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放火烧山之际还不忘要找到庭儿,此情此恩,庭儿真不知何以为报?”我笑眯眯地往他杯里倒酒。司马承中脸色变了变,说:

“烧山本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司马继尧处处相逼,我才出此下策。”

“下策?把凤渊送到宣阳王府,恐怕是上策了吧?若是宣阳王退还凤渊,想必明日大公子就会挺身而出为他力证清白,击退谣言;若是留下凤渊,一来可以魅惑王爷,二来就等于大公子在宣阳王府的一只眼睛,只怕王府有何风吹草动,大公子总能得悉先机吧!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啊!”

司马承中薄唇微动,嘴角透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庭儿聪明,总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可是我也看透了庭儿,心很软,所以你是司马继尧的软肋,你的心软,更会成为他的致命伤。若我真要对付他,还有什么方法好得过对付你?”

我的心一阵翻江倒海,他的话很坦白地道出了一个事实。我笑了笑,转动着手中的薄瓷酒杯,轻抿两口,酒意上扬带来的红晕掩盖了原来的苍白。

“除了宣阳王,大公子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吗?”我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以为会激怒他,谁知他薄唇轻抿酒杯,眼神明亮地看着我说:

“有啊,”他笑笑,“哪一天你成了本侯爷的人,你就是我的亲人。”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他又说:

“你来若是想劝我不要再与他为敌,很简单,喝完这杯酒,你跟我走。从此以后我司马承中再不为难司马继尧。”

我哈哈一笑,“大公子,你以为是你不去为难宣阳王吗?你怎么不想想,宣阳王有数不清的机会对你痛下杀手,可是他都没有那样做,是为什么呢?”

司马承中冷冷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大公子真是如此在乎庆庭?可是大公子一点都不了解庆庭。今日赴约,纯粹是为了还一埕桂花冰酿与大公子,别无他意。再说宣阳王是宣阳王,我是我,你是否为难他,其实与我不相干。”我拿起面前的酒杯,微笑着向他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取过瑶琴,调了几下弦,问道:

“不知今日大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呢?记得那一次在歧安,我弹的是……”

“春江花月夜。”他答道,幽幽的眼神停留在我脸上,我低下头,专注地拨动琴弦,那大气流畅的乐音倾泻而出。我已经很专心了,然而还是弹错了好几个音,一曲弹完后,我略带遗憾地对司马承中说:

“大公子,对不起,我还是弹得不够好,一连错了几个音,让大公子见笑了,当初在歧安指法好像还纯熟一点……”

“不,这一次,你弹得最好。”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些许磁性,让人听了不禁心里一动。

“因为这一次,是你惟一一次特意为我弹的琴。”他说。

我笑笑,带着些许伤感,“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以为我会放手?”他的眼神凌厉起来。

“大公子日后会娶一名痴痴傻傻形同三岁小孩的无知女子为妻吗?”

“这个自然不会。”

我笑起来,这是意料之中的。“大公子还是很理智的人,日后定当能成大事,作大人物;不像宣阳王,那么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狐疑道。

“我是说,以后就算再有机会,我可能也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忘记许多旋律和音符。大公子,我中了失心散的毒,记忆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不可能!”他掠至我身畔,一把抓住我的手按住我的脉门,眉心跳了一下,愤怒而不可置信地说:

“怎么会这样?”

我的脉息很弱,而且起伏不定。

我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说:

“大公子,今日我忘了音符,明日忘了曲谱,说不定那一天,我就会忘了你,忘了宣阳王……可是如果大公子真的曾经把庆庭放在心里,大公子就不要再因庆庭而记恨些什么,心里不要为庆庭而恨或是难过。”

“我不相信,你若是想以此为借口摆脱我,那也太不高明了!”他的脸色苍白,完全不似平日那桀骜不驯的侯爷。

“庆庭今日赴约,一为还情,桂花冰酿已经喝过,今夜一别,庆庭希望日后不会再打扰到大公子的平静;二是想留一句话给大公子。”

“什么话?”

“即使庆庭日后变成一痴傻之人,若是宣阳王受到伤害,庆庭也会伤心痛苦的。”我顿了顿,说:

“希望我们重新相遇时,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

“为什么……你考虑的永远只有他……”他的脸色更加发白,紧紧地抿着唇,眼中满是冰冷孤绝的怨恨和痛楚,眉宇间是浓云密布般的怒气。他一手拂落桌上的白玉酒盏,恨声道:

“为什么你们都一样?我的父王,和你,都一样……而我,总是被抛弃被遗忘的那一个,为什么?!我不服,我不甘心,凭什么他得到了一切,而我却孤苦一生郁郁不得志?”

“大公子不觉得,庆庭日后变得与三岁孩童无异时,是对宣阳王的惩罚?大公子不应该高兴才是?”我眼波冷冽,直透过他的怒火,看进他的心里去了,“你是觉得得到了最终失去要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要好吗?你凭什么恨?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你凭什么恨?”

我眼眶发红,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些天来我一直隐忍着,不难过,不忧虑,一直保持着微笑……可是我的心也很苦,看见梅继尧似乎不在乎然而眼里时常闪现着内疚与痛苦,我不敢想,不敢想明天……

他眼睛里的愤怒似乎冷却了一些,带着沉痛的黑眸定定地看着我,下一秒我便落入他温热有力的怀抱,他紧紧地抱着我,我连挣扎都显得如此多余,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你错了!我告诉你,即使你痴了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以为一杯酒就可还情?情,要以情来还!”

说罢他便放开我,深深地看我一眼后,转过身大步离去。

我苦笑,好像我今天的两个约会都是庸人自扰之举。

我走出天香楼,此时已是月上柳梢,一阵凉风吹过,桂花冰酿的酒意渐起,不由得有些熏然。望着远处大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如豆子般大小,却遥遥的温暖人心,像他凤眸里关切的暖意,像他嘴角蔓延出的宠溺笑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此时我忽然很想马上告诉他,我想他了,是那么的迫切,是那么的窝心。

“宣平,王爷他,一定很生气了吧?”我对宣平歉意地笑笑,登上马车,正要掀开帘子,忽然里面传来一个冷冷的似在隐忍着怒气的声音: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过分了?本王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我吓了一跳,掀开帘子进去,便在淡淡的夜明珠光辉下看见梅继尧一脸不悦,绷得紧紧的,眼波扫过我,我嗫嚅着说:

“你不是一直在马车上吧?不是被禁足了吗……”

“你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你敢跑到岑桓面前讽刺人家驴马不分,夏晴深,你是不是以为没有人敢动宣阳王的男宠?!”

“你一直在马车上?”我眼神幽亮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甜。

梅继尧抿着唇,不说话,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我拉着他月白色的莨绸长衫袖子,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

“我想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真好……”

梅继尧仿佛没听到似的,板着脸,无动于衷。

“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想为君分忧,恐怕只是忧上加忧,我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己确实是个笨丫头。

梅继尧仍是不作声,在柔和的光线下他的脸仍是俊朗无匹,可是有如冰天雪地般拒人千里之外。

我双臂缠上他的脖子,带着笑意攀在他耳畔低低地唱道: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还未唱完,身子忽然一紧,他一手揽住我的背,低头狠狠地吻住我的唇,我的手臂从他脖子上滑下来,他另一手却抵住我的后脑,舌头撬开我的唇肆意地攻城掠地。我整个人贴着他硬如磐石的身子,他灼热的气息充斥在我的呼吸间,胸膛传来的阵阵热度让我脸红心跳。我妄想推开他,可是他却抱得更紧了,是那么用力地揉着我的背,似乎想要把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于是我不再反抗,他的吻渐渐的温柔起来,我不自觉地抱着他,有种沉溺着的昏然与陶醉。

良久,他放开我,眼内的情潮逐渐退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

“你以后不许再这般任性。”

马车进了宣阳王府,他牵着我的手陪我走回我住的嘉鱼水榭,一路花木扶疏,树影幢幢,进了内室早已经有仆妇准备好热水,我洗好了澡后走出来一看,他竟然就在屏风外的书桌上坐着,背对着我。我呆呆地问他:

“你……不去休息?”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舒眉一笑,凤眸里光影璀璨似有夺目星辰闪耀,那一瞬我竟有些失神,他走过来对我说:

“等你睡下,我就走。”

我的心忽然酸痛,我知道,他是怕我又再浴桶里睡着了……

我依言躺下,他坐在榻边给我拉好被子,我想起了今天的事,问:

“我今天那样做,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贵公子牵驴过市,只怕变成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他宠溺地刮刮我的鼻子,笑着说:“可是也难为你想得出!你是不是太闷了,朝堂之事又何苦去操心?”

他看了看我的左手拇指,上面只有一道浅浅的勒痕,于是伸出手抚过我的手指,说:

“我二哥,下个月大婚。届时,你再把束发金环还给他?”

我左手拇指上的金环,在从齐云山回到王府的那一天,我就让梅继尧帮我把它取下来了。我目光荧荧地看着他,问:

“颢王与水郡主的婚礼,我爹娘会来吗?”

他闻言似是一震,“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他们来不来,这要看皇上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说:

“你的祖父夏璟是先帝在朝时的太傅,夏家乃东庭第一,自东庭立国以来几乎每一朝的太傅都是夏家所出,你爹爹,当年是太子伴读,兴德王登基后,他便担任本朝太傅……”

他娓娓道来,一个与我有关而又遥远的故事。

我的爹爹,当年拐带了一名兴德王用尽温柔手段想要掳获芳心的宫妃,甚至还逃出京城,隐匿了大半年才被兴德王的人搜捕到。那时,她的身边已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未足月的女孩儿。兴德王本来满腔怒火,可是身边的谋士沈培方却算准那女孩儿有凤仪之姿,于是他让爹爹选择,要么赴死,要么把孩子留在宫中,放我爹娘离去,隐匿江湖。

我的爹爹,自是选择了后者。

“水郡主当真是我的姐姐?”我喃喃道,恍然大悟我的爹娘每个中秋都秘密奔赴京城的原由,梅继尧握住我的手,悄声说:

“我一直瞒着你,其实只是出于私心。”他有些无奈地笑笑,说:

“那时候,看见你指上的金环,我心里就一阵阵的发闷。我想瞒着你,更想瞒着我二哥。”

“为什么?”

“皇上宠爱水郡主,很大的原因在于她长得有些像你娘;而你,更像。我二哥若是知道这一点,恐怕他就不会娶水郡主……”

我讶然,难道是因为圣宠荣光辰恒才愿意娶水晴柔?辰恒如此想得到太子位以至于要把一切有利于自己的条件都拉到自己身上来?

“姐……水郡主她知道吗?”

“她知道。”

我无语,看着梅继尧沉默的脸,他的表情明暗不定,说:

“你怪我?我现在告诉了你,也还不迟……”

“我累了,困了,师兄,我要休息了。”我一拉被子,翻身侧卧背对着他,素帐投下的影子让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伸起来想要扳回我的身子,可是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半晌,只得无奈地说:

“好,我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在他正要踏出房门时,我翻过身来对着他的背影慵懒地说了一句:

“梅继尧,我指上的金环没了,那压痕好丑。我喜欢紫玉,听说京城玄玉斋的紫玉戒是极品,千金难求……”

梅继尧身形顿了一顿,回过头来极为潇洒愉悦地一笑,舒心悦目,然后大步向我走来,低头在我眉心印下一吻,在我耳畔说:

“如你所愿。”

第五十四章 不关风月,自有情痴2

七月,晨起时灿烂的阳光已经布满了嘉鱼水榭的每个角落,凤渊一身浅白的薄绸长衫现出他消瘦的身子,即使是盛夏,看起来也是那么弱不禁风。他的发用一根褐色带子随意的绑在脑后,眉眼低垂着,看不出表情,明亮的光线下那张脸更显得白里透红,有着一种几近晶莹的光泽。

“你今年十四岁?”我问。

“是的。”

“哪里人氏?”

“璃城。”

“哦,盛产紫玉的璃城……除了唱戏,你还会做些什么?”

他摇摇头,怯生生地抬起眼看看我,眼波扫过我左手拇指上的那枚晶莹透紫如凝烟波的紫玉戒,又低下了头。

我带着他到了厨房,杏花早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看见面前的那一盘盘新鲜水果,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笑笑说:

“我要教你做果脯。”

他看着我和杏花把水果洗干净,削皮切成块,放在锅里煮,我慢条斯理地告诉他说:

“做杏子果脯一斤杏子要加三两白糖,一两蜂蜜;但是做梅子果脯白糖就要加四两,因为梅子酸一点……王爷不爱吃太甜的东西……”

整个上午我都在厨房忙忙碌碌的,后来我指着一盘桃子让凤渊实验了一回,他倒是很聪明,基本上制作要领都掌握到了,只是一些细节方面还做得不够好。

我赞赏地看着他,说:

“你的悟性很高,一学就会。过几天我教你如何做药丸,好吗?”

凤渊疑惑地看着我,迟疑着低声问了一句:

“姑娘信得过我?”

“我知道,你是长信侯的人。”我直接地说。

他也不惊讶,反而似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你会下毒害宣阳王或是害我吗?”我直视他,眼波清澈如水,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我又说:

“我想,长信侯送你到宣阳王府,并非是让你做一些投毒之类下作的功夫的,若是这样他岂非惹事上身?我说得对不对?”

凤渊无言,只是用他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黑瞳望着我,我有些感叹,这样美好的一个孩子,若是堕入阴谋诡计之中,就像美玉蒙污般可惜了。

这一天,我开始教他如何煎药……接着教他如何把药碾成粉掺匀在煮开的蜂蜜里,待温度稍低,把药粉放入,拌匀,待凉后用手团成药丸……

天气炎热,凤渊的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当他把黑黑的泥块一般粘稠的药从药煲里刮出来,在用手搓成弹丸大小的药丸放在药匣中时,我递过一颗给他,示意他放进口里,问:

“什么味道?”

“甜甜的,有些回甘。”他回答道。此时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整张脸都亮起来了,眼神愉悦地看着我,我取过一颗自己吃了,也笑着说:

“凤渊,就是这手艺,那一天王爷给你入了民籍,你也有一口饭吃,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他竟有些默然,低下头,勉强地笑笑。

“从前有一个哑孩子,他以为是蟋蟀王偷了他的声音;等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后,他却披上了蟋蟀王的外衣,变成了一只蟋蟀。这个故事你明白它讲的是什么吗?”

凤渊的脸色渐渐的有些苍白,我站起来,拍落双手沾到的药材粉末,说:

“如果不是那只鸽子,我还不知道你连我何时喝药都晓得呢!可是凤渊,下一次给长信侯送信时,请帮我告诉他,我一切尚好,勿念。”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

“为什么?”他在身后喃喃道,“为什么明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要教我做果脯做药丸?”

“因为,谁都会对宣阳王不利,而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比谁都不想伤害长信侯,我说得对吗?”我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成阅告诉我,你十岁那年因为父亲犯了法而全家被流刑,在你被押解的官差虐打时长信侯救了你,把你送进听雪园任先生门下,如此大的恩你岂会不报?宣阳王若是伤于你手,长信侯必定首当其冲……”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苦笑着说:

“姑娘聪慧过人,可是凤渊不一定能达成姑娘的心愿。

“凤渊,我不需要你做些什么,”我叹口气,“只要你记住,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做有违心志良知的事情,不然,你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了。”

说完了这些话,我觉得好累,慢慢地走回嘉鱼水榭,丫鬟在门口见了我福一福身就离开了。我走进内厅一看,软榻上斜躺着一人,天青色莨绸长衫,发冠被摘落随意放在地上,双目微闭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张薄唇稍微上翘,似是梦着什么舒心事情一般愉悦。

我脱下丝履,无声无息地向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在书桌上拿过笔墨,走到软榻的下方,拉过他的衣裾,拿起毛笔,凝神想了一想,便在他的衣裾上画了起来。

那幅青如流水的衣裾,不多久便多了一些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荷叶,菡萏的莲亭亭地立着,姿态出尘。写意的中国水墨画,在淡青的底色上更显得意境幽远,余韵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