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初一、十五,天薇和婉婉必要在她居住的善堂里陪她念经礼佛,祈求大宋平安和消灾镶福。

天气暑热,三人喝了凉茶,婉婉笑道:“外面炎热,唯这佛堂里凉爽,伯娘选得好地方。”

她轻叹一声:“我已老迈,只能躲在这里享清福。倒愿夏日永远不过去,如此,虏人就不敢轻易前来……”她所担心是虏人秋冬用兵,是以希望夏日永远不过去。

天薇也叹道:“九哥正忙着部署秋防。如今岳相公在洞庭和水寇作战,也不知情况如何。其他将领,大多出工不出力,还得依赖岳相公……”

“说到岳相公,我倒听说一事……”

太后见婉婉欲言又止,就说:“婉婉,何事?”

尽管静室十分幽静,外面也无任何闲杂人等,婉婉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听得消息,说伯娘赏赐岳大哥一名美妾,替他延续香火,唉,也不知花姐姐作何想法……”

太后一愣,天薇微微惊讶,低声说:“婉婉,伯娘几时赏赐过岳相公什么美妾?”

三人交换一下眼色,均感惊讶。

婉婉又说:“我还听得消息,说九哥派了康公公去恭贺,估计已经成亲了。我就在想,伯娘怎会如此安排?花姐姐跟我们共过患难,她该多伤心哪。原来您竟是不知?那肯定是九哥……”

太后摇摇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缓缓道:“你等只穿衣吃饭,其他事情,不用过问。”

天薇和婉婉均对视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她二人虽然也并不认为纳妾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就算太后担忧忠良绝后,委婉劝说花溶,也不可能自作主张,不顾花溶的感受,管到她的家务事里去了。

尤其是天薇,不如婉婉单纯,心里一凛,九哥,这是对岳鹏举有了极大的猜忌或者说是拉拢。为此,九哥甚至不惜牺牲曾多次替他出生入死,可谓这世界上对他最忠心耿耿的花溶。

婉婉急了:“花姐姐性子强硬,若她不允,岳大哥又纳妾,这可如何是好?亏得花姐姐几次替九哥出生入死,九哥如此做派,岂不是煞无情义?

太后见她二人脸色,声音更低:“我在此间静休,也并非完全不闻外界事。据说九哥即将启用秦桧,和虏人展开谈判,再次提出要接回韦贤妃。既是如此,你二人尤其要安于富贵,今后,决不可再多一言半语……”

天薇也不知怎地,背心一阵凉意,仿佛有种极大的不祥的预感。自己和韦贤妃,都在金营里受过屈辱,目睹过韦贤妃在金国的一些不堪的遭遇。如果她有朝一日真能回来,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或者说,她会让九哥如何面对自己?

…………………………………………………………

太后这几十年,从被废的皇后到“太后”,从寄居的寺庙到金军南下四处逃亡,可谓饱经忧患。她看看身边这两个女子,已经算得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尤其是天薇,自逃回来后,便侍奉在她身边,犹如亲女。自己在时,还能眷顾她姐妹几分,自己不在呢?

她慢慢说:“你们也许之前认为我多事,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关心岳相公有无子女……”

她不再说下去,天薇却立即明白过来。太后自己本人一生都无子女,怎会去揭花溶的伤痕?原来竟然是九哥要她这么做的。利用太后向花溶施压,这比他本人出面更强。九哥这是关心岳鹏举还是?即便关心,也关心过头了吧?

天薇因得这意外的消息,心里愈加沉重,但见外面夏日炎炎,一星半点儿也笑不出来。

就在岳家军的大营如火如荼举行婚宴的时候,杨么也得到消息,认为这是最好的一场时机,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反攻。他调集三十五个水寨的全部军力,分成水陆两路,一路他亲自督师,一路由钟子义督师。

可是,一交手,他就发现不对劲,原本空虚的守备,却突然增强,伏兵四击。任士安、牛皋、王贵、于鹏等将领分路包围。

杨么的主力本就是当地的村民,经过这些日子岳鹏举实施的攻心瓦解策略,已经动摇大半,见官军实力雄厚,又不停喊话,战斗力更是迅速瓦解。

官兵却丝毫也不放松,加紧进攻。这一日,钟子义大败而归,纠集逃出来的周伦率两万大军仓促逃亡,欲过得青草湖,和杨么汇合,大江突围。不想周伦上次战败后,被最先投降的黄佐说服,已经暗地里答应投降。见官兵攻来,立刻反脸,大声说:“钟太子,为保全一家老小,自家得罪了……”

幸亏钟子义反应快,举剑就砍,连刺十多剑后,终于拉着小心奴跳下水逃生。小心奴不会游水,被他拉扯着,眼看要沉下去,幸好这时前面出现杨么的大船,钟子义疾呼:“杨天王救我。”

原来杨么发现不对劲,回身相救,将二人拉上船,才逃得一命。

这时,二人只见前面竖起老大一面旗,原是杨钦的三艘大船。二人大喜:“现在有救了。”

可是,瞬间,杨钦的旗帜降下,已经升起了老大一面“岳”字大旗,在烈日炎炎下,十分耀眼。

说服杨钦投降的岳家军将领张弦亲自喊话:“陛下仁德,只追究元凶首恶,所有投降者,不予追究……”

船上都是杨么的亲信,此刻一个个为难地看着他,只求保全一家大小。杨么穷途末路,大吼一声:“钟老爷一定饶不了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会下地狱……”说完,一伸手,将钟子义推到江里,大声说,“钟太子快逃命。”

他见小心奴吓得瑟缩发抖,又说:“太子妃岂得受辱?一起去吧”,便将可怜的小心奴也扔下去。此时小心奴和钟子义距离太远,她不会游说,在大江里沉浮,拼命喊救命也无济于事,不一会儿,便被滔滔江水吞没了。

章节目录 第318章 恨意

杨么本人也跳水逃生。杨钦大船上,有牛皋等猛将,听得有人跳水,估计是杨么等人,便率了三名善泳者跳水追去。追了半个时辰,终于抓住两名精疲力竭的人,正是杨么和他的亲信侍卫。

众人将杨么抓到居中的大船上,杨么此时已经面无人色,躺在甲板上,吐出几口水,口里低低地喊一声“老爷”。

此时,岳鹏举正坐在居中的主帅位置。天气炎热,干旱,陆路上尘土飞扬,水面上阳光刺眼,他眼疾再次发作,端坐舱中,也只得用一层薄薄的白纱蒙着眼睛,以免强光线刺激。

杨钦上前仔细地看看杨么的服饰和面孔,返回禀报:“岳相公,此人正是杨么本人。”

岳鹏举问:“他为什么叫老爷?”

“这是求钟相在天保佑他。”

岳鹏举点点头:“既已验明正身,就地正法。陛下皇恩浩荡,其他胁从者皆不追究,以彰显朝廷的仁义。”

众降兵降将无不欢呼,当日,杨么被斩首,头颅放在匣子里装好,送去给潭州城坐镇的督师张浚。张浚见了杨么人头,喜不自胜,一看时间,正好是七日。

钟子义跳水后也没走远,被殿帅黄诚所救。但黄诚此时也到了穷途末路,他的几名亲信和妻子都力主投降。黄诚不无担忧,说:“自家是殿帅,岳相公会轻饶?”正在犹豫,见钟子义上船,就决计将之献出,将功赎罪。

钟子义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只一个劲地诅咒,哀呼要“老爷”显灵保佑,却无济于事,被黄诚关押着,随即启程带到岳家军帐下投降。

张浚两日内,接获两次回报,这一次,是活着的钟子义,他很有成就感,亲自宣布将钟子义凌迟处死,以儆效尤。钟子义听得这个宣判,躺在地上泪流满面,只说:“阿爹起事,我和杨天王跟随,一心想得天下,有称王的野心。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初在水村做家财万贯的富家翁,这一辈子都吃穿不尽,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浚听得这话,得意地哈哈大笑,岳鹏举却很不是滋味,不由得多看钟子义两眼。

官兵在钟子义潜逃的大船上搜出许多金腰带、黄袍、金交椅之类当时被称为“僭越”的东西。又在他的水寨里发现洞天福地,富丽堂皇。跟随的李若虚等幕僚见此富庶,不由得暗叹,这钟子义口口声声“均贫富”,若真有朝一日,他得了天下,岂不是要奢华建造阿房宫?

处死钟子义后,张浚但见众多降兵,得意之余,又皱起眉头,转头对岳鹏举说:“岳太尉此次破得洞庭水寇,功勋卓著。但官兵一路施行瓦解策略,投降者众,并无大规模杀伤,只恐不足以震慑匪军中的凶徒。官兵一旦撤离,这些凶徒,岂不死灰复燃?”他但觉胜利来得太容易,而且死伤不严重就不足以惩戒。

岳鹏举但见他的目光落在众多降兵身上,心里一震,自然明白他的“惩戒”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大规模“血洗”一次,以震声威。

岳鹏举到洞庭考察,深知东南百姓艰辛,并无大规模死伤,本是他此次作战的最大目标,所以才费尽心力,一路劝降,为此,连家里都顾不上,明知妻子在生气,也无暇抽出时间抚慰。如今杨么钟子义已死,怎肯再大肆杀戮?他急忙说:“这些人都是被钟相、杨么等蛊惑蒙蔽的无知百姓,加上这几年,荆湖路苛政如虎,时有大旱大灾,百姓流离失所,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国家百姓,岂是敌**士可比?杀之不祥……”

张浚却不以为然:“如此,岂能体现朝廷天威?”

岳鹏举心里十分反感,却依旧和颜悦色:“即使如此,不妨将所有兵器收缴,再将他们依凭水势的栅栏烧毁,选择其中精装者编入军队,为国家效力,如此,待北伐时,也算得补充兵员。”

张浚虽然志大才疏,但是朝中少数赞同北伐的官员之一,不像其他主和派,一味揣测赵德基的心思行事,也因此,岳鹏举对他很是恭敬。张浚听他言之有理,这才说:“可是,只恐依旧不足以威慑……”

岳鹏举又说:“下官还有一计,就是选取荆湖三重要据点,临行前举行大阅兵,如此,方可警戒群众。”

张浚到此再无可说,立即说:“好!”

这次和张浚的谈话时间相当长,岳鹏举眼疾痛苦,但又不能在当朝宰辅面前蒙着眼睛,不得不忍受强光的刺激,真是苦不堪言。结束谈话后,他匆匆回到军营躺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眼疾的痛苦还是次要的,一躺下,便被那种孤独和冷清包围,昔日的家庭温馨无影无踪。这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有妻子在家里,每天回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人嘘寒问暖,甚至,妻子还会亲自替自己刷盔甲,两人亲密无间,毫无隔阂。可是,来洞庭后,这种和谐被打破,二人之间,芥蒂慢慢滋生,到后来,妻子竟然干脆离家出走。

他从怀里摸出妻子留下的信笺,他闭着眼睛,也能背下那些字句,心里忽然慌乱起来,不能生育,始终是横在夫妻之间,尤其是妻子心口的一道鸿沟,二人,要如何才能迈过去?太多的人为干涉,世俗的风言风语,自己纵然能抵挡,妻子又如何能抵挡?这才意识到,妻子的出走并不简单,要挽回,似乎并不如自己最初所想的那么轻而易举。

他哪里睡得着?翻身坐起来,茫然看看窗外,见暮色下,树林森森的,更是觉得冷清。外面,服侍他的侍卫已经端来饭菜,可是,这饭菜终究不如妻子做的可口,也不是他平素喜爱的口味,心里更是郁闷,恨不得立即去寻妻子。

就在岳鹏举出兵的日子,留在潭州城的康公公设法见了李巧娘一面。高林年轻气盛,不肯放过大战立功的时机,不顾新婚,也去参战。李巧娘一人在家里。

李巧娘看四下无人,将康公公带近内室,康公公面色很是不善:“好你个奴婢,竟敢胆大妄为……”

李巧娘强行镇定,压抑住心里的焦虑,只得拿出早已想好的借口敷衍一番。康公公也无可奈何,只好离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李巧娘才咬着银牙,心里也不知是恨自己命薄还是很老天无眼,本要做个一品大员的如夫人,谁知祸从天降,只得成一小胥吏妻子。直到此时,她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急转直下,偏偏自己又苦不堪言,丝毫也没了办法,只得跟着高林,又如何才能荣华富贵?与其在军营蹉跎,还不如当初临安城的王孙公子,一掷千金。

岳家军的第一次军事演习就安排在潭州城里,当地百姓人山人海的围观。此时正是六月天气,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百姓们穿着最单薄的衣衫都汗流浃背,见整齐列阵的岳家军,全身盔甲,虽然也汗流满面,却丝毫不乱。军士们都拿着整齐的刀枪剑戟,绯红色的军服和旗帜,更显得军容整肃。军士们展开了系列操练,诺大的烈日,竟无一人中暑,百姓方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意。

如此在洞庭一带三场阅兵下来,岳家军的阵容、风貌都在当地迅速流传开去,给百姓们很深刻的影响,岳家军的威名也蔓延开去,一时风头无两。

结束阅兵后,张浚非常满意,这一日宴请岳鹏举等将领,商议回京秋防的事宜。岳鹏举却趁机以眼疾为由提出辞呈。

张浚很是不悦,但岳鹏举眼疾属实,而且日益加重,即便今天的宴席上,也顾不得面对宰辅,只能用白纱蒙着,他无可奈何,便说:“待自家禀奏陛下,陛下天恩,定会让你休息一段时间。”

岳鹏举要的自然并非只是休息一段时间,可是,也不能再说什么,居中还有康公公坐着,脸上一直挂着不伦不类的笑容,却是代表皇帝,对岳鹏举等大肆褒奖,直夸他为国尽忠,功勋卓著,陛下如何信任云云。

岳鹏举虽然看不见他的笑容,但他的声音,也觉得处处透露出诡异,更是对赵德基的心思捉摸不透。表面上看,赵德基自然是笼络自己,但是,却宠信过了头。而且,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夫妻的情况?如此做派,除了让自己夫妻不和,还有什么理由?

因为猜不透,所以他更是谨慎,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要想到好主意解决问题,却一时也想不出来。

天气炎热,花溶一路并无急事,所以行路甚慢,但沿途也无甚风景,加上心情不好,更是觉得处处碍眼。

如此走出两三百里,当夜就借宿在一家小店里,吃了晚饭,蒙头大睡一晚,清早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好几分,此时,慢慢思虑这一段时间的事情,方才惊觉疑点重重,尤其,自己昨日早上见到鹏举时,他那样诡异的笑容。

可是,想起他看李巧娘时的眼神,心里还是忿忿的,如今他二人成亲了,又在作甚?这一想,又是妒火中烧,简直无法思考,头疼欲裂,这一伤心,出门结账,上马就跑,只想快快跑到天地的尽头,再也不要看见任何熟人。

如此飞奔半日,但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慢慢回过神来,以为被贼人盯上。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往前,又听得诡异的声音,蓦然停下回头,拉弓瞄准。

一个人慢慢地从一棵大树背后闪身出来,面色沧桑,犹如一尊铁塔。

她拉满弓箭,依旧瞄准他。

恨!

章节目录 第319章 我才不信

从未如此深刻地怨恨这个人。为什么他总会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从海上到路上,从临安到燕京,从鄂龙镇到洞庭湖……他的时间,如何终日耗费在这上面?他难道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他一生的快活难道就是以摧毁自己为乐趣?

她瞄准对面,握箭的手微微发抖,脑子里万马奔腾,“艘”地一箭射出。

他一侧身,她的箭失去准头,毫无章法,毫无力量,坠地。

她惊呆了。

如此的射程,自己竟然也会失手。这才明白,这些日子,自己终日沉浸在哀怨的情绪里,自怨自艾,将人生荒废成了什么样子。无关李巧娘,也无关岳鹏举,而是形形色色对自己的“绝后”指责所导致的沉重的心理负担。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自己整个人都要废掉。

秦大王捡起地上的箭,仔细看看,走上前,眼睛里带着深刻的同情。丫头,她最擅长,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她的射击本领,如此情况,岂不对她打击深重?

“丫头……”

花溶惊慌失措,如一个突然被缴械的人,没了任何武器,敌人却步步紧逼。她猛地退后一步:“秦大王,你不许过来,不许开口,不许说任何一句话……”

他只好不语。热烈地看着她。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她面前,失去了昔日的威严和恐吓,两个人的地位完全颠倒了过来。只是,他浑然不觉。

“丫头,岳鹏举……”

她愤怒地举弓就向他打来:“我叫你不许说话……”

他并不躲闪,这一弓,生生地打在他肩上,火辣辣地疼痛。

她却流下泪来,坐在地上,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啕大哭,抱着身边那棵大树,如撒泼的小孩子,用头撞击在树干上:“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害的……”

他伸出手,从背后紧紧箍住她的身子,她再也没法用头撞树干。情急之下,她扭头,把他当了身边的大树,拼命捶打。

也许是这些日子的颓废,根本没多少力气,不一会儿,她打累了,被他禁锢在怀里,整个头都埋在他的胸口,哀哀痛哭。

他的下巴抵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豹子般的双眼,慢慢安静下来,但觉这一刻,她的哭泣竟是自己的欢乐。她却浑然不觉,只在这一片刻的依靠里感伤多少年的风雨。岁月如梭,竟没有任何一个时段真正的安宁幸福,有时无家可归,有时遭遇追杀,有时逃婚,有时陷阱……一心以为到了一个避风的港口,结果发现,走了许多路,喝了许多水,自己连天上的云彩什么颜色都没看清楚,就狂风暴雨,瞬息万变,心灵,何曾有过片刻的安息?

秦大王丝毫也不安慰她,目光落在她浅灰色的衫子上。触手,是稍微粗糙的细布,而非那么柔滑的绿色上等绢纱的衫子。眼前浮现她十七岁时的样子,阳光那么明媚的照耀在她的额头上,这个场景,许多年,如刀刻在脑海里,从来不会想起,永远不会遗忘。只在心底叹息一声,自己在海岛上,还有几箱那样抢来的衫子,绿的黄的,红的蓝的,可是,今生今世,哪里还有她能穿上的一天?

岁月无情,当初的小丫头,如今,身上已经满是沧桑,他伸手摸摸她撞得通红的额头,上面还有树干上的灰色痕迹,一缕头发散下来,遮在额前,真是痛心疾首,低声说:“丫头,你看,你遭了多少罪!这许多年,就从未过过什么好日子……”

“都怪你,都怪你害我,都怪你……”

“可怜的丫头……”

她猛地在他胸口蹭一下,蹭得他身上汗涔涔的,也不知是汗水多还是涕泪多,抬起头,狠狠看着他:“你说谁可怜了?你就是幸灾乐祸!”

他粗声粗气:“老子早就说过,岳鹏举这小子诡计多端,不是好人,你偏不听……”

“他总比你好!你滚开!”

她伸出手,狠命推他坚硬的胸膛,但觉面前这个男人可恨到了极点。自己一点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显露出丝毫的软弱,惹他嗤笑。

“他哪点比老子好?”

“他就比你好!处处比你好!”

秦大王气得笑起来:“岳鹏举负心薄情,厚颜无耻,你嫁给他,有今天是活该,你真是活该!老子早就晓得,他一定会纳妾。你看看军中将领,几个不纳妾的?他岳鹏举又是什么好东西?色迷心窍,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你跟他原本就不般配,你比他大几岁,又不能生育,女人一旦年老色衰,他却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日久生厌,你以为他是超凡脱俗的圣人情种?丫头,你是瞎了眼睛,活该,老子一点也不同情你……”

他要是一来就同情安慰,自尊心还真受不了,可是,如此一顿火上浇油的辱骂,花溶忽然不哭了,站起来冷冷看着他:“秦大王,你等着看我笑话?”

“对!这是你的报应,是你改嫁他人的报应!老子亲眼目睹了岳鹏举纳妾的排场,比你们成亲时,可豪华气派多了。就连朝廷也派了康公公来恭贺。李巧娘是个人精,又有太后撑腰,今后的外命妇封号,当不在你之下。你若还想做你的岳夫人,就不要赌气,乖乖回去,跟她和睦相处。也许,岳鹏举念在糟糠之妻的份上,还可能容你一席之地。可是,你也得小心行事,伏低做小,若是李巧娘很快生了儿子,她又比你年轻那么多,只怕你再怎么着,岳鹏举也不见得会再宠爱你……”

“你这是在激我?”

“老子不是激你!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岳鹏举早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了,否则,你也不会连稍好的衣服首饰也被逼得典当出去了。啧啧啧,看看你岳夫人的光鲜名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荆钗布裙上,满脸不屑,“这就是你侍奉岳鹏举几年的结果?为了纳妾,连妻子的私房钱都要盘剥干净,看来,岳鹏举这是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才不是!鹏举的俸禄都补贴军需了。他这些年的俸禄全是我在管理,怎么用的,我最清楚,每一笔都是我经手的,我若想吃好穿好,还不容易?”

“补贴军需?”他嗤之以鼻,“只有你这样的蠢女人才相信。你看看李巧娘穿的戴的?你看看岳鹏举为她置办的妆奁?让心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是男人的天性。为什么李巧娘就可以锦衣玉食?为什么你就只能陪他吃糠咽菜?他不让你过好日子,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或者把你当成了男人,只是跟他共同为赵德基卖命的男人,而非一个女人,非是他的妻子……”

花溶气血上涌,“你以为鹏举是你?!他才没有!他一直待我好。你懂得什么?而且,我也没有吃糠咽菜!”

“用他比老子?他配么?老子至少没有纳妾。”

这话犹如利箭刺心,花溶气急败坏,觉得对面这个恶魔,简直是个饶舌的是非精,惟恐天下不乱,转身就走。

“你这是要去哪里?”

她蓦然停下脚步:“你若敢再跟着我,若敢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秦大王呵呵笑起来:“你真是个蠢丫头,老子不过是等着看你如何被抛弃,连岳鹏举都不要你,你以为老子还会要你?老子一路追来,为的就是想对你说一句‘活该,这是你的报应’!现在已经说了,老子才懒得再跟你啰嗦。老子也要回去了,哈哈哈,死丫头,老子再也不会管你的死活了!”

他说完,真的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前面。

花溶倒怔在原地,半晌无语。

秦大王明明是一顿恶毒的嘲讽,可是,她却偏偏感觉不到多少悲哀,心里潜意识地抵触,仿佛别人越是诋毁岳鹏举,自己就越是不乐意。自言自语说:“我才不相信鹏举真是这样!呸!”

心里终究十分惆怅,又茫然,但觉身边的男人,一个个变脸如翻书一般。金兀术的狠毒折磨,岳鹏举的负心薄幸,秦大王的幸灾乐祸……人人都说我爱你,可是,真心呢?真心到底又有几分?

她在马上徘徊一阵,这才打马又往前方而去。走出几步,但觉怀里一个东西鼓鼓囊囊。伸手一摸,竟是一只香囊,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只绿松石的瓶子,里面绿色的液体晶莹剔透。正是秦大王当初不远千里送来的药物。估计正是先前自己发狂哭泣时,秦大王悄悄塞在自己身上的。

她一怔,记得自己分明将这东西扔进了湖里。秦大王,他又是何时去打捞上来的?茫茫湖泊,打捞这么小的一个东西,又耗费了多少心神?她捏着瓶子,不由得勒马回头,眼里电闪一般浮现这十几年的场景,天涯海角的营救,生死不离的追随,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次都说老子再也不管你的死活了,可是,每一次自己最落魄失意的时候,又是谁在身边?哪怕是喧嚣讽刺!

泪水无意识地浸染眼眶。

最无情的人,焉知不是世上最长情的人?

他的好他的坏,比身上各种各样的创伤更深上何止百十倍,如烧红的烙印,再次血淋淋地兜头罩下!

章节目录 第320章 浓郁的爱

这痛苦,比见着李巧娘的嫁妆更甚,心里最脆弱最隐秘最禁闭的一环几乎要和着骨血崩裂出来。她捏着瓶子,拼命用力,恨不得将这瓶子生生捏碎,可是,它却坚固无比,丝毫无损。她发疯般地摇动瓶子,见里面绿色的液体,剔透得那么动人,嘶声哭喊:“秦尚城,我真是恨死你了,这一辈子都恨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恨死你了……”

“秦尚城,我恨死你了!”

“恨——死——你——”

“秦——尚——城——”

“这——辈——子——都——恨——你——”

一声一声,在林间回荡,直到声嘶力竭,直到暮色苍茫。

直到这样的撕心裂肺一点也听不见了,秦大王才慢慢从树林里走出来,闷闷地站一会儿,眼角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撸起袖子,狠狠擦擦眼角,才自言自语说:“老子留下再无用处!真的不得不回海上去了,唉!”

这一声叹息,但觉炎炎夏日,也悲从中来,再擦一下眼角的汗水,大步就走。

…………………………………………………………

非是名山古刹,却也静谧清幽。

上山的路,林荫满道,到此,酷暑悄然止住了脚步。

夕阳投射到锈红色的大铜门上,闪烁出一种无限的落寞和寂静,鸦雀无声,芳草萋萋,如残破的大宋,昔日的璀璨脱落,这剩下这残旧的锈红色,证明它昔日的香火旺盛。

花溶慢慢走上去,伸出手,抓住铜锁,用力地摇晃了几下。

好一会儿,才听得匆匆的脚步声,铜门打开。鲁达拖着碗口粗细的禅杖,出现在门口,又惊又喜:“阿妹……”

花溶强笑一下,鲁达这才发现她面色憔悴,手里拎着一个包袱。他很是惊讶:“阿妹,这是怎么了?”

花溶也不开口,闷闷地站在原地。

“阿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扭过头,眼泪要涌出来,声音哽咽:“鲁大哥,我来投奔你啦……”

鲁达吓了一跳,赶紧说:“快先进来喝杯凉茶。”

花溶跟着他走进去,一路上只是不说话。鲁达带她进了花木幽深的禅房,她自顾在一张大木椅子上坐下,鲁达递给她一大碗凉茶,她端着一饮而尽。

等她喝了茶,鲁达才问:“阿妹,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花溶再也忍不住,但觉天下之大,再无倾诉之人,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总要说出来,否则,真是要崩溃了。就如当初在相州被秦大王找上门,被赵德基逼着纳侧妃,能倾诉的,放眼天下间,只剩下这个唯一的亲人。她放下茶碗,泪流满面:“鲁大哥,我想在这里住下……”

待得鲁达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提着大禅杖重重地敲击一下地面,敲得石板砰砰地一阵巨响,勃然大怒:“岳鹏举这小子,胆敢如此负心薄情,待洒家去寻了他,背脊骨也给他敲碎……”

他和花岳二人识于微时,尤其是花溶,在种家庄的日子,全赖他照顾爱护,教以弓箭武艺,待之如姐妹、女儿;对她的感情,比对岳鹏举亲厚得多,听得她受了委屈,怎不勃然大怒?

他见花溶哭泣,大声说:“岳鹏举这小子,既然辜负你,你何必替他哭泣?就要活得好好的,否则,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秦大王当初一顿痛骂,花溶将恨意全部转移到岳鹏举身上,本就是抱着自己偏要活得好好的念头,所以才上东林寺投靠鲁达。如今听鲁达和秦大王不谋而合,她抽泣一下,低声说:“我走了,鹏举也不寻我……”

鲁达经过这些年的静修,脾气早已收敛许多,而且冷静许多,旁观者清,安慰了花溶几句,才委婉而客观地说:“洒家熟知岳鹏举,他忠厚耿直,是难得的正义之士,很有血性,又怎会如此薄情?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阿妹,那个甚么李巧娘真的已经进门了?”

花溶此时已经擦干了泪水,听得鲁达如此说,一怔。她一路上,本也是想了千万次,只是头晕眼花,理不出个头绪。现在蓦然想起秦大王说的“康公公来恭贺”,心里一震。康公公为什么要来?如果那日得知康公公要来,她是肯定不会走的,里面就大有蹊跷。

现在细细思量,秦大王一顿痛骂,骂自己,骂岳鹏举,却说康公公、说李巧娘有太后撑腰云云,这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着:“这个女子是皇上赏赐他的。”

鲁达重重地拄一下禅杖,花溶觉得耳朵嗡嗡的,鲁达大怒:“你夫妻二人替鸟皇帝出生入死,岳鹏举眉毛都烧焦了,他竟然还如此猜忌你二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提起岳鹏举眉毛被烧焦一事,花溶心里又是一酸,鹏举这些年,为了自己出生入死,难道就真那么容易“负心薄幸”?细细想来,鹏举这次“纳妾”,其中疑点重重,甚至他放在衣橱里的那包新衣服。若是给李巧娘的,怎会又放在自己的衣橱里刺激自己?原来,竟是他替自己买的。

百忙之中,他还惦记着替自己买衣服,这对鹏举来说,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更何况,临走那天早上,看到鹏举都还是一身旧衣衫。他若要“纳妾”,怎会连衣衫也不换一件?往日忽略的许多疑点一一浮上心头,自己也越想越不对劲。

可是听秦大王的说话,岳鹏举分明又已经纳妾,既然如此,夫妻二人,就真是恩断义绝,其他的,又还有何说?

鲁达实事求是:“阿妹,皇帝称孤道寡,疑心病重。你也是知道的,本朝太祖是武将兵变起家,所以防范武将是一贯的传统。哪怕岳鹏举毫无二心,赵德基小肚鸡肠,也会防备。送来美女并不稀奇……”

醇酒美妇,自来是消磨文臣武将意志的最好法宝。唐朝名将郭子仪到了80岁,身边还是美女如云。为何?并不是他80岁了,真就还那么英勇无“敌”,能够OOXX,而是他太过位高权重,为躲避皇帝的猜忌,不得不如此。

“阿妹,洒家看来,你和鹏举有个最大的隐患。你二人太过节俭,鹏举如今位高权重,你二人竟然清贫如斯,你想,赵德基如何放得下心?”

花溶一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军费紧张,民众被搜刮,痛苦不堪,所以,她从来没以为用俸禄贴补军费有什么错,而且,这还是替朝廷减负呢!可是,鲁达如此一说,她才意识到,也许在赵德基看来,你岳鹏举百战百胜,却又什么都不爱,无欲无求,岂不是在贪求更大的?

所以,不停送来美人,希望英雄好汉在缠绵缱倦的床第间,将胸中的风云之气和豪迈抱负或者野心勃勃,消磨殆尽,安于现状,以免有僭越之时。

“洒家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时,见那些稍有抱负的将领总是为朝廷所不容。你看,如今天下四大将,张俊、刘光,每每对敌,总是望风而逃。可是,赵德基依旧信任他们,让他们掌握重兵。观战例,这二人究竟有何资格和面目掌握十万大军?无非是张俊贪,刘光好色,赵德基认为他二人胸无大志,不构成危害……”

花溶想起张俊家的“没奈何”大银球。因为太过巨大,连小偷都偷不走。

她长叹一声:“难道要鹏举也学张俊一般?”

“他要么学张俊,要么不容于赵德基。”

花溶到此豁然开朗,对丈夫的满腔怨恨,也慢慢淡去,只觉得有些悲哀,只怕自己已经走了,鹏举还沉浸在新婚燕尔,连自己离开也不曾发觉吧?她摇摇头:“既是如此,我就成全他,也罢,也罢,今后皇帝要赏赐他多少美女,他也可以放心接受,免得被猜忌……”

“阿妹,若是洒家查证他真的纳妾薄情,一定不会饶恕他。”

“鲁大哥,不需如此,我已决意跟他离异,他的婚娶各不相干。”

鲁达知她在气头上,说的是气话,现在做不得数,自己如何劝说,也是不会听的,也不再劝,却说:“阿妹,你饿了不曾?洒家去给你弄点吃的。”

“有劳鲁大哥了。”

不一会儿,饭菜上来,无非是清粥小菜,末了,鲁达变戏法般拿出一大锅狗肉汤,哈哈大笑:“阿妹,你运气好,洒家许久没抓到野狗了,今日下午窜来一只……”

花溶将心里的乌气、龌龊倾诉完毕,又奔波日久,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就和他一起吃饭。

吃了饭,鲁达将她安排在他们夫妻上次来访时住过的外面俗家草棚。但担忧她一个孤身女子害怕,觉得不妥,便将她安排在东林寺的西厢。这里香火旺盛时,曾是外面有钱的大户人家来寺庙做法事、道场等长时间的活动时所盖之地。极盛之时,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在这里住上三五月也是有的。但现在已经鸦雀无声,满是蜘蛛网。

鲁达亲自替她打扫,花溶看不过眼,便抢先自己动手,二人一起,很快将一间屋子收拾干净,推开窗子,但见外面花木复苏,一棵参天的银杏树茂盛地遮挡了屋子,一圈野生的紫藤花爬上青砖碧瓦的屋檐,微风吹来,清幽静谧。