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快要三十年过去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的时光,而陪伴他最久的人,既不是儿子,也不是女儿,会是她。

即使他年轻时,曾以为此生最爱的女人,永远会是顾清岚的亲生母亲,但那又如何呢?

他现在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

一边是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妻子,一边是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他最后,也只能叹息着说一句:她毕竟是你的妈妈。

顾清岚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讽刺,于是他就勾唇笑了笑:“这么说,爸爸是不同意我报警将母亲拘捕了。”

顾盛又沉默了一下:“不是已经有你的那个管家顶罪了吗?”

顾清岚没再就这件事纠缠下去,他只是摇了摇头,带些讥讽地一笑:“我早该知道,当年您不会为了我去责怪她,现在当然也不会。”

家庭和亲情,有时就是这样怪异的存在,他知道,顾盛不至于爱他,也不是不重视他。

可总有其他人和其他事情,比如袁颖洁,比如顾清月,同样被他所爱,也被他重视。

于是当矛盾发生时,顾盛不至于不顾及他,却也会在这些他爱着的家人中权衡,最终作出决定。

而这一次,顾盛的决定和他十六岁那年一样:他还是要他忍让。

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顾盛终究还是说:“我这次会找她好好谈谈。”

顾清岚勾唇笑了下,语气淡如薄冰:“谢谢爸爸。”

顾盛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又加了一句:“我送她去乡下住一阵。”

这个“一阵”,是多久?是几年,还是几天,他同样又是没有保证。

顾清岚笑笑,他不再说话,罕见地没有礼貌道别,就从自己父亲面前转身走开。

深夜的顾宅,比B市他自己的那栋别墅,还要安静很多。

用了多年的管家和佣人们训练有素,一到夜里,就会到后院那栋单独的佣人房里休息,不会在主楼多做逗留。

顾盛并不喜欢灯火通明,于是连走廊中的灯光,都特地被调暗,透着昏黄。

顾清岚从五岁起到十六岁,住的屋子就在一楼走廊的另一侧,非常安静,也距离二楼父母和妹妹的房间很远。

袁颖洁告诉顾盛,这是为了方便他去书房读书,还有是他自己要求要安静一些的房间。

他五岁时不知道该怎么去辩解,说自己也想要离爸爸和妈妈近一些,年纪渐长后,也就习惯了这样的寂静。

现在他走回到房间里,打开门看到里面的陈设如旧,还是他搬离那年的样子。木床木桌,除了基本的陈设外,就只有放置在书桌上的书和笔。

他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来打开手机,他的手机关了很久,开机后就看到她的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几条询问他到了哪里,什么时候给自己回电话的短信。

他看着就笑了一下,拨通了她的号码。

路铭心显然已经等待很久了,几乎在他电话打来的瞬间就接了起来,她开口就是一句带着撒娇的嗔怪:“清岚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他不由笑:“我不是让莫先生告诉你了吗?我回来有些急事要办。”

路铭心还是不满意,继续说:“你回家办什么事,不可以带上我啊?你家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再说了你脸色一直不好,万一有什么不舒服,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可以?”

这长长的一天下来,他本来十分疲倦,然而听着她的声音,竟然有些舍不得去休息。

将手臂放在书桌上撑住身体,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轻按着一直在阵阵闷疼的胸口,勾着唇笑了,说出的话语,仍旧是不变的温柔:“我没事…你明天不是也要回来了?”

他不提这个也还罢了,提了路铭心就轻哼一声:“我已经跟妈说了,明天就杀回去兴师问罪!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扔下我就跑!”

顾清岚笑了下,他按住手机的话筒,侧头轻咳了几声,才回来继续说:“是吗?那还请大小姐手下留情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话声里也还带着不变的笑意,路铭心却像是听出来了什么,沉默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清岚,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清岚没有回答,他轻闭上眼睛,隔了很久才说:“铭心,不要怪我。”

他经常说话这样没头没尾的,路铭心早习惯了,又轻“哼”了声:“那要看你明天的表现了。”

顾清岚低沉地笑了,他最后说:“等你明天回来再说吧。”

本来都已经收拾好行李,爬上床睡了,但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路铭心还是飞快翻身接了起来。

然后在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后,她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才落下来。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遥远,然后即使他的声音再温柔,她也本能地觉得,他现在不开心。

一定是回家遇到了什么事吧,是被爸爸训了吗?

没办法,在路铭心严重,袁颖洁和蔼可亲,顾盛就有些严肃了,她有点怕他。

挂了电话,她已经归心似箭,躺在床上默数了好久,才勉强入睡。

也许是在心里一直惦记着他,而这几个月来,她也早习惯他就睡在自己身边,所以今晚的梦中,她又看到了那个久违的白色背影。

他还是穿着前世时爱穿的白色长袍,长发高高挽起,站在距离她有些远的地方。

有风吹过来,吹起他宽大的衣摆,他转过身看着她,对她微微的笑了,向她伸出了手。

她很开心地抬起手走过去,然而就在她将要握住那只手的时候,他突然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寒风凛冽,高高扬起他的衣袖,却托不住他如流星般坠下的身体。

她这才看清,他身后就是万丈的深渊,泛着黑色的光芒,犹如一只吞噬一切的大口。

她惊叫了一声冲过去,却只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

第69章

路铭心抱着他的身体,全身都在颤抖,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瞬,她连忙松开他,撞撞跌跌地跑到门口。

拉开门,她顾不上去想任染到底住在哪个房间,就对着走廊喊出来:“任染!救驾!”

事后任染再提起当时这句话,连路铭心自己都觉得的确有些好笑。然而在当时,她却已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她心中所能想到的,也唯一能够保持的清醒,都来自于躺在卧室里的顾清岚。

任染的客房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他也比较警觉,听到路铭心的哭喊,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起身冲到门外。

路铭心哭喊的内容可以忽略不计,仅从她的语气上,就可以分辨出顾清岚是真的出了比较紧急的状况。

这次任染连外衣都没有来得及披,只穿了中式的睡衣,大步走过来问:“怎么了?”

路铭心赶快握住他的胳膊,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清岚哥哥又吐血了,人也意识不清!”

任染问她的时候倒也没停步,几步走进房间,看到床上顾清岚的脸色,他的神色就是一沉。

顾清岚仍是没有清醒,除了无意识的轻咳,唇边的血丝更是不断涌流,路铭心又忙过去抱住他的身体,抬手不断去擦拭。

上次顾清岚在她眼前断了呼吸,她慌得六神无主,这次也已经全无主张,看任染脸色沉着,她就赶快问:“怎么回事?清岚哥哥为什么没意识了?”

任染看了她一眼,而后摇头:“中毒。”他说着,突然冷笑了声,“这中毒的时机也太巧了。”

路铭心听到“中毒”这两个字,抱着他身体的手臂就不自觉又收紧:“什么毒?”

任染再次看了她一眼:“没事,治过一次了,这次还能治。”

他说完,就不再停留,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里拿药箱,他的药箱和很多家庭医生的药箱一样,放着些基本的器械和常用药。

只是他还有一个木头的药箱,里面放的就是一些针灸用的银针,还有一些瓷瓶。

将两个药箱都拿来后,任染抬头看了眼路铭心,说:“你抱着他,尽量不要,时间比较久,可以吗?”

路铭心忙点头,她害怕自己在颤抖,还深吸了口气。

任染带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捻起一枚银针,对着顾清岚胸前的穴位扎了下去。

路铭心所没能察觉的,是在她和任染回到房间后不久,门口就静默地站了一个黑色人影。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走廊中再多喧闹,连顾盛和袁颖洁,也被隔绝在了房间之外。

任染施针后没多久,顾清岚就恢复了一些意识,接下来就是解毒例行的催吐,路铭心用纸巾接在他唇边。

他晚餐也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几口后,就是黄褐色的血水。

路铭心心疼得不行,搂着他低头去吻他的额头,不断说:“清岚,很快就没事了。”

任染施了一遍针,然后就说:“可以了,让他保持送医院,救护车应该也到了。”

任染是什么时候叫的救护车,路铭心也根本不知道,不过没过多久房门真的被打开,冲进来几个医护人员,匆忙将顾清岚挪到担架上抬走。

上次顾清岚中毒,并没有被送到医院,是因为B市那家私立医院是顾清岚的产业,任染随时可以调用各种医疗器械。

任染是有医师资格证的医生,当然也上了车随车一起去医院,救护车不大,最多能准许两三个亲属随同。

任染在经过走廊时,看到神色焦急的顾盛和袁颖洁,却并没有请他们两个上车,而是对路铭心和郭甲说:“你们两个一起去。”

路铭心连忙跟上了救护车,她一直握着顾清岚的手,不管他是否意识得到,都不停地说:“清岚,我在的。”

纵然神色有些怔忡,顾清岚也微弯了泛白的唇角,对她笑了笑。

到了医院后,顾清岚被推进了抢救室,任染也换了手术服跟了进去。

只留下郭甲陪路铭心一起在抢救室外等,顾盛和袁颖洁乘了顾家的车追过来,很快也到了抢救室外。

顾盛同样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出了事,他忧心忡忡,再加上家里却一直被任染隔离在顾清岚房间之外也带了些气,沉着脸劈头就问:“清岚到底是怎么了?”

路铭心忙回答:“听任染说是中毒,”她本来在救护车上就哭过了,说着就红了眼圈,“都怪我,上次没有陪在他身边,不然早点发现就来医院就好了。”

顾盛一愣:“上次是怎么回事?”

路铭心只知道上次顾清岚中毒,她记得当时任染说是因为前世的影响,也就是顾相送去天牢里的那一杯毒酒。

她如今看着顾盛的脸,心里恍恍惚惚的,差点就要说:还不是你给他的鸩酒?

好歹她想起来顾盛并不记得前世的事,憋住了有些委屈的说:“清岚哥哥上次也是像这样,突然中毒的,我当时没留意去了片场,后来任染给我打电话,我才回来的。”

顾盛听到这里,却突然转头看了眼自己身旁的袁颖洁。

不知道是不是路铭心的错觉,她在那一瞬间,感觉到顾盛身上散发的怒气,那一眼里,甚至有了些凛冽的杀气。

前世顾相虽是文臣,却也是个杀伐决断的股肱重臣,这一世路铭心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前世那种压迫感。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个也哭的眼睛通红的妻子。

路铭心却顾不得去想里面的问题,跟他说了几句话,就继续去看抢救室的方向,希望能看到顾清岚早点被送出来。

他们足足站在外面煎熬了两个多小时,期间路铭心没再说话,顾盛和袁颖洁也同样一语不发,甚至连他们夫妻之间,都不再有一句对话。

两个小时后,抢救室的门被打开,顾清岚总算被推了出来,他被注射了镇定剂,正昏睡着。

他们全都跟上去,准备一起去病房,任染这时走过来跟他们解释情况:“已经脱离危险了,我在家里已经做了点处理,再加上送医还算及时,毒素应该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不过顾先生本身的身体素质不是很好,需要留院观察。”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顾盛:“顾老先生,我和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商议过了,病人体内会出现这种不常见,并且有人工合成痕迹的毒素,一定是有人投毒所致…所以我们建议您报案,请警方来侦破这起案件。”

第70章

顾清岚就在自己家中,却被投毒,路铭心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去看顾盛。

不是她怀疑顾盛,而是前世顾清岚死于顾相一壶鸩酒的印象太深刻,她还心有余悸。

顾盛却被她这充满怀疑的一眼看得有些火大,一向淡漠的脸上也有些绷不住,转头对身旁的袁颖洁说了声:“你跟我出来。”

任染看他对是否报警的问题避而不答,冷冷笑了声:“顾先生,请三思啊。”

路铭心此刻却已经反应过来,跟任染递了个眼色,就说:“我外套忘在抢救室外了,我回去取一下。”

此刻他们已经快要走到病房里,顾盛来不及点头,就看到她头也不回地转头走了。

路铭心小跑着绕过走廊,离开顾盛和袁颖洁的视线,她立刻就拿出手机来拨通了报警的紧急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听到里面传来礼貌的问候,路铭心连忙就说:”我要举报一起投毒案,受害者目前正在医院。”

对方立刻询问案发的具体地点,和有可能涉案的人员,路铭心一口气将顾清岚的名字,顾家的地址,还有顾盛夫妇的名字报出来。

那边沉默了一阵,应该是接线员在记录着什么。

记录完毕后,对方提醒她说出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以便出警的警员查证,她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叫路铭心,我是受害人的合法妻子。”

当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接线员明显停顿了片刻,才说:“好的,我们会安排人员尽快出警。”

报警电话不过就是两三分钟,挂断了电话,路铭心轻舒了口气,她相信警方不会随便向外界透露自己的姓名,还有正在查的案子的细节。

但她毕竟是个公众人物,真的开始长期调查,想要瞒住媒体并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顾家在H市并不是没有影响力的家族,闹出投毒的事情,嫌疑人还是家庭内部成员,想要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她却一点也不后悔报警,她想起前世的那些事,连最后一点犹豫都全部打消。

假如顾盛和袁颖洁不能给顾清岚应有的庇护,反而变成弑害他的凶手,那她不介意代替他们去保护他。

她回到病房里,顾盛和袁颖洁已经不在了,只有任染在顾清岚床边的沙发上坐着。

路铭心先过去顾清岚,他仍是昏睡着,眉头微蹙,脸色也苍白。

她坐下来握住他无意识微蜷着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吻了吻,还是紧握着,仿佛想要藉由自己的体温,给他带去些许温暖。

任染在旁边看着她,开口说:“你报警了?”

路铭心点头:“警方说会尽快出动警员。”

任染笑了声:“那就好,我已经让郭甲先回顾宅保护现场了…毕竟投毒案不是持械伤害,证据比较容易销毁。”

路铭心还是紧握着顾清岚的手,她抬头看着他无知无觉的面容,隔了一阵,才低声说:“任染,为什么有些人在外人看来,已经十全十美,一无所缺,其实细究起来,却只是孑然一身…所有和美幸运,都不过是浮光掠影。”

这是她突然想到的,上一世顾清岚就是那样,她总觉得他太过完美,家世学问乃至声名,诸多光环加身,让人想靠近都难,更别说心疼和怜惜他。

所以直到最后,她才明白,他的家族,会为了保全名誉放弃他,他的盛名,也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恶名,而他他所爱的人,也就是她…却早已对他弃之不顾。

这一世也是一样,他看起来还是那样完美,出身富庶之家,年纪轻轻学术就颇有建树,还在经营公司,无论做什么事都举重若轻。

因为看起来太完美,所以很多人就不愿去探究,他是否被人所爱,是否觉得幸福。

任染沉默了一阵,才说:“众生皆苦,世俗人所看到的皆是表象,也属寻常。”

路铭心低头在顾清岚的脸颊上轻吻了下,才笑了笑:“没事,现在有我爱清岚哥哥…有什么甘苦,总是两个人分担比一个人硬抗要好的多。”

这还真是典型的路铭心式的乐观,任染也难得地笑了下。

现在是深夜,警方的出动速度却一点也不慢,顾盛和袁颖洁再没有回过病房,据说是从医院里直接被警察带走问话了。

路铭心身为报警人,也被警察叫出病房问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