃红豆糕。以前厨子做过,他吃了一口就让人把那厨子解雇了……”

我怔怔地转过身去,拿着那碟红豆糕,心头茫茫然的只觉得失落。

“庆庭,你”

“没关系,总会有人吃的。”我垂下头往前走,颢王府很大,大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到哪里去。也许是我记错了,认错了,可是,辰恒是不是那个人重要吗?

那些流言虽然不堪,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事实。

那天在听雪园看见辰恒握着蝶衣的手,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实了吧。男人风流多情逢场作戏,是不犯法的,甚至不会违背道德观念,反而是女人若是忍受不了这一点,变成了妒妇。

变成妒妇不要紧,问题是妒妇也改变不了男子到处留情的行为。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我是会认命的,可惜,不可能了。

辰恒,会有王妃、侧妃、庶妃……甚至如果登上帝位的话,三宫六院,美人如花多如过江之鲫,勾心斗角日日不得安寝。夏晴深,你何苦去凑这热闹?

我走到了王府后院的马厩中,我那匹浑身黄毛黄得发亮的小毛驴在这里锦衣玉食,快要认不出我来了。

“小毛,”我摩摩它的头,它咧开嘴对着我傻笑,我马上就发现其实它是对着我手里的红豆糕傻笑。我拿了一块塞到它嘴里,它有滋有味地嚼了两下,轻嘶一声吞下了,我拉拉它的耳朵,想起以前在歧安城的日子,虽然苦了一点,可是快乐无忧,不像现在,整天患得患失心惊胆战的。

“小毛,我们回去好不好?或许,你愿意跟我回青林山?”我又塞了一块红豆糕给它,忽然手里一轻,红豆糕被身后的人整碟拿走了。

“怎么跑来这里糟蹋好东西?”

我就知道是他!从来都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出现再来推我一把落井下石,我转过身瞪他一眼,说:

“这是专门做给驴吃的,难道宣阳王也感兴趣?”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说:

“这又何妨?总强过有些人喜欢把心事与驴分享,这头驴听不懂又不得不听,才叫苦啊!”

我白了他一眼,走到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梅继尧也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石阶上满是尘土和干草,我看看他的衣袍,他笑笑,毫不介意的样子。

“你开始觉得难过了吗?”他问。

“你早知道会如此,是吗?”我拈起一根干草绕着手指。

“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知不知道对于你的想法会有改变吗?”

“你回来京城就是想要报仇?如果司马承中也死了,你的仇报了,你还想要干什么?”我问。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荣华富贵,功名地位……”

“你骗我的时候左眼总是不自觉地跳两下子的,你知道吗?”

梅继尧轻轻地笑起来,“真的吗?”那碟红豆糕几乎要被他吃完了。

“为什么两年前要画那样的一幅画给辰恒?想要告诉他什么?”

他敛去笑意,“那只是信手画来,别无深意。”

“那幅画让我想到了一首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你根本不想报什么仇,你的心里想着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对不对?”

“就算是,也只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他轻描淡写地说。

“是我看错了,想错了吗?”我叹口气,“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争斗,为什么非得要得到那至尊的宝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看看眼前的大树,它平凡庸碌无为,可是与人相比它可以看尽几生几世的繁华,人的生命如此短暂有限却还要汲汲于利禄富贵,何其愚蠢?”

他抬眼看我,眼中一片清明。“你以为这些争斗是说避开就能避开的吗?”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还是自己心中有只猛兽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拢江山于怀内?生在帝王之家就一定要登上绝顶俯瞰天下吗?再宏伟的皇城宫殿,也不过是一堆房子罢了。”

梅继尧默然,“敢把天下兴亡背到自己身上,有种舍我其谁的气概,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你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是天下人共同的责任,你凭什么说成是某一个人的?与其无止休地纷争,倒不如持一根长篙,乘一叶小舟,携一壶浊酒,钓一江清秋!”

“你是劝我退隐吗?”

“我是想或许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着捏捏我的脸,说:

“你知道猛虎是如何成为百兽之王的吗?”

我瞅着他,他嘴角一扬,笑容可亲,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诧异,站起来转过身说:

“二哥,你来了?”

我慌忙站起来,辰恒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冰冷地看着我。

“继尧,安乐郡主在等你与她一同入宫。”

“好,我这就去。”梅继尧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我和辰恒之间的气氛忽然诡异起来。我只好笑笑说:

“颢王殿下到这里来找庆庭可有要事?”

他还是站着不动,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有要事才能找你? 那宣阳王找你又有何要事?你的架子倒是比本王还大!”

我垂下头嗫嚅着说:

“庆庭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整个天下在你的眼里不过轻如鸿毛,庄严巍峨的皇宫在你心里也不过是一堆房子,我在做的事情想必是可笑之极的,而我这个人怕也是无足轻重的吧!”他言语冰冷,利如锋刃。

他听到了?听到了多少?我心里一片冰凉,甚是悲哀。

“继尧生性孤高,居然会坐在如此肮脏的地上与你促膝而谈,而你对着继尧巧笑嫣然,小儿女的情态尽露无遗,倒真是眷侣一双……”

“不是的!”我急急地分辨道,“庆庭说过,无意高攀……”

辰恒冷笑,“无意高攀,也包括我是不是?”

我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生气,要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眼眶微红,“我与宣阳王只是在此偶遇,不像你说的那样情意绵绵。”为什么要解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握着蝶衣的手时为什么不向我解释?如此郑重其事地与郡主相见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好一个偶然相遇!”辰恒脸寒如雪,“如果不是偶然到此,本王也不知道原来你竟能与继尧如此推心置腹,亲厚无间!”说罢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心里酸酸痛痛的,仿佛被什么扯着绞着一样。

我呆呆地坐在房里,一直到带着黄昏晚红霞颜色的阳光透过西窗射进房中。

“庆大夫!”秀儿在门口着急的喊着我,我开了门,她拉着我气急败坏地说: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我皱皱眉,“发生什么事了?谁受伤了?”

“不知王爷发的什么火,烧火丫鬟阿香和干杂活的仆妇春嫂在被杖责,也没说要打多少,只怕是往死里打了,她们嘴里都喊着说冒犯了大夫你……”

“你们没有替她们求情吗?”

“王爷谁也不见。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秀儿领着我走到厨房前边的那块空地上,阿香和春嫂趴在地上,粗大的藤条一下一下重重地打下去,衣服上已经隐隐见有血水渗出。我连忙走过去喊道: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可是王爷吩咐……”

“王爷吩咐要打,可是没让你把人打死,你歇一下手,万一真把人打死了这两条人命你可背得起?”

身穿褐色布衣的仆人手中的藤条缓了下来。我走到凌峰阁前,正想硬着头皮走进去时,竹生出来拦着说:

“王爷不见任何人。”

我一把推开他,大声说:

“我要见的是无缺公子,辰恒。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颢王,而是为着辰恒!如果里面那个人只是高高在上的颢王,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包袱带着小毛离开!”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辰恒带着恼怒的声音响起,竹生身形一动,拦在我面前,把我带进凌峰阁。辰恒懒洋洋地斜坐在里间的一张湘妃竹长椅上,几案上的香炉熏着水檀香,白色的烟缕若有若无地飘起,像足了他眼里那似明似暗的情绪。

“何事?”他淡淡地问,眼睛半眯着没有看我。

“放了她们好吗?”我低声说。

“那两个饶舌的奴婢该要好好惩罚。”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生气是应该的。其实,她们并没有说错什么。”

辰恒眉一挑,怒气横亘在眉宇之间,我讷讷地说:

“庆庭确实生于山间野里,而你是一国王子,地位的悬殊确实会招人非议,小惩大戒即可……”

“可是,你若把她们打死了,哪里找病人来给我医治?整天呆在王府里我活得像只金丝鸟……我也很生气,你就让我医治她们,好让她们本来可以躺一个月不下床的变成十天就要下床干活了,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嘛!”我稍稍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他脸上的怒气变成想笑又笑不成的表情。

“我也很生气,那你说,我该怎样惩罚你才好?”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深深的凝视着我: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惹我生气,你却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例外!”他用力一带我人向前倾撞入他温暖坚实的胸怀,他俯下头吻着我的耳垂,湿濡湿濡的,我的心里忽如其来一阵悸动,他在我耳边说:

“两条人命就让你这样难受,那你不想想,若是我得不到这个天下,我颢王府还有我身后所有的人还能好好地活着?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

“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继尧,我说过,我会嫉妒。”

我无言,有些许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竟然也顺从地抱着他了,若有若无的水檀香轻渗鼻端。他对我的喜欢是理性的吧,没有受宠若惊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稍嫌过分的霸道和平淡的温柔。

番外 梅继尧1

她走了,就这样硬生生地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我看着那一纸退婚书哭笑不得,师娘担心得哭了,一边埋怨老师。老师却说女儿长大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人。

老师还说,继尧,你不要难过,我的女儿没有那个福气,你不要再把她放在心上了。

难过?我不难过,只是痛。在山崖上看着她就那样掉下去了,我就知道,不论生死,她从今以后都会怨我。 只是,在她冷冰冰的眼神中,那句“不必了,我还死不了”着实如一把利刃刺中了我的心,居然是那么的痛。

她如何会知道,要不是阿松赶到拉住我,我早已奋身跳了下去。

我不愿解释,如她知我,不必解释,如不知,解释更无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